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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冒冒失失地揣摩著父母的愛情

「一封信」欄目這次徵集到的33封關於「父母愛情」的來信里,像讀者Yang那樣以篤定的語氣講述「父母清澈的愛意」,是其中的一部分。「冒冒失失地揣摩」、「像個透過自家牆縫窺探愛的小偷」,也是很多人旁觀父母愛情的貼切寫照。

愛是沒人能夠了解的東西,而父母愛情可能更難被我們了解。因為距離太近,立場太主觀,或者生活本身稀釋了它。愛情,有時像一部懸疑劇。我們可能要化身為一名情感私人偵探,從日常的縫隙里,情緒的輪動中,發掘、捕捉和辨析:父母是否愛過,是否還愛著,以及他們的愛里包含著什麼複雜成分。

在一些來信里,也有人記錄下父母關係里痛苦甚至崩塌的時刻。但幾乎一致的是,他們主觀上又確認——不管如何,父母之間還是有愛的,甚至是濃烈的愛情,哪怕只有一些蛛絲馬跡。作為孩子的我們,在看待父母愛情的時候,好像統一加上了一層濾鏡。不管我們是否想歌頌它,但我們還是想相信它。

有時,相信什麼,比是什麼,更能支撐我們。讓我們還是繼續相信愛情、相信愛吧。

第一封信

人物君,見信好。

我想講述的是一件關於父母愛情的深埋已久的小事。

大概在我上小學一年級那年,我爸媽有一回在廚房裡吵架,吵得驚天動地。

他們之所以在廚房裡吵,很大一部分原因肯定也是因為怕影響我。當時我家不大,只有廚房位於整個家的角落。那裡還有幾扇明亮的窗戶,窗戶一開,吵架的聲音就不會困在屋內。但他們吵得太兇,我很快聽到了,並且開始坐立不安。

廚房是個比較危險的地方,裡面包含了一個家庭里所有的易碎性和攻擊性的東西,某種意義上,那是一個家庭的軍火庫。也不知我爸媽是怎麼想的,要跑到那個地方去吵。作為一個6歲的兒童,當時的我對爭吵還不具備免疫力,我立刻跑到廚房,輪番拉他們的衣服,哭著說:

「爸爸媽媽,求求你們,別吵架了。」

人的一生總會有一些無助時刻,這應該算是印象里我最早的無助時刻。現在我結婚了,也成為一個吵架高手,所以我也能想像出,當時他們的感受。事與願違,我的阻止,很大程度上助推了吵架,他倆心裡估計都在想同一件事:

「兒子都這樣了,你還在跟我吵,這日子還過不過了?就讓兒子好好看看你的醜態!」

眼睜睜看著劇烈的吵架無法平息,6歲的我選擇了一個奇葩又自毀的方式,我說:「你們如果還吵架,我就不停轉圈,我會轉圈到你們停止吵架為止。」

那時我剛剛在小區的小夥伴之中,獲得了「轉圈王」的稱號。我是如此精通於轉圈,以至於沒有一個人能有我轉得那麼快、那麼久。選擇用轉圈來制止吵架,潛意識裡,我可能也是想用一種更擅長的方式來掌控局面。

很遺憾,我失策了。我在吵架聲中開始轉圈,如同一個舞台上的小丑。他們的爭吵聲,簡直就像在給我喝彩。我越轉越快,越轉越快,天旋地轉之間,突然,我失去平衡,一頭撞到了家裡的棕色米缸上。

正如我所說,廚房就是一個家庭的軍火庫,還好我撞到的是一個肚子圓滾滾的米缸,要是撞到某些尖銳的東西上,我可能也沒法寫這封信了。當時我就暈了過去,後面的事情我就不記得了。

很多人一說到父母的愛情,浮現在腦海里的可能是兩人扶持或恩愛的場面,但我聽到這四個字,首先浮現的就是這次廚房吵架事件。它如同一個記憶中的坐標,準確地把我釘在天旋地轉的那一年,提醒我關於我父母愛情的底色。在這份愛情中,自然有溫情和關愛的一面,但也有激烈的爭吵,和爭吵中恐懼、無力的自己。

恩愛是愛情的一面,但吵架,無疑是愛情的另一面。

如今回想起來,嚴格來說,他們並不算是吵架很頻繁的父母。後來再吵架,隨著成長,我也有了多種應對方式,比如躲進屋裡聽歌,比如用比他們更大的聲音吼「別吵了」,比如擺出一張嫌棄煩躁的臉。很多時候,你記不清吵架的內容,但能記得身處其中那種焦躁不安,而我,對於這種情緒太熟悉了。

