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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內被刪熱文:如此打工30年

個人奮鬥有用嗎?在發了2500份問卷、訪談了200人之後,調研最終顯示,努力並不能真正改變他們的處境,決定命運的主要是社會因素。

我家小區的保潔老趙,來北京打工了23年,60歲時卻沒法退休。他未來的養老金每月只有100多元,因此打算打工到70歲為止。

他這代農民工,也是我國「第一代農民工」,生於70年代前,在八九十年代進城打工,不少人務工超過30年。但這8600萬餘人到晚年,情況和老趙大致相同。

老趙是河南駐馬店人,2000年來到北京,那年他32歲,看過門,做過綠化,2007年來到我們小區做保全。如此又過了10年,49歲了,還沒攢夠錢結婚,一個人住在冬天沒暖氣、夏天潮濕發霉的10平方米地下室。

我知道這些,是因為我當時在報社實習,需要出一篇農民工的稿子,而老趙是離我最近的農民工。

「我7年沒有休假,一天工作10小時,一個月2700。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情況,大家都是這樣的。」臨走他叮囑,「這幾句話你千萬不能刪」。

不止這幾句,關於老趙的整個部分都被刪掉了,原因是「負能量」。老趙不符合我們對於農民工生活的美好願景,但這個人群的實際處境,比我們能想到的還要更糟。

安徽師範大學的副教授仇鳳仙做了一項研究。她發了2500份問卷,訪談了200人,想知道第一代農民工老去後如何維生。我在報告的字裡行間看到了無數老趙——

當我們熱議「延遲退休」,擔心60歲不能休息,他們中60.7%只能「干到干不動為止」;

當城市老人每月平均能領到3000元退休金,他們的養老金只有一兩百元;

他們都打工超過15年,但到了晚年,一半以上的存款還不到5萬元;

他們掙到錢都寄回家裡,供孩子上學,但結果,下一代階層跨越不到20%。

我們更容易忽視的一點是,他們既是工人,也是老人。他們在本該退休的年紀不得不繼續努力工作,但結果是,他們既得不到老年生活所承諾他們的,譬如天倫之樂和醫療保障,也得不到工人應有的回報和尊嚴。

1993到2005,全國城鎮職工的月工資提高了1260元,而農民工的增長幅度是:68元。

他們並非不努力,但調研最終顯示,努力並不能真正改變命運。仇鳳仙最後用「社會脆弱性」來描述他們的處境,即這是一個時代性問題,深受社會排斥性政策的影響,遠非個人能決定。

他們的困境,和今天很多人面臨的困境驚人地相似,這或許是一個社會中,弱者們常見的命運。

「退休」不存在

現實中的老趙,已經整整兩年沒有領到過一分錢工資了。4年後,小區取消了保全崗位,於是他就轉去做保潔,不料又過3個月,保潔崗位也不給發錢了。

老趙仍然在堅持給小區做保潔,他每天早6點來清理兩個垃圾桶,7點垃圾站開門時「永遠第一個到」,然後回去清掃6棟樓。為了掙出飯錢,收垃圾時他自己分類去賣廢品,每月能賣出600多元。

「你可以不做,但以前的錢他都不給你咋整呢?」他說要耗到拿回工資。

他不是沒考慮過勞動仲裁,那是在他沒領到工資的第21個月,但他不知道仲裁需要合同,而這份14年的工作從來都沒有勞動合同。

因此,這份工作的狀態,處在一個薛丁格貓的狀態,如果最後他能領到工資,它就是,如果領不到,那就不是。但在老趙眼裡,這個「工作」仍然「來之不易」,因為他已經55歲了,在勞務市場,這個年齡只能去做更不穩定的日結工。由於「清退令」的出台,他即將連去工地搬磚也失去資格——政策嚴禁60歲以上的農民工再進入工地。

老趙不是孤例,站在60歲前後這個坎上,好多農民工為了能有份工作,想盡了辦法。

為了在上海工地上找一份工作,一位64歲的農民工辦了張假身份證,把年齡改小7歲,結果剛上工兩天,就在檢查時被抓獲。他被罰500元,拘留了1天。

也是在上海,一位49歲的保潔員想跳槽,但總因年齡被拒。她也花300元辦假證,把年齡改小11歲,最後被行政拘留5天。

即便工作難找,即便冒風險,第一代農民工大都不打算退休。接受調研的農民工里,76.1%決定60歲以後繼續在城市裡打工。

他們並不具備退休享福的條件。城市裡的老人有養老金保本,平均每月3000元,在第一代農民工群體裡,這個數字不到300元。即便如此微薄,也只有65%的人可以領到。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在年輕時顧不上考慮晚年,只能把工資用在當下。2009年養老金政策出台,35%的人不相信或不理解這項政策如何與自己的未來有關,於是沒有參保。他們60歲後只能領基礎養老金,每月僅100多元。

