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底-4月初，台灣中華民國前總統馬英九和現任總統蔡英文幾乎同時出訪。前者成為1949年以來，首次踏上中國大陸土地的台灣卸任最高領導人，而後者則在前往中美洲拜訪邦交國的途中，兩次過境美國，並於4月5日在洛杉磯，與美國眾議長麥卡錫會談。隨之而來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4月8日至10日在台海展開的三天圍島大演習，所謂「環台島戰備警巡和聯合利劍演習。」如何看北京對台灣的又一次大規模軍事演習？如何看中美緊張關係背景下，持續緊繃的台海關係？頻繁的軍事演習對台灣輿論形成怎樣的壓力？兩位領導人分別出訪形成的路線反差會否影響台灣民意走向？台灣國立中山大學中國與亞太區域研究所教授、國策研究院執行長郭育仁先生接受本台電話採訪，介紹他的觀察與分析，並特別強調，並不只有台灣面對中國軍力快速成長帶來的壓力，台海一旦發生戰事，必定牽動台灣周邊島鏈，而中國壯大軍事實力鎖定的終極目標，也並不是台灣，而是要與美國一爭高下。
法廣：郭育仁先生您好，北京這次宣布的「聯合利劍」演習活動的規模好像並不如去年8月前任美國眾議長南希-佩洛西訪台後的演習規模那麼強。您覺得其中原因是什麼？
郭育仁：首先，如果是與去年八月份南希-佩洛西到台灣來訪問時中共在去年8月4號到8月8號的軍演相比，（這次）在規模和程度上當然是小了非常多。第二，其實這一次的「聯合利劍」，基本上是承襲去年八月演習的邏輯。去年八月份，大家應該都還記得非常清楚，他們一開始先設定了六個演習區。這六個演習區基本上就是針對基隆外海、高雄外海、台海中線，然後台灣的東部海域兩處，還有南邊的巴士海峽一處，總共六處，比較大的企圖是在演練對台的海陸封鎖。
今年的「聯合利劍」三天演習比較多是在演練對台的空域封鎖。我們都知道，中共如果武力犯台的話，大概就三個步驟（這個幾乎是國際間的戰略或軍事專家的共識，因為台灣作為一個戰場，實在是非常困難的一個戰場）：第一個當然就是用飛彈打掉具威脅性或者有戰略意義的目標。第二個步驟就是制海制空。第三個步驟才會是大規模的登陸作戰。第一個步驟對解放軍來講，他們的飛彈的部隊其實常年一直在演練。我覺得中共是非常刻意地利用去年八月南希-佩洛西來台灣訪問，以及今年蔡總統出訪中南美洲過境美國，作為理由和藉口，來演練第二個步驟，也是所謂的制海制空演習。
今年的演習規模，不管是力度或者是範圍，都不如去年八月。這有內部和外部的因素。先講內部因素。從去年中共二十大10月16號習近平做的政治報告，一直到今年的兩會，包含習近平本人或者是新任的國務院總理李強的談話來看，對中共來講，今年的施政重心是經濟經復甦。經濟要復甦的話，外資、中國國內的民企以及台商等的地位與角色就非常重要。所以既然中共已經定調今年要緩和兩岸關係，就不太可能做像去年八月的那種針對性非常強、強度非常高、範圍非常廣的演習方式。
外部因素則有非常多。第一個是中共在二十大之後的外交政策有非常明顯的轉折。習近平在國際政治中試圖扮演Peace Maker（和平締造者），比如他去調停沙特阿拉伯和伊朗恢復建交，比如他三月份跑訪問莫斯科，去試圖協調烏克蘭與俄羅斯。在這樣一個外交政策走向情況下，當然不可能一瞬間從Peace Maker變成Troublemaker（麻煩製造者）。所以當然不可能像去年八月，以那樣的強度跟範圍來針對台灣做演習了。第二個原因當然是因為歐盟主席馮德萊恩和法國總統馬克龍（當時）在北京訪問，這讓北京不可能像去年八月做強度那麼高的演習。第三個因素，其實今年跟去年有一個最大的不一樣。如果我們回顧來看，4月5日，蔡總統跟美國眾議院議長麥卡錫在里根圖書館正式會面。三小時之後，中共官方馬上有四個單位發出聲明，包含中共外交部、中共國防部、人大外事委員會和中共中央台辦。這四個聲明其實都是先批評美國，再批評蔡英文總統。再往前看去年10月16號習近平的政治報告，他也是先提到外部勢力介入台灣問題之後，才提到反「台獨」的活動。所以其實中共的邏輯非常容易理解，就是他們認為美中關係搞不定，兩岸關係就搞不定。
