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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歲上海爸爸到宜家賣窗簾:曾是阿里P7、合伙人

今年,39歲的胡尕峰有了新工作——在上海宜家做銷售。原本十多年的網際網路經歷在賣場裡被清空,他的工作從整理數據、分析用戶,變成了理貨,推薦商品。他欣喜於與人面對面的交流,也發出感慨:原來有那麼多人工作十年,仍拿著一萬塊甚至以下的工資。

用網上時髦的話說,胡尕峰現在是個斜槓中年。一年多了,他沒有一份穩定工作,一天的生活被分割成很多切面:五點起床,騎車冥想;六點半到家給女兒和太太做早餐,送女兒上學後回家做計劃;11點到宜家賣窗簾,下班接女兒放學,剪視頻,復盤過去的一天……

接下來,我就開始等待顧客上門。周末人多,周中人少,多的時候一天接待十幾個,少的時候三四個。我通常要做的是了解顧客需要定製的尺寸、風格,根據需求來推薦,促成下單。

有的客人上一秒鐘說「黃色比較好看」,下一秒就說「不不不還是綠色吧」,半個小時之後,可能會說「還是給我換成黃色吧。」

我遇到過一對母女,女兒二十多歲,看好款式之後,竟然開始砍價。她跟我說,你賣一副窗簾至少能賺1000多塊吧?不如便宜500,我們馬上就買。在宜家這種明碼標價的賣場,讓人感覺很無厘頭。

但我不覺得煩,反而覺得很有意思。因為來面試的時候,我專門跟面試者要求,想來這樣一個能跟人面對面溝通的部門。

我今年39歲,做了十年網際網路相關的用戶營運工作,主要工作就是看數據,幾乎每天早上都要看數據、做復盤,下午整理需求、討論需求,提需求,下班時間確認昨天提的需求有沒有上線。

每個用戶在我們眼里根本不是人,就是一個數字,是虛擬的。我不知道正在跟我聊天的這個人在網際網路背後究竟是什麼樣子,全憑想像。樂意的話,可以把TA想像成一個健談的美女,或者其他任何。

有一段時間,我的業務里會有維護社群。但大部分時間,在社群里也只是看別人聊天,偶爾發個表情,不會說太多。

我不知道這些對我的生活有沒有直接的滲透,反正後來意識到自己開始有一些社恐,不再願意跟真實的人交流。甚至在工作以外的時間裡,陌生人或者不相熟的人跟我說話,我的回答幾乎都是閉合型的,「嗯」,「是這樣」,想趕緊結束這個對話。當時會覺得,我只需要分析數字,看趨勢,關於人,不需要聊太多。

但其實我原本的性格不是這樣的。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是做展會銷售,要跟客戶和乙方大量地溝通,沒什麼障礙,進網際網路之後才漸漸變成這樣。

情況在宜家開始有所改變。雖然只幹了兩個月,已經有人在順道路過時跟我說,「上次你推薦的窗簾我們很滿意,謝謝。」我會發現,跟一個人真正面對面溝通,看到他的表情,跟他對話,最終幫他完成一個願景,會感到真的開心。

這樣的反饋在我過去十年幾乎是沒有的。在網際網路營運邏輯里,營銷大於商品本身,別人不罵你就算不錯了。

胡尕峰領到的工服。

也是工具人但跟在大廠不一樣

去年12月,我發了一篇自己中年失業的帖子,沒想到很多人給我留言。

有人說他跟我情況相似,有公司詢問我工作意向,還有想一起創業的。其中一個人找到我,說他在上海賣家具,問我有沒有興趣。我發了簡歷之後,過兩天他回復我,說不好意思,他們店的投資人覺得我沒有相關經驗,並且年紀有點大,更主要是怕我之前收入比較高,他們店裡只能給不到一萬塊錢的薪水,怕我干一個月就跑掉了,畢竟招聘、培訓這些都要成本。

從2021年9月(離職)到當時,我已經失業一年多,索性就想去證明一下,我能賣家具。我家離宜家不太遠,可以騎車上下班,覺得可以去宜家試一試。

去面試之前,我還有點顧慮自己的年齡。畢竟過了35歲,這一年裡,給我打電話的獵頭都越來越少,即便有,也默認我的需求可能是去當總監,帶團隊。

可在宜家的面試過程很順利,對方看上去比我略小几歲。他問了我過去的從業經歷,似乎並不是很在意,整個過程比較輕鬆。但有一點他明確強調,在賣場裡,有體力活,需要出力。他擔心我接受不了,干十天半個月就走掉了。

我跟他說了自己就是想體驗一種直接可以跟人交流的工作,他就把我帶到了這裡,是宜家為數不多的需要跟客戶溝通的部門。

第一天上班驚喜很多。首先是竟然有淋浴,這簡直對騎車上班太友好了。然後我發現,年齡在這裡也不是大問題,同事裡有兼職打工的大學生,還有50多歲的中年人,很多有趣的人。有為了買動漫周邊來兼職的九零後國企員工;在宜家幹了十多年工資剛過一萬的領導;還有一個泛零零後男孩,畢業之後從來沒有正式工作,只做包吃包住的兼職,最小成本地過生活,他說,「攢到的錢都是自己的。」

