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大學校園。（廣州大學官網/圖）
有那麼一刻，蘇銘忘記了自己有沒有報考過廣州大學204專業組，當初幫忙參謀志願的哥哥也想不起來了，因為哥倆填報廣州大學這一志願時，實在太過漫不經心。
蘇銘高考成績551分，在廣東省排名7萬多。按照以往，這是怎麼也不會被廣州大學錄取的位次。但2023年7月19日晚8:10，家族群里突然彈出一條消息，是母親發來一張截圖：廣州大學當日公布的最低投檔排名到了21萬，比去年下降了整整15萬位。
哥哥蘇勇催促他趕緊確認是否填報過204專業組，蘇銘還懵著，回了一句「我感覺那個是假的」。
長這麼大，沒有比這次更破天荒的好運氣了。他看到自己志願填報單的第26欄，正是廣州大學204專業組，工程管理，服從調劑。
「最低排名21萬也太瘋狂了，我還是不相信，但我後來又看了一眼，確實有那麼狠，我絕對穩了。」說不開心是假的，當得知土木工程專業是廣州大學的王牌專業時，蘇銘還是抑制不住地笑出聲來。
次日，廣州大學就因這一王牌專業遭遇史上最冷寒流登上微博熱搜榜。普通物理類204專業組（規劃建築與土木工程組）招生最低分453分，這個成績，還不如剛剛從專科躋身本科的深圳職業技術學院，後者物理科招生最低分555分，高出廣州大學一百多分。
有網友將廣州大學與深圳職業技術學院對比，戲稱深圳職業技術學院是專升本，而廣州大學卻是「本升專」。據官網介紹，廣州大學是廣東省高水平大學建設計劃重點建設高校，在2022軟科世界大學學術排名榜中位列中國內地高校第78位。
「今年確實也讓我們措手不及。」廣州大學宣傳部的工作人員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網絡上的話題討論度高漲，他們不得不一次次對外解釋學校門檻降低的原因。「應該理性看待廣州大學土建類專業招生異常，這裡面也有行業發展的周期性問題。」
事實上，近年來土建類等專業遇冷已不是個別事件，很多高校都有類似遭遇。這也讓不少考生在報志願時，有了「賭一把」的野心，最終成功「撿漏」。
蘇銘第26個志願填報廣州大學204專業組。（受訪者供圖/圖）
樓市低迷拖累土建專業？
「我們這次分低，主要是204這一個專業組，其他專業組都是正常的。」廣州大學招生辦的工作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跟招生人數有關係，招生組計劃這一組招651人，而且這個專業組裡面都是比較冷門的專業吧，報考的學生比較少。」
規劃建築與土木工程專業組最終招生652人，最高分590分，最低分453分，平均分549.18分。
「為什麼要招一名計劃名額之外的低分考生？」不少網友產生質疑。廣州大學宣傳部回應，多一個檔屬於正常現象，「我們使用了預留計劃，所以廣東省考試院就給我們多投了一個檔」。
另一邊，深圳職業技術學院招生辦工作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深圳職業技術學院於2023年1月專升本，招生質量和數量均有明顯提升，往年招的都是專科生，今年全是本科生。「今年這個分數，我們所有老師也很驚訝，因為是本科嘛，比較多的人報，投檔分數高的可能把分數線給拉上去了。」
之所以與廣州大學的204專業組造成較大差距，該工作人員稱，學院內整個物理科招生170人，最低分555分所在的203專業組總計招生62人，所以整體分數區間偏高。「其他院校招收本科的年份比我們久，招收人數也在我們之上，可能他們按照招生人數錄取，最後一名就排到那麼低的分數了。」
「與往年相比，今年的專業組設置不一樣。」廣州大學招生辦的工作人員補充。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今年是廣東實行「院校+專業組」投檔方式的第三年，在過去兩年，廣州大學的土木類專業屬於「工程技術組」，該組還包括教育技術學（師範）、材料科學與工程、機器人工程等數十個相關專業。2023年，土木類、建築學、城鄉規劃、風景園林和工程管理五個領域相近的專業，組合為「規劃建築與土木工程組」。
