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就扛起這副擔子而言,47歲的我並不比7歲的我更夠格
忘記是誰打來的電話了,但我記得那通電話的內容。
到底是父親身上的哪一種病突然發作,讓人無法忽視,是心臟、腎,還是被低焦油層層包裹的肺?誰都說不準。其實,明智的選擇是先解決他呼吸系統的問題,可我們已經在別的方向上耗費了太多時間,就算現在明智起來也為時已晚。
這類電話遲早會來,才不會管你的「旅途」(這是他們的說法)正行至何處。一個你愛的人,或者應該愛的人,他的倒下就會把你綁架到另一重現實里。
問題在於,你有多心甘情願接受這件事。
每次母親、姐姐或哥哥向我詳細講述父親最近的住院情況時,我都會在我家樓上踱步。我們總是在樓上接重要的電話,因為那裡信號好。
「我來想想該怎麼辦。」說完我掛了電話。
胃部的痙攣其實已經充分說明了我的真實想法——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到父母生活的地方,我度過大部分童年時光的地方,和我目前的住所相隔七十英里的地方。
我昨天剛剛從那兒回來。爸爸八十六歲了,媽媽八十八歲,比父親身體康健些,但也同樣虛弱。他們那裡總有活兒需要人幫忙,所以就算只是陪在他們身邊也是好的。其實我一次次去看他們,不過是為了再次離開時心裡好受些,這樣做總好過袖手旁觀。
說來說去,我還是喜歡那裡的。在某種程度上,那裡的生活像是童年再現,除了演員的年紀都大了不少,本質上戲碼還是一模一樣的。而且,這種參與程度可以讓我進退自如。
父母過了四十歲才生下我,姐姐比我大十二歲,哥哥比我大九歲。節假日時,別的孩子偶爾會誤以為他們是我的祖父母,這一點曾讓我頗為煩惱。不過,我還有別的煩心事。
自從我意識到活著的代價是死亡後,我就在為他們的死亡和一切死亡做心理準備。
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時,我七歲。當時,我就在我現在寫這本日記的房間裡,看一本關於鳥的故事書。書中有隻鳥死了,其他的鳥無法將它復活,也無法接受它的亡故。我慌慌張張地跑下樓,問母親我們是不是都會死。
「是的,」她告訴我,「但我們還會活很久。」
這兩點都讓她說中了。
願望如石沉大海並不算什麼,若祈禱真的靈驗,你才該小心。而我祈禱的是,願他們長命百歲。
爸爸隨著商船船隊在海上漂了四十載,近些年,我眼看著他的健康跟他們的一艘船一樣,緩慢且無可挽回地走著下坡路。他的工作性質,意味著我在成長階段不怎麼能見到他。等到他退休時,我已經離開了家。
如今,他頻繁陷入危急狀態,每每發生狀況我便回家探望,與早年的情形構成一種古怪的對稱。這就像我們一直都在朝著對方的方向返航。更確切地說,是他埋伏在水下某處,浮浮沉沉……像一顆水雷。
可這通電話不同尋常。我有預感,而且心下明白得很,因為我寧願自己不明白。儘管我數十年來都在為此事盤算、發愁、反覆勸慰自己,我仍然發現,就扛起這副擔子而言,四十七歲的我並不比七歲的我更夠格。
02我們家像受了詛咒一樣到處都是藥
日子本身其實很短:黑暗來臨,我便沉溺於不悅;陽光之下,我又變得滿懷歉意。
在這種給我帶來極大影響的暫時的情緒轉換中,我感覺時間的流動似乎十分緩慢,緩慢到現實世界變成了科幻小說,我們變成了一艘孤身游弋在太空中的飛船上的船員。
我們好像處在假死的狀態中,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所在的飛船則離太陽越來越遠。其實也沒什麼大事發生,可這段經歷占據的時間實在太長了。
朋友克里斯開車送我去了倫敦,我們沒有互送聖誕卡片,而是做了我們這代人會做的其他事情。我們站在一個巨大的房間中,聽一支樂隊演繹震耳欲聾的音樂。
過去,我們還會伴著這種音樂喝酒、跳舞。這多少挽救了我的心情。知道自己還能把別人列入某些活動的邀請名單中,知道自己還有在倫敦安頓朋友的能耐,我很高興。可是,返回途中,我坐在車裡,車行駛在空蕩蕩的高速公路上,我再次感覺自己像個孩子。
那是種令人十分不適的感覺。我失去了對命運之輪的掌控,而它掉轉方向,向我碾壓過來。
昨夜的狂歡留給我的只有耳鳴和一張後台通行證。帶著這些饋贈,我剪下利多卡因貼片,貼在媽媽身上。每過一天,她能幹的事就多一點。她在逐步收復失地的同時,也很擔心這緩解疼痛的寶貝會用完。
「貼片還有多少?」她問。
「夠你用的。」
「今天是周幾?」
她問這個,是怕碰上藥店和醫院不開門的日子。
「不用操心這個。」我回答,因為我其實也過得稀里糊塗,已經不記日子了。
