最近中國的新能源鋰電行業出現了一則大新聞。
江西宜春，這座被稱為「亞洲鋰都」的城市，突然宣布對鋰電、新能源行業展開大規模的停業整頓，要嚴厲打擊鋰電產業違法犯罪的行為。
不光是當地整頓，中央也向宜春派出了工作組，包括自然資源部、工信部和公安部等各部門都驚動了。
有報導稱，宜春當地鋰礦選礦行業已經全體停產整頓。
這件事不僅驚動了高層，而且已經引起了一些國外媒體的關注。
他們擔心宜春這一場整頓風暴可能影響全球鋰產品價格。因為宜春地下礦藏豐富，儲藏著全球最大的鋰雲母礦，可利用的氧化鋰儲量260萬噸，占全國的37.6%，理論上可以裝備上億輛電動車。
鋰礦生產主要分選礦、提取和加工三個環節。選礦是最前端的環節。如果沒有前端選礦，下游的冶煉加工也是沒米下鍋。
2021年，宜春全市碳酸鋰產量8.1萬噸，超過全國的1/4。
如果宜春停產整頓1個月，可能影響當月全球13%左右的鋰資源供應。
眾所周知，新能源汽車賣爆了。碳酸鋰作為生產動力電池的原材料，價格瘋漲，從過去七八千元/噸的價格，到去年底漲到了50~60萬元人民幣。
雖然今年年初，碳酸鋰價格回落到40~45萬元左右，但這沒有擋住宜春當地上演各種瘋狂的石頭名場面：
去年冬天開始，在一些村莊裡，男女老少扛起鋤頭，一些打工青年提前返鄉，大家一起挖石頭。
各種飼料袋裡裝滿了石頭，等著論斤售賣。
圖片來源：財經十一人
有的隔壁村親戚初一來拜年，發現家裡找不到人。
大家都跑去挖「鋰雲母礦石」了。
宜春新坊鎮的鋰長石，一噸能賣13000塊；花橋鄉的鋰瓷石，一噸3000塊左右。
有的村民挖上一天，能掙五六百，甚至上千元。
而當地2021年人均月可支配收入還不到1600元。
所以當地人的微信朋友圈、抖音和微博上隨處可見找鋰和賣鋰的信息。
有一家加工廠買鋰礦石，發現這個石頭的品位遠低於合同規定，比方說原本100斤石頭裡應該能提取出1斤鋰，結果只提煉出零點幾斤鋰。
加工廠把賣石頭的人給告了，結果牽出了一條繩上的7隻螞蚱——因為這批貨被倒賣了6次。
曾經宜春還有很多企業是加工陶瓷產品的。
陶瓷行情好的時候，陶瓷廠提取長石粉做陶瓷，鋰就扔掉了，採礦企業甚至得僱人把鋰渣運到山裡再丟掉，有一些鋰渣甚至拿來混著其他石頭鋪路。
但是三十年河東河西，現在人們開始到處挖尋當年丟棄的鋰渣。
蕭條的陶瓷業，長石粉堆在倉庫里，無人問津。一些陶瓷廠開始轉型成了鋰廠。
因為生產陶瓷的核心設備叫高溫爐，經過低成本改造就可以焙燒鋰雲母，然後製成滷水，蒸發以後就能得到氧化鋰，再經過化學反應得到碳酸鋰。
圖片來源：財經十一人攝影：劉丁鄭可書
過去幾個月來，有時候一個小山頭上能聚集百來人同時「作業」。
在挖礦的時候，原本大家各挖各的，結果很多人卻吵了起來：
有的人說山上的地是自己的，別人不許挖；
有人說地上的樹是你的，地底下資源是國家的，大家都有份。
但其實，挖礦不是「撿廢品」。根據中國刑法，如果沒取得採礦許可證就擅自挖礦，涉嫌「非法採礦罪」。
就像你不能隨便伐木是一樣的。
而且鋰在開採和冶煉過程中，存在鉭、鉈等金屬元素，如果處理不當，可能會造成水污染。
宜春當地監管部門從大年初七就開始出動，打擊非法盜採、運輸、買賣礦產行為，村幹部派發傳單，勸返挖礦村民，村口設置監控，輪流看守，村外設置關卡，排查可疑車輛。
圖片來源：財經十一人
在輪番整治下，村民上山採石頭的情況已經越來越少了。