參保的人也很少能搞明白養老金是「多繳多得」的。一位45歲工人已繳了11年養老金,但其實一直按低檔繳費,60歲後每月只能領195元。他在得知這個數字後問,這有什麼用?第二句:我交了這麼多年,為什麼一個月就拿這點錢?

為了領到較高的養老金(每月600-700元),一位女工需要在60歲時一次性補齊此前15年的保險費,共8萬元。她湊不出這筆錢。她每月只掙幾千元。「都讓我交養老保險,我吃什麼呢?」她決定放棄,繼續做環衛工人。

這些農民工也沒有什麼存款。接受調研的人里,接近一半(41.22%)打工超過20年,但是超過一半(55.2%)存款不到5萬元。

他們只能繼續工作。但市場和政策限制,卻讓他們隨年齡增長,越來越掙不到錢。

50來歲的農民工還可以在建築工地上找到日薪300元的活兒。雖然「一天不能坐」,有人喊一聲讓拎泥桶、搬木頭,就要立刻去幫忙,很多人還會自願加班多掙些錢。一位山東56歲的工人最多一天干14小時,有時加班一整夜,第二天白天還能繼續干。

當年紀超過60歲,他們連掙這份辛苦錢也失去資格。近兩年,各地出台「清退令」,嚴禁60歲以上的農民工再進入建築工地。他們只能轉去做綠化、保潔、倉庫管理員,薪水不到工地上的1/3。

再超過70歲,他們在城市幾無生路了。一位農民工71歲被迫回鄉,在村里幫忙蓋房子,工錢一天100元。75歲時,一家勞務仲介下鄉招保潔員,工資一天110元。雖然只多10元,他還是去了,69歲的老伴剛做完膽結石手術3個月,好在也能幹活,兩人收入加一起就有200多元。

從此他帶著老伴,每天早6點坐1小時車進城,到一處工地上倒垃圾、掃地,下午4點再坐車回鄉,一周干7天。他說:「能動是福氣,不能動就可憐了。」

工作、收入被時代限定努力也存不下錢

第一代農民工大多在80年中期、90年代初進城打工。他們最能掙錢的青壯年時代,恰好是城市發展最快的三十年。但時代紅利為什麼沒給他們帶來好處?他們打工半輩子,為什麼還是沒能存下錢?

我們來看看這三四十年間發生了什麼:

改革開放後的80年代,第一代農民工開始進城,在1989年創造了第一次「民工潮」。同年,各地開始清退農民工。

1990年,北京要求清退25萬人,所有單位、企業都要每月填表報進度。那時,「民工潮」衝擊了城市管理,同時城市正面臨下崗潮,城裡人也要再就業。農民工成了城市的「麻煩」。

三四年後,市場經濟體制逐漸確立,城市需要大量廉價勞動力,他們又被允許進城了。兩三年後,他們再一次遭清退,因為城市又面臨大規模下崗。

但他們不懂政策,不知道自己被「清退」過,只知道有天被開除後就很難再找到活。一位89年開始外出務工的農民工記得,找不到活,他就在橋洞住了一個月,自己帶被子。

90年代末到20年代初,城市對農民工可以參與的工種也有限制——

在上海,全市三類工作中,只有一類「允許考慮」使用外地勞動力,前提是招不滿本地人;

在北京,全市8個行業、103個工種,都不許雇用外地勞動力;

在青島,市屬企業每招一個外地人,還要交50塊錢;

他們甚至無法像後來的農民工那樣進入工廠做流水線(很多工廠也僅限本地戶籍),他們能做的都是本地人不願乾的,建築業和人力裝卸。這些活很多是「黑工」,他們中21%遭遇過欠薪等權益侵害。

漲薪更無從提起。在改革帶來紅利的12年,1993到2005,珠三角地區的農民工月工資只提高了68元(而全國城鎮職工平均提高了1260元)。考慮到通貨膨脹,相當於他們在黃金年齡段,一直被降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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