去年是佩洛西來台灣訪問，可是今年是蔡總統過境美國，就是說今年不是美國主動，不是麥卡錫到台灣來，所以中國必須要在反應上做出一個差別。如果是美國主動，現在是麥卡錫來台灣訪問的話，中共的軍事反應的強度會比去年更強。
法廣：蔡英文與麥卡錫在洛杉磯會面的安排原本意圖也是希望能減少對台灣的壓力。但這也是台灣中華民國在職總統在美國土地上會晤的最高級別美國政治領導人。這本身是否仍然是一次重要的突破呢？
郭育仁：首先這個必須要強調，麥卡錫作為眾議院議長，他在美國的政治地位是第三高，僅次於美國總統和副總統。蔡總統過境美國，這也是第一位台灣的總統過境美國或者是到美國去訪問所受到的最高層級的接待。這些都是事實，也是實際上的外交突破。可是無論美國還是台灣，包含蔡總統本人，當記者訪問的時候，蔡總統都沒有特別去強調說這是一個外交突破。換句話說，台灣跟美國其實都非常刻意地不想去刺激中共。可是對中共來講，畢竟麥卡錫的政治地位毋庸置疑，所以中共必須要做出反應。雖然說實質上北京也非常了解，實質上台灣跟美國就蔡總統過境美國訪問這件事情有非常密集的協商，但中共還是要做出一個形式上與去年八月洛西到台灣來訪問有區別的軍事反應，因為畢竟還不還一樣。而且麥卡錫到現在自己都還沒有放棄（來台），他也跟記者講說他會到台灣來訪問。所以對中國來講，必須要非常清楚區別這些軍事反應。
法廣：解放軍在台海周邊軍事動作越來越頻繁。時隔幾個月就再次進行大規模軍演，台灣民眾是否感覺到壓力？
郭育仁：首先，台灣民間對於中國軍機艦在台灣周邊的騷擾，其實並沒有感覺到特別不一樣的氛圍。第二，客觀的來說，不能說中國只是單邊地針對台灣有這些軍事壓力。如果眼光放寬一點來看，其實中國在南海針對菲律賓，在中業島和仁愛暗礁的一些行為幾乎已經是流氓行徑。菲律賓在仁愛礁附近把廢棄的軍艦沉下去，當作珊瑚礁，上面有人員駐點，要運補。中國海警的艦艇或者是武裝的漁船都會去阻撓他們做運補。日本更不用講了。我如果沒記錯，過去三年，日本的航空自衛隊飛機緊急升空攔截中共的軍機的行為，每一年都超過七百次！這個頻率非常高。另外，我記得2021跟2022年連續兩年，中國的海警船在釣魚台周邊海域停留的時間都超過330天。所以中國對周邊國家的軍事壓力不是只有針對台灣。如果拿台灣跟日本相比的話，其實日本受到的中國軍事壓力遠遠大於台灣，因為到目前為止，台灣空軍一年升空去緊急攔截中共軍機的次數，還不到四百次。之所以是這樣，原因非常簡單，就是中國的軍事力量體不是只有國防預算一直不斷在飆升。中國的國防預算到今年都已經超過2600億美元，已經是全世界第二位。它自然就會對周邊的國家產生一定的軍事威脅。再加上中國是非常慣性地不遵守國際法，不遵守國際慣例，不遵守國際共識，在對周邊的國家做所謂的灰區行動的軍事壓力，所以才會導致周邊這些國家這兩年都開始提高國防預算，也開始部署非常多的反艦跟防空飛彈。