在我長大之後,有時候吃飯,我會跟父母聊起天旋地轉的那一年。但是,他們不約而同擺出一副如聽天書的表情:什麼?怎麼可能?我們家什麼時候發生過這種事?進而,他們甚至會說:「我們什麼時候吵過架?那不過是辯論罷了。」

看著他們如今互相夾菜、相敬如賓的樣子,我除了「無語」想不出別的詞彙。

但毋庸置疑,貫穿於他們愛情之中,貫穿於我成長之中的這大大小小的吵架事件,一定也塑造了我。如此,我在工作和生活里,總被說成是「脾氣很好」「性格穩定」「好相處」,但我深深知道,在我內心深處,一定潛伏著某種激烈的風暴。它與我的成長密切相關。我厭棄它,憎恨它,卻又無法消滅它。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會如此排斥曠日持久的衝突。人和人的爭吵如果一定會出現,那麼我不會迴避,也不會激化,我會千方百計預警它,標記它,解決它。這也是我從我父母愛情故事中習得的一項能力。

那次年少時的旋轉,也給我留下了生理上的缺陷——我再也不能轉圈了。時至今日,只要我原地轉一圈以上,我的世界必然天旋地轉。這也是為什麼,有一年我看到春晚上,火了一位轉了4個小時的小彩旗,別人看到的是她的美,而我看到的,是我逝去的少年。

編輯部回信

蘇東:

你的信寫得很像一個短篇小說,煙火氣瀰漫而潛藏殺機的老式廚房,惶惑的試圖用轉圈化解父母矛盾的孩子,看似平靜而經不起推敲的大人,被三言兩語打散的記憶……裡面大概是在你身上打下深刻印記又在時光里必須緩慢消化的傷痕。

我想起自己最初的記憶,是一些畫面,包括鄉村小學苔蘚密布的青磚路,兩座小橋夾角處一棵倒映在池塘中的大柳樹,還有的,就是某次父親在門外推著自行車一臉不耐煩地催促,讓我去喊媽媽,我走向廚房的深處,抬起頭,看到媽媽朝著牆壁,在哭。

果然,又是廚房,常被冠以溫馨之名又情緒浮動的廚房。

有幾年,我家真是戲劇頻出,在那些似乎看不到休止的爭執里,我家的三個女性,我媽,我,妹妹,都深受傷害。一度,我和妹妹都鼓勵媽媽離婚,但她還是沒有離。她勉力地做一個好妻子,在我爸因病住院的一個多月里,兢兢業業地照顧,寸步不離。而在那些漫長歲月里,我和妹妹逐漸拼湊出父母最初的軌跡:爸爸本來和一個高挑俊美的姑娘戀愛,但對方家裡覺得他出身農村,不願意,經人介紹,他和媽媽認識,三個月就結了婚。這段關係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一直是媽媽勉力維持。

前年,媽媽來京,我和妹妹陪她逛街,在東四九條清淡的國槐香氣里,妹妹突然問,媽,你喜歡我爸嗎?媽媽不說話。妹妹又問,喜歡嗎?媽媽繃緊了嘴巴,說啥呢!

其實她已經回答了。

那次生病之後,我發現,爸爸對媽媽客氣了一些。兩人退休後,形勢發生了進一步逆轉:爸爸悶在家裡刷抖音,媽媽出門去跳操,越來越成為核心。有時候,是媽媽的老朋友攛掇大家出去玩,爸爸成了那個被安排的對象,他給我發圖片,「看看我給你媽照的相」。我媽穿著花旗袍,站在花叢里,眉眼平滑地笑著。

看得出,我爸漸漸老了,這真是一句廢話,但就這麼發生著,以前會說的「你再這樣,就別回這個家」也不提了,他終於學會了平心靜氣(相對而言)地說話,與此同時,顯著地越來越依賴我媽。他們來北京,我爸要去書店逛逛,我媽不想去,她去了只會發困,揀個沙發角落打呵欠,我爸說,去唄,於是也就去了。我看到兩人緊密地上了車,又緊密地回來。在老家散步時,他們總是一前一後,離得三五米遠,在北京,他們站得緊緊的,因為這城市裡是彼此最可親近。

蘇東,相較你對父母的「無語」,我其實很可懂得令尊令堂的「不認」,記得那些幹嘛呢,幾十年裡,疊加了歡愉、不堪、忍耐、算計的經歷變得粘稠,成了陪伴,成了生命最終的確認。我們很難將此稱之為愛,因為離我們想像的純粹的愛情差太遠太遠,遠到使我們中的很多人都難以確信「真愛」的存在,但也許使我們對愛有了平常心,有了沉於細節的行動,這可能就是「父母愛情」的意義。

當然,仍舊渴慕純粹的、超越性的愛的存在。

祝有愛有情。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人物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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