對此，廣州大學官方信息顯示：為按學科類別持續優化專業組設置，細分學科相近或類別相同專業設置院校專業組，新設「規劃建築與土木工程組」，將土木工程類專業集中，更能契合考生興趣特長，減少考生調劑，便於有志從事該行業的學生精準選擇。
「廣州大學以前是大類招生，熱門、冷門專業混合成一個專業組，報的人還多，考生像拆盲盒，因為很可能被調劑到自己不喜歡的專業；現在分得細了，一個專業組內全都是土木工程，偏偏這個專業太冷，分數好一點的考生都不願意報。」從事高考志願輔導工作十餘年的樂雲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
土木專業冷到什麼程度？「同濟大學土木工程專業位數全國第一，以前分數很高的，現在錄取分數也降下來了。」樂雲舉例說。
從事志願填報輔導工作兩年的周培鈺也有同感：「高考填報志願季，主動找我諮詢的同學有800名左右，其中諮詢土木建築專業的只有一兩個。」
「任何行業的發展都有其周期。近二三年樓市低迷，讓傳統土建類專業陷入發展固化和認知偏差的迷局。」廣州大學宣傳部的工作人員認為，一些家長和社會人士對土建行業需求的專業認知存在誤區，導致社會面和網絡宣傳出現諸多信息不對稱的問題。「廣州大學等高校今年的土建類專業招生異常，可解讀為部分家長、考生們對行業發展不確定性的擔憂。」
冷門專業招生人數居高不下，報考人數卻持續減少。這種情況下，「撿漏」現象愈發普遍。不少考生在分數不夠的條件下，抱著「賭一把」的心態，將名校的冷門專業放在志願填報單前列。
廣東本科投檔數據公開第二天，一位高考487分的廣東考生跟樂雲留言，自己成功「撿漏」廣州大學204專業組。「他的分數不占優勢，隨便沖了個好學校的冷門專業，沒想到衝上了。」
據樂雲了解，四百多分「撿漏」上廣州大學的考生不在少數。「這是什麼概念？土木是廣州大學的王牌專業啊，現在只要專科水平的成績就可以上。」
「反正有45個志願可以報」
7月21日下午4:16，蘇銘收到了廣州大學的錄取通知信息。
一天之內，7位親友向他發信息表達祝福。其中一位好友的祝福，讓蘇銘有點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兒。那是一個成績比自己高出9分的同學，省內排名比自己提前8000名，最後被一個普通二本錄取了。「如果他報廣大，肯定能進的。」
大多數考生不會將明知自己考不上的學校填進志願填報單，但蘇銘敢填，「前面填清華北大都可以，反正有45個志願可以報。」
「撿漏」的主意是哥哥蘇勇提出的。高考結束後不久，蘇勇參加了弟弟學校舉辦的志願填報說明會，得知如今志願填報的方式與前幾年大不相同。「2019年，我們填報志願的時候，需要先確定學校，每個學校可以填報6個志願，現在是可以填報45個專業組，每個專業組可以填寫4個專業。」
「靈機一動，把華南農業大學、廣東工業大學、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和廣州大學作為衝擊院校，填報這4所大學中，除中外合作辦學項目外的全部專業組，都服從調劑。」蘇勇將4所學校均填在志願填報單靠前的位置，以此提高弟弟「撿漏」成功率。
「我報的專業有好多，前面那些能沖好學校的專業，我幾乎都報了，也不覺得那些專業冷。」當被問及土木工程是什麼時，蘇銘想了想說，「感覺好像跟工地是掛鈎的吧，我沒什麼概念。」
與對冷門專業知之甚少的蘇銘不同，浙江考生程琳提前盯准冷門專業可能會斷檔的機會，決定趁機沖一回重點學校。
程琳高考成績為607分，全省排位45000名左右。這比她平日裡的成績，低了將近20分。查到這個成績時，她就知道，報考「夢校」寧波大學，應該是沒戲了。
填報志願的那段時間，程琳知道了專業有熱冷之分。「我父母喜歡看張雪峰的視頻，他們說現在財會、工商管理等專業的就業前景好，但是小語種、新傳等專業差一些。」於是，程琳動了通過報冷門專業「撿漏」的念頭。