但是過去一年當中，在當地靠鋰生意招搖撞騙的人也不在少數。
有的人誠心來買鋰礦石，支付了100萬貨款，對方拉著他喝酒，喝完說不賣了，貨被人訂走了。最後退給你99.8萬元貨款，說餐費2000要扣掉。
他們就這樣，謊稱自己「有門路」，然後從每個買家騙走2000元。
還有人說自己是領導家屬，有渠道，結果打款以後就失聯。
有的騙子在高品位的鋰礦石里混進去雜碎的石頭，以次充好，貨主來不及驗貨就只能整車拉走。
還有的宜春人遠渡重洋，跑到奈及利亞去進口鋰礦石，因為那裡鋰礦石品位更高，但是在當地被劫道、被抓的也大有人在。
一個熟悉當地產業鏈的人說，這次中央工作組調查主要聚焦三點：
一是當地居民不計環保代價，亂挖亂采，破壞植被；
二是有炒家倒買倒賣擾亂市場；
三是資金扎堆投入，轉產雲母提鋰。
發展新能源產業是好事，但見錢眼開、無序發展一定不會長久。
事實上，宜春市想利用鋰礦資源，吸引一整條鋰電新能源產業鏈入駐。
截至去年底當地已有202家相關企業，包括寧德時代、贛鋒鋰業等一眾頭部企業的下屬企業，使得宜春在這方面實現營收1117億元，同比增長150%，利潤總額244億元，同比增長386%。
但是宜春不宜對這樣的前景過於樂觀。
因為全世界規模最大、成本最低的提鋰方式，其實是鹽湖提鋰，成本約2萬元/噸。
而鋰雲母是幾種主要提鋰方式中成本最高的一種。
它的品位本身比較低，多數礦品位（氧化鋰含量）在0.35%~0.5%之間，要提煉成高品位的鋰產品要付出的就更多。
把鋰雲母加工成碳酸鋰，每噸綜合成本在6~8萬元/噸，如果鋰雲母精礦價格較高，那麼有可能超過10萬元/噸，相當於鹽湖提鋰的3~5倍。
現在碳酸鋰的價格在每噸45萬元左右，但如果出現暴跌，最先扛不住的就是宜春當地的提鋰企業。
只有退潮的時候，你才知道誰在裸泳。
碳酸鋰價格受影響因素很多，比如電動車補貼什麼時候取消，各地燃油車企業降價促銷力度如何，都在實時影響電動車行業對碳酸鋰的需求。
如果碳酸鋰價格出現顯著下跌，那麼宜春當地的很多提鋰項目都有面臨虧損的風險。
這樣危險的操作讓我想起當年，也就是2007~2008年，中國太陽光電產業第一次大爆發的時候，多晶矽材料的價格。
2000年～2012年多晶矽產品價格走勢圖片來源：王世江《當代多晶矽產業發展概論》
多晶矽就是光伏行業的「碳酸鋰」。
可以發電的光伏板，把它拆開，裡面藍色的叫電池片（雖然它不能蓄電），電池片是由灰色的矽片經過十幾道工序製成的，而矽片是用矽棒切割出來的，矽棒是用多晶矽料在高溫中拉制出來的。
當時中國人最擅長的是下游的光伏板和電池片環節，上游主要依賴進口，即便這樣中國人也能掙到大錢，所以一哄而上。
結果在國際市場上，原本20~30美元就能買到1公斤的多晶矽，其價格被炒到了接近500美元。
因為多晶矽料出爐的時候是一種「倒U型」的棒子，所以當時甚至有一種說法，「一根棒價值一輛奧迪車」。
所以當時國內很多企業紛紛上馬多晶矽項目，他們高價採購進口設備，聘用外國產線設計公司，甚至不惜將設備零部件空運過來，就是為了早一天開工「印鈔」。
這樣建廠，成本自然高企，折合每公斤多晶矽生產成本高達60美元。
在多晶矽價格漲到四五百美元的時候，這樣的成本當然是「可接受的」。
但即便如此，由於多晶矽工廠項目建設需要18~24個月，依然無法滿足國內下游旺盛的需求。
