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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從文:鄭州無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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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一號線地鐵漸近鄭州火車站的時候,我無端地有一小會兒冷顫,感覺車箱裡的冷氣很足;乘五號線地鐵漸近沙口路時,我又有一小會兒冷顫,心裡便明白過來,這與冷氣無關,與今天七月二十號這個日子有關。

鄭州火車站西廣場的地鐵C出口,距京廣北路隧道的南出口只有500米,上午正炎熱,車輛匆匆,行人寥寥,偌大的街市似乎只有我一人心有所系,蹣跚繞走,用手機對準隧道出口照來照去。俯身下看,一道狹長幽深的大斜坡溝槽,像一具沉重的棺材;凝神隧道深處,燈影恍惚,一些小車零星駛出來,像要漂起來的樣子,在我眼前交疊出兩年前洪水漫灌的景象。那時,這道城市的傷口潰爛得無法收拾。

跟我同行的林子,熱得難受,顧自在樹蔭下呆立,巴不得我快快離開。

林子從小跟我學琴,極其聽話。現在讀大學了,暑期還來找我。我問:7.20時你在哪兒?他說:在家上網課。之後坐爸爸的車來過這裡,但不是為了看災情,只是路過。我又問:你爸爸當時在哪兒?他說:在家。因為有疫情,報社沒有安排下去採訪。我知道,在省內第一號大報里工作不容易,沒有為京廣路隧道寫點什麼不是他的錯。

我在這個北進南出的雙向車道邊繞行一圈,沒有行禮默哀,只是用手機四下拍一些帶字的標牌。唐山大地震、汶川大地震都立了紀念碑,98年抗洪還在長江沿岸多處立碑建塔,為什麼這一場震驚中外的特大雨災不予紀念?哪怕只在交通標誌底下寫一行字,也好叫那些無辜失去生命的人,不至於像春雪化水一樣被世界遺忘乾淨。回來想一想,大約天災無法責天,人禍有法咎人。40年前的板橋水庫也是這樣不留一字,免了多少無可憑據的說三道四。

京廣路從中原路到南三環,長6.5公里,有三處隧道,雨災時一律灌滿黃湯。其中以火車站這裡的隧道人多車多,情形最為慘烈。排水處理現場時,警戒隔離範圍很大,只有附近居民從高樓窗口拍得一些模糊的視頻,看見拖出的車輛,有小車有公共交通,難以計數;至於哪些車上有罹難者便不得而知。

我給同學的兒子岳扉發微信:「今天7.20祭日,正在去京廣路隧道和沙口路地鐵站的路上,你願同行嗎?網上見有民眾獻了一排鮮花。」等了許久沒有回覆。

從地鐵一號線轉五號線,感覺車站的治安巡警多一些,車箱裡,他們穿著淡綠色螢光背心來回走動,警靴著地有力。

沙口路有5個出站口,我和林子隨機選C口出關。在電梯底下的一角,我見兩個穿紅色馬甲的工人蹲靠著,就過去請問:從這兒上去,哪裡有獻花的地方?倆人揚起頭來,其中一人面容方硬黎黑,不客氣地說:「沒有,沒有!」我打量他的樣子很像魯智深,心想是不是打掃衛生挺讓他屈才?我們上電梯時,他倆也隨後上來了,跟另外4個紅馬甲一道,在幾排共享單車旁無所事事地閒走扇風。

越過自行車,一位穿深色襯衫的中年男士坐在小馬紮上,樣子比這些紅馬甲斯文。我過去請問:沙口路站獻花的地方在哪兒?那男子一懍:「你是來獻花的?」見我只是挎了個包,就問:「你的花呢?」我說我只是來看看,因為在網上見許多人昨天來獻花了。男子的神色松馳下來:「昨天是有人來過,都被勸退了,這裡沒有獻花的地方。」至此,我的榆木腦袋終於開了條小縫兒,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便衣警察。我微笑:你在這裡有公務?他不置於可否:「沒啥事,在這裡歇會兒。」

我心有不甘,離開他返身在沙口路站牌柱下用手機拍照。這時,另一位穿白襯衫的青年男子走過來:「別照,別照,請配合一下。」他倒不裝了,也沒有發脾氣:「快離開,快離開!」

我執著於拍照路牌和站牌,跟在京廣路隧道口一樣,開始相信路名和站名就是紀念碑,就是無言的說明文字。兩年了,那些悽慘的影像、圖片和文字,與這裡的路名站名已然融為一體。

京廣路隧道排水後,車輛雜陳,有人辨認出親人的遺骸,哭喊得撕心裂肺,比刀子扎人更疼!