當她用某志願填報軟體分析成績和排名時，寧波大學的德語專業赫然出現在推薦衝刺名單之列。「如果我報這個專業，說不定可以『撿漏』，雖然機率很小，但可以賭一把。」
在沒有詳細了解德語專業的前提下，她抱著爭取進「夢校」的最後一絲希望，將寧波大學的德語專業填進志願填報單的第21欄。
7月20日中午，浙江省投檔分數線公布。程琳的分數高於寧波大學德語專業的最低錄取線。「往年寧波大學德語專業的最低錄取位次一般在3萬名左右，我的排名基本不可能，完全沒有想到自己能被錄取。」
「大家其實都在賭」
「如果想沖名校，像新聞傳播、土木工程、小語種這些都是非常好『撿漏』的機會，只要是有這些專業的專業組，都可以大膽報。」樂雲此前在輔導志願填過程中，這樣提醒一些成績處於中後水平的考生。
之所以存在大量「漏」可以撿，多位從事輔導志願填報的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與考生整體報考志願的態度發生轉變密不可分。
「最近幾年考生『撿漏』機會很多，因為大家更注重專業，對學校的執念沒有以前那麼強了，就空出來一些好學校的冷門專業錄取名額。」今年樂雲接待過的考生家長，10個裡面有9個都明確表達要專業優先，「這個變化真的很大」。
「保專業的同時，勢必不能太看重學校。」周培鈺也見過這樣大把的學生，明明可以選更好的985、211，但為了保專業，主動降低報考學校的檔次。「他們會寧願去上那些普通雙非學校的熱門專業，也不去中流或末流的211讀冷門專業。」
據周培鈺觀察，全國除實行「專業+院校」模式的5個省份之外，其他地區的考生優先專業而採取穩健填報傾向更加明顯。
「假如我是一個文科生，要保住現在熱門的法學專業，那我寧願去降20分往下填。」周培鈺介紹，考生填志願有一個策略——服從調劑，否則沒通過就會滑檔。「如果你既要服從調劑，又想確保專業，就必須把學校檔次往下降，這也會導致很多名校的『天坑』專業幾乎無人問津，提檔線也隨之下行。」
多位受訪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相對於文科院校及文科專業的低迷，工科院校及熱門工科專業如電器、計算機等專業，如今成了「香餑餑」。
例如山東理工大學的電氣工程專業，2023年在山東招生錄取排位暴漲15000位、廣東工業大學積體電路專業，普通批錄取排位較去年繼續上升，達到2.9萬位。這一排位，已經超過身為211院校的暨南大學和華南師範大學錄取分數線。電氣專業在工科里熱度變高，周培鈺分析其原因是：電氣未來有一個出路，可以進電網。
「今年的衛生專項、師範專業，公費師範生，包括臨床醫學這些專業都是大熱門，而且錄取分數線還在持續提高。」樂雲補充道。
也就是說，如今的學生填報志願，選擇專業的出發點主要分為兩類：衝著薪酬待遇高的行業，或者衝著穩定的體制內工作。
對比之下，剛剛實現夢想的程琳很快高興不起來了。「很多人說，德語以後就業比較困難。如果考公，對口崗位少；進外企，招聘人數少；留校當老師，學歷門檻高。確實很冷門。」
還沒有入校，她就已經開始評估轉專業的可行性。「網上全是勸退信息，現在真的非常迷茫，不知道以後就業能幹嘛。」
另一位志願報考規劃師滿路則認為，目前很多考生和家長對「熱門」和「冷門」專業的認知存在偏差。「大部分人獲取信息的渠道是社交媒體，現在我們談到的就業形勢，大部分都是基於個體的經驗，缺乏展現各個專業真實就業形勢的權威數據，這就產生了倖存者偏差，讓很多家長誤以為某些專業很好就業、非常熱門，有些專業則是『天坑』，這些信息的真實性其實有待考究。」
樂雲也擔心，考生一窩蜂地跟風式報考所謂的熱門專業，長此以往會導致整個行業水漲船高，「一方面分數越抬越高，另一方面，這些領域從業人員變多，將來競爭也會激烈」。
「反倒冷門的專業，大家都不願意報，說不定幾年後會時來運轉，這個很難說，所以大家其實都在賭。」樂雲說。
（註：應受訪者要求，蘇銘、蘇勇、程琳、周培鈺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