雖然說中國一直宣稱說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對台灣的軍事威脅都具有非常強烈的針對性。可是我認為絕大部分人在觀察台灣問題的時候，都忽略掉一個重點，就是都會假想中共武力犯台會像俄羅斯打烏克蘭那樣是一個封閉的戰場。這絕對不會是事實。封閉的戰場的意思就是說從去年2月24號俄羅斯開始打烏克蘭，打到今天已經超過一年了，戰爭的範圍都在烏克蘭的國土境內，它並沒有外溢到其他地區。可是。我們都非常清楚，中共如果有一天武力犯台的話，台灣不會是一個封閉型的戰場。它一定會外溢，一定會牽動到沖繩群島和日本群島，往南一定會延伸到菲律賓群島，所以菲律賓總統小馬科斯在二月份去巡視菲律賓軍隊的時候，他也有講過一樣的話，就是說他無法想像台灣有事，菲律賓可以置身事外。對日本來講，其實也是一模一樣的情形。之前已故日本首相安倍晉三說過，台灣有事就是日本有事。所以基本上台灣的戰略縱深太小太短，他爆發戰爭之後的外溢性會非常強。外溢性的意思就是說，不管中國要或不要，中國只要武力犯台，必定會牽連沖繩群島、日本群島跟菲律賓群島。更不用說美國在海外最大的海軍陸戰隊基地和最大的空軍基在沖繩島的嘉手納和普天間。中共雖然沒有說會用武力收復釣魚台，或者是用武力攻擊沖繩群島和菲律賓群島，可是他只要起心動念要武力犯台，就必定會牽動台灣北邊跟台灣南邊的島鏈。這個是他要或不要都會發生的事情。
法廣：台灣前總統馬英九3月27日誌4月7日前往中國大陸，回鄉祭祖，並推動兩岸青年交流。12天的行程中，他多次提及中華民國歷史，也多次重申「九二共識」的重要性。4月7日返回台灣時，他又在桃園機場面向媒體表示，台灣未來面臨「和平與戰爭」的選擇，而他則將在民間努力，讓台灣能有一個和平與安全的未來。郭育仁先生認為，馬英九此次大陸行完全是北京操弄的對台認知戰的一部分。但是馬英九的大陸行是否也重新提升了台灣島內對改善兩岸關係的某種期望呢？台灣島內近期也有民調顯示出民眾對兩岸關係和緩的期盼，社會上也有某種對強化台美關係路線的懷疑。
郭育仁：台灣國內其實長期都有在做這一類民調。在過去半年的民調裡面，希望兩岸關係緩和的民眾其實都將近高達五成。可是還有另外一個民調數據可以看，就是對於中國的不信任度在台灣都達到六成！如果把這兩個民調合併起來看的話，台灣民眾可能沒辦法對國際政治認識得那麼清楚，可是絕大部分台灣民眾的感覺是很清楚地知道兩岸關係緊張的源頭，並不是民進黨執政或蔡英文執政，而是責任在中國身上。所以，的確，您提到的這個是事實：超過半數的台灣民眾希望兩岸關係可以改善或緩和。可是也有超過六成的民眾很清楚地知道，中國是一個不可信任的國家。
至於台灣社會中有疑美論，就是對美國產生懷疑，還有輿論認為蔡英文執政或民進黨執政對構成中國挑釁。這兩個部分其實從去年11月26號九合一地方大選就開始在台灣民間瀰漫。我還是必須強調了：中國真正的目標和鎖定的對象並不是台灣。中國現在在做的所有的軍事準備，他的目標跟對手其實鎖定在美國！非常簡單。中共的人民解放軍設定的既定軍事發展目標，並不會因為台灣是國民黨執政或民進黨執政而有任何改變。我們現在有非常多的證據可以顯示，習近平試圖把解放軍在2025年之前打造成世界第一流軍隊，他的海軍和空軍的目標都在太平洋。它針對的對象其實是美國。我們都可以看得到，比如遼寧號（航母）去年遠航訓練都到關島周邊海域，那個是超過三千公里以外的遠洋。前幾天，山東號（航母）通過巴士海峽，也是在西太平洋演練……所以換句話說，台灣國內不管是疑美論，或者是認為民進黨執政或蔡英文執政對中國有所挑釁這些論點，基本上都是背離事實的。事實是中國鎖定的目標和對象是美國，是要在太平洋上跟美國一較高下。無論台灣是國民黨或民進黨執政，中共既定的軍事發展目標都不會有任何改變。所以，不要太天真地去認為說，好像我們話少講一點、事少做一點，中共對台灣的態度就會相對比較緩和。這個完全不是事實。習近平在去年11月16號的政治報告裡面講的非常清楚：要牢牢掌握對台灣的主動權跟主控權。所以，無論是疑美也好，或者是認為，民進黨執政或蔡英文執政，兩岸關係就會緊張也好，我認為都是太過於天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