藍色雨衣人夜坐沙口路站口,在自行車上插紙板:「妞妞,爸爸還想接你回家!」

這些事不敢回想,一回頭就有眼淚要流。

當我被便衣阻攔和驅趕的時候,想起了出門時內人的囑咐:今天肯定會有警察,離遠點,別惹事,林子今後還要進行政事業單位的。

收到岳扉回復的微信:「我記得上次這種事情後來被驅逐了。」

他的判斷不錯,現在再有這種事,也會被驅逐的。但他忘了,去年曾有民眾合力拆除了架起的隔離擋板。岳扉年紀輕輕在家賦閒,學習炒股。從他的簡短文字可以看出一種置身事外的態度,我於是回覆:「見到一些治安人員,便衣倒還客氣。」之後再沒回應。

沙口路地鐵站的C、B兩齣口,分置於黃河路兩邊南北相對。離開C口時,我四面看看,的確不見哪裡有鮮花,甚至沒有人駐足於此。徑直過到對面B口,想起之前在網上見有一張7.20周年時民眾獻花祭奠的圖片,花就擺在B口台階前。現在這裡空蕩蕩的,無端站著5個身穿黑衣卻像民工的中年男子,有的擦汗有的喝飲料,閒散無事。

進站口旁邊樹蔭下,有年齡較長的小老頭和老大媽,一人穿一件紅馬甲。我見老頭兒和善,便走過去問他:這紅馬甲是啥時候開始時興的呀?我的意思是協助交警守路口的大爺大媽都穿淡黃色馬甲。老頭呵呵一笑:「才發的。這大熱天非叫社區組織人來這兒守著。」我裝做驚訝:門口都是你們的人?老頭含含糊糊:「有他們的人,也有我們的人。」所謂他們,當然就是便衣。我順勢問一句:這裡是不是有人獻花?老頭兒還是陪笑:「不讓不讓,等過幾年政府准了你再來吧。」我並沒有說我要獻花,他卻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職責。好吧,我也向他笑笑,和林子一道走下地鐵台階。

地道里空蕩蕩難得見人,燈光四壁反射似乎搖搖晃晃,空寂慘澹,正好讓我設想兩年前的今天,從地道深處傳來的失魂落魄的哀嚎和泥滑水濕的跌爬與奔跑。叫聲最悽厲的,應該是「媽呀——媽呀——」,這讓我想起自己的母親來,眼淚便禁不住在眼眶裡打轉。

遠遠地走來兩個紅馬甲,抵近時認得,正是在C口裡見過的魯智深等兩位。他們也認出我來,那眼神有點狠,像在說:轉什麼轉,滾遠點!唉,我們素昧平生犯得著嗎?這實在有點近乎於疫情封控期間人們深恨的「底層互害」。

我這樣議論或許太苛刻,因為他們不過是為了一份短期的額外口食。記得明恩溥在《中國人的特性》中說,中國人缺乏利他主義,原因在於普遍的貧窮。「維持生存的壓力,以及由於這種壓力而養成和定型的生活習慣,甚至在直接的生活需求不再緊缺後,也會使生活水準降低到艱難的僅能維生的最低限度。……錢和糧是中國人社會生活楕圓上的兩個焦點,並且是所有人社會生活中的重心。」

時代幾經更替,我們在錢糧面前,仍然堅守著自己不利他的特性。即使是那些在災難中不幸逝去的生命,也曾經和我們是一樣的人啊。

慎終追遠,我們對自己的不良特性深懷嫉憤,卻又不得不深愛這樣一群人,因為不愛,我們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向真正的文明。

【作者簡介】張從文,二胡教師,一枚園地耕耘者。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阿鬥跳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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