一些人就動起了腦筋，他們去半導體廠傾倒廢料的垃圾場裡面「淘金」，在半導體廠區附近掘地三尺，把路面挖開，把多年前摻著石頭沙子來鋪路的廢棄矽料撿出來。
甚至如何「洗矽」，當時都在中國形成了一個壯觀的產業。
有的光伏企業招工幾千人，只為了讓女工戴上口罩、手套，把不同來源、純度的廢矽片進行手工分揀、分類。
這些回收料經過處理以後，轉手就可以高價賣給光伏企業去做新產品。
就像今天在宜春的土裡刨鋰礦渣渣的農民們一樣。
結果熱火朝天的光伏行業很快趕上了金融危機，歐美國家大幅下調光伏電價補貼，市場急劇萎縮，多晶矽價格暴跌，幾年後甚至跌到了不到20美元/公斤的歷史底價。
很多企業，要麼工廠還沒建好，要麼剛開始調試投產，幾乎是賣一斤虧一斤，很多企業又只能割肉退出了這個領域。
看到這裡很多人或許會感嘆：新能源虛妄的泡沫和陰暗面可真是異曲同工。
但是今天我想說的第二層意思，恰恰跟這個相反。
當所有人一致看好一個行業的前景時，有泡沫是必然的，有人瘋狂也是必然的。
但是不代表同樣的瘋狂只會重複上演。
如果你了解中國太陽光電產業的話，你可能知道，自從2020年中國提出碳中和目標之後，多晶矽價格經歷了新一輪上漲。
從當時5~6萬元/噸的價格漲到2022年31萬元/噸的高點。
但我們再也聽不到關於民間刨開馬路找廢矽片的故事了。
根本原因是中國光伏產品轉換效率提升了，也就是100份太陽光照下來，其中有多少份能量能轉換為電能，這個比例越來越高。
轉換效率提升，就得用上純度更高的矽片來製作，普通的廢矽片已經不能滿足我們的產業需求了。
更重要的是，中國人靠自己基本解決了多晶矽大批量供應的問題。
這十幾年的時間，中國多晶矽工廠的產線幾乎都是由國內企業操刀設計，由國內廠家提供設備，由國內石英砂礦提供原材料，成本全世界最低，規模全世界最大，純度僅次於半導體行業電子級多晶矽的水平，甚至有的已經可以達到半導體行業需求的純度水平。
即便是2022年前後，大量跨界企業湧入光伏多晶矽領域，他們也可以迅速找到國內的設計院幫助他們來實現降本增效。
而且相比於之前多晶矽行業出現過的一些高污染、高耗能的情況，今天中國多晶矽生產過程已經變得綠色環保，清潔高效，能耗水平也大大降低。
多晶矽產線末端的很多副產品都變廢為寶，成了其他產業的原料。
比如我們家用網絡，可能要用到光纖。
有一些企業將多晶矽副產物四氯化矽經過分離提純以後進行深加工處理，成為光纖預製棒原料，實現了進口替代。
中國每年可用上萬噸四氯化矽生產光纖，使得光纖的價格從每公里1500元變成了15元——比麵條還便宜。
這些都是在過去一二十年的中國光伏多晶矽產業發展實踐當中一點點摸索出來的。
反觀碳酸鋰原料這個行業，在2020年後才迎來了第一波繁榮。
中國人怎麼實現更大規模、更低成本、更高本土化率的碳酸鋰供應，這場考驗才剛剛開始。
雖然跟豐富的矽礦產比起來，我們不是鋰礦產豐富的國家，但是電動車上游產業還是有很多課題要向歷經周期洗禮的光伏「老大哥」來學習、借鑑。
我們不希望人們因為宜春鋰礦行業有亂象就把它一棍子打死，就像當年一些人對待光伏那樣。
任何新興產業就像一個成長的兒童一樣，要給他試錯的空間。
但最終，只有當他找到正確的路，堅持走下去，才能成長為國家的棟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