我開始在這裡發現了一些過去沒見過的東西。原來人的生活可以不按照多數人常規的想法,可以不光用賺多少錢,做什麼工作來評判。

宜家的收入確實比較低,時薪二十幾塊。我在去之前有心理準備,我太太還跟我說,不考慮工資的工作都是快樂的。

我在朋友圈裡分享了我去宜家打工,很多同學、朋友很多都看到了,多數人是鼓勵,但總會有人覺得挺異類的,畢竟年紀在這兒,上有老下有小。我1984年出生,已經快四十歲了,作為在上海生活的蘭州人,有房貸,還要養娃。

好在我太太比較支持我。2010年前後,那時候流行gap year,我去紐西蘭打工旅行了15個月,在那裡認識了她。那段經歷潛在影響了我後來的選擇,讓我覺得人生不必那麼循規蹈矩,所以我來了宜家,看到了更不一樣的生活。雖然我太太一直在金融業做著穩定的工作,但她能理解我,用她的話說,「畢竟我們都才40歲。」我很感謝她。

胡尕峰在社交平台收穫的評論。

在宜家待得越久,驚喜越多。如果那件砍價的事發生在一個全職員工身上,他大概不會像我一樣好脾氣跟客人道歉,而是會說,「行吧,那你自己看吧。」然後直接把對方晾在那兒,心裡會想,你愛買不買。

我能理解,在這個賣場裡,自己就是一個邊理貨邊賣貨的工具人。但這跟在大廠里當工具人不一樣。

首先,我面對的是真實的人。而以前跟同事、跟甲乙方交流,他們是人,但更是利益相關者。在大廠提需求的過程,就是看誰吵得厲害。在那個時刻,每個部門都想——新版本裡,如何能把自己的功能加上去?把自己的頁面放大一點?

而在賣場裡,我雖然賣東西,但是按小時計費,不靠提成,賣多少跟我的收入無關。這裡沒有甲乙方雙方的博弈,只需要理好今天的貨,接待好今天的客人就可以,不存在「我要做得比你好」,直白點說,就是不捲。

在這裡,休息是真的休息。雖然時薪不高,一班要連上八小時,但我覺得體驗還不錯。四個小時休息半個小時,每八個小時休息一個小時。在員工休息室里,你可以去睡覺,或者看書。在網際網路公司,是沒有這個「休息」概念的,通常就是「午餐時間」。

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在A公司工作的那段時間,已經是晚上八九點鐘的下班時間,群里總「叮叮叮」地響個不停——領導是從杭州過來的,獨自住在酒店,「在滬單身」,下班後回到酒店,就開始在群里發連結,要麼是讓我們學習,要麼就是讓我們轉發領導的連結。

我聽說一個女同事為此患上抑鬱症,我就直接已讀不回,總被HR投訴。後來我索性離職了,錢賺得多沒用,我不喜歡大廠,喜歡小公司,工作起來簡單一點。

2018年往後的三年,我進入了一家創業公司。三年裡,公司人數從不到十個人增長到五六十,銷售額從幾百萬,到2021年時過了億。那時候大家都高歌猛進,想像自己可以把公司搞上市,覺得踩上了風口,隨時準備起飛。

但做著做著,我發現好多東西又開始變得像大廠一樣——在我們人員規模達到二三十人的時候,另外兩個合伙人開始往大廠的流程化方向發展,請一些第三方HR諮詢公司、企業流程諮詢公司,給我們來培訓,「為公司未來的十年打好基礎。」

我很厭煩這個。幾十人體量的小公司,用微信直接溝通就能解決的事,結果要弄什麼跨部門申請流程,對業務沒有什麼直接的幫助。

在大廠,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內部就得先開兩次會,再跨部門把事業部的同事叫過來,再開個會。雖然我能理解,一個大公司,這麼多人要充分理解接下來要做的事,但流程就是很繁雜。

最誇張的一次,同事匆匆忙忙地來電話,叫我去開會,結果到了會議室,就像大學點到一樣,「這個部來了嗎?那個部來了嗎?OK,沒問題了。」就這樣,大家坐了一個多小時,什麼問題都沒解決。

我就會發現,在這裡,要完成一件事,靠個人推動不了,每個人就是流水線上的一環。我不斷地離開,其實在對抗大廠,也對抗那些無意義的工作。

胡尕峰在宜家工作區域。

一場療愈

所以2021年9月,我又從創業公司離開了,徹底停下。看上去是主動離開,但實際上,你跟團隊裡其他兩個人想法不一樣,你沒有工作了,這就是被動選擇。

離職前後,我的生活上倒是沒有發生特別大的變化,原本也有很多時間花在家庭上,陪女兒。只是往後的半年,慢慢發現心態上有落差。起初覺得自己接觸過那麼多KOL,分析過那麼多用戶,自己在家帶帶娃,拍一拍短視頻,說不定還能紅一下。但真實的情況是拍出來的東西,自己都不想看,所謂的自媒體搞了半年,沒什麼起色。

後來別人問我是做什麼工作的,我習慣回答對方,「在家辦公」,實際上內心沒有辦法直面自己失業。

我搞了那麼多年網際網路營運,「中年危機」、「卷」這些東西,本身就是網際網路發明的。真正自己遭遇的時候,晚上也會睡不著,一直想「自己的動手能力怎麼差成這樣。」

並且我會有一個清晰的困惑是很久沒有認識陌生人了——是指那種區別於同事、有利益和合作關係的,純粹新結交的人。我時常會覺得,自己活到快四十歲了,怎麼朋友越來越少。即便是在朋友圈發,今天出去玩了,可能會收到個「改天一起玩」,或者「羨慕。」更多時候,其實回復寥寥無幾,大家都在自己的生活里。

離職之後的半年,我完全沒工作,更沒有社交,這個困惑更明顯了。有時候問好多年沒見的朋友,要不要見一面,得到的回覆多數是要上班,忙。上海很大,大家要見一面,路上可能會花掉將近一小時。最終我發現,只有自己像個無業游民一樣,閒在那裡。當你問了一個兩個三個朋友,都沒空的時候,會控制不住地胡思亂想,是不是自己現在對他們來說沒有使用價值了?

這時候我內心會更期待能跟陌生人能有一些連接。就想著,總該突破一下,想試一試,跟陌生人在現實中聊聊天,到底有多難呢?我喜歡騎車,那就從騎車開始吧。十年前,我剛來上海,工作很忙,為了能有一些運動,就買了輛自行車,騎到現在。

我在網上分享了自己騎行的經歷,很快有人找到我,一起約騎。我對第一個陌生騎友印象很深。去之前我還很忐忑,覺得要不要尬聊些什麼。但見了面發現,我們年齡相仿,對方也是個年輕爸爸。誰都沒太多寒暄,我們順著黃浦江邊上的一條騎行道,騎了大約20公里,途中都沒怎麼說話。他雖然是做銷售的,但很有分寸感,只偶爾停下說一下往哪裡騎,整個過程很輕鬆,我發現原來陌生人社交也沒那麼難。

胡尕峰組織的騎行俱樂部。

後來我開始做更多嘗試。比如去年年底,很多外賣員回家了,外賣平台比較缺人,我就靈光一現,騎自行車送外賣。

這個活兒甚至比在宜家上班還要自由。每次大概騎20公里左右就結束了,平均下來差不多是五到六單。慢慢就送出經驗來了,送奶茶的利潤比較大,每單大概能賺12塊,快餐的話比較少,就是六七塊。

可能是疫情原因,我送過的90%以上單子,都是備註「把東西放門口就好了」。我期待會不會有像網上分享的那樣,用戶開了門送水送吃的,但始終沒遇見過,很多時候,我連對方是男是女都沒見。我最後一次騎車送外賣是在春節前,原本給自己定的送夠1000塊的目標,現在看,應該不好實現了。

失業之前,我對時間沒有很明確的概念,就一天一天地過。創業的時候經常48小時連軸轉,作息不規律。失業之後,反倒過得細化了。最近每天五點多起床,一天做一個日程計劃,晚上再來復盤。

我還意識到自己有了一個轉變。之前在上班的時候,我對未來沒有特別具象化的想法,就是每天上班、下班。現在反倒更有想法。首先明確了一點,更想做自己喜歡的事,然後一個事情做成什麼樣子,會很具體。比如我要怎樣去陪女兒,她今年幼兒園畢業,怎麼樣銜接幼升小。

在那次跟陌生人約騎之後,我搞了一個自行車俱樂部,組織陌生人一起騎車。從最開始幾個人,到現在已經有將近兩百人。有年紀大的七零後,也有九零後;有人開法拉利,也有人月薪一萬,但過得開開心心。看到他們,我自己會想,過去自己追上風口,年入百萬的有光環真的重要嗎?在喜好和開心面前,title似乎沒人在意了。

最近我每天五點起床,騎車,也在網上提供叫醒服務和路線規劃服務,雖然還沒人購買,但我覺得挺有意思。

這個思路,是那個在宜家只做兼職的男孩提供的。在休息室里除了吃飯,我喜歡和同事們聊天,一天,那個男孩跟我說,「你騎車送外賣賺錢太累了,應該打開思路,可以陪騎。」你看,他畢業兩三年,按主流想法來看,連一份穩定工作都沒有。但我們不聊這個,我們聊如何讓自己活得開心。在他身上我總是看到,「哦!原來還可以這樣。」

這個星期,我結束了在宜家的這份體驗,或者說一次療愈。同事們向我熱情告別,我很不舍。中長期內,我不會再進入一個公司或者大廠,還是想當一個自由的個體戶,不再動不動去追求年薪百萬。

(文中圖片均為講述者提供。)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極晝plus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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