在我家,即使你沒在找藥,也會在各種地方發現藥。有時候,我會帶著幾分好奇打開櫥櫃、抽屜或者信封,想知道自己離家幾十年了,這些地方還裝著什麼。
結果絕大多數情況下答案都是:不管我的記憶如何,裡面的那些東西都已經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樣的藥。
一個四十八歲的男人想知道他的沐浴玩具是否還在,結果打開抽屜一看,發現裡面裝滿了過期的草本通便丸。你可能會想,這有什麼關係呢?可它就是關係重大。
不知這些藥花了國家醫療服務體系多少錢,這是個問題。我們家像受了詛咒一樣,到處都是藥,這本身就很讓人困擾。而我又覺得這些藥誘惑了我,總讓我有為了尋開心吞下幾粒試試的衝動。總之,這事兒攪亂了我的腦子。
03生活哪怕暴露出了最狼狽的模樣,還是要繼續
我在噩夢中聽到了慟哭聲。哭聲連綿不絕,將我吵醒了,我這才意識到這不是夢,是現實。那是爸爸的聲音,從衛生間傳出來的。他沒有叫誰的名字,也不是在喊人幫忙,只是在單純痛苦地哭泣。
我把衛生間的門推開一條小縫,剛好能看見門後是他的兩條腿。他一定是摔倒了,現在正躺在地上,身體抵住了門。
我把門將將推開了幾厘米,可他朝我的方向蠕動了幾下,不僅沒起什麼效果,反倒很快把門給關上了。他說過,眼下這種情況便是他害怕的事情之一。
我之前想過把合頁反過來裝,好讓門能朝外打開,可我不知道具體怎麼操作,後來就不了了之了。於是,就有了我們今天的困境。
「你能挪動嗎?」
他用詢問的語氣叫了我的名字。我再次推開門,差點就擠進去了,卻又因為他的哭號退了回來。
我知道,這時候應該撥打急救電話。只要醫護人員來了,我們就有機會把他送進醫院,讓他在那兒好好治病,我們也好休息一下,可是我沒打這通電話,而是置大家的利益於不顧——尤其沒有顧及我自己的利益,同時也不管他的低聲抗議,通過門縫擠進了衛生間。
裡面儼然一個犯罪現場。他躺在淺藍色的瓷磚地上,圍著馬桶的底座像胎兒一樣蜷著身子,雙腿之間纏著導尿管和連接夜用引流袋的長軟管,其中一條腿還在流血。那條軟管應該就是導致他這次摔跤的元兇。
「我在哪兒?」他問。
我想把他抬起來,但沒成功。
「你得跟我一起使勁才行。」我說,「用點力。」
他這才開始一點一點地撐起自己的身體。這點助力已經足夠我將他攙起,安排他坐到馬桶上了。
「發生了什麼事?」
「我想你是摔倒了。咱們要不要給醫院打電話?」
「不。不要叫醫生。」
我清洗了他腿上的傷口,幫他包紮了一下。他似乎一點也不疼,同時神志也不太清醒。過了幾分鐘,在我的幫助下,他回到了臥室。
整個上午,他都想不起發生了什麼事。此外,他腳上的敷料還是固定不住,不斷往下掉。儘管如此,他依然提出要喝杯茶。生活哪怕暴露出了最狼狽的模樣,還是要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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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我們又回到衛生間,開始擠膿瘡。這回,我克服了噁心的感受,因為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提高敷料的牢固性上,每次剪繃帶都加倍認真。
我告訴自己,撇開有傷尊嚴和種種不便不談,我們過得並沒有那麼糟糕。
這是一個很好的三十分鐘的儀式。在某一刻,他會為一切道歉。
「對不起。」他說。
「沒關係。」我回答。我相信,這兩句話都是發自真心的。
然而,我不小心把太多消毒劑灑在了他臥室的地毯上,把自己熏得淚水直流,那氣味怎麼都清理不掉。不知怎的,爸爸倒是對那氣味免疫,我想打開窗戶散散這消毒劑的蒸汽,被他阻止了。只好任那股惡臭在屋中飄蕩。
04生活是我們在任何特定時刻做的事不是勝利或失敗
比較而言,媽媽就容易照顧多了。儘管她和以前不能比,但至少她能自理,能行使她那脆弱的自主權。他們從來不說要去哪兒走走,提出這種建議的只有我。
下午過半,夕陽西沉,我出門散步。往回走的時候,我看到了焰火。我回想著自己參加過的所有新年派對,注視著那些註定與我無緣的派對煙花在空中綻放。
我得離開這兒。
我給克里斯去了個電話。他的伴侶是助產士,上夜班。等他家最小的孩子睡著,他就可以陪我了。我趕去他家,跟他喝了幾杯。午夜時分,他在沙發上睡著了。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與家人的照片。
步行回家的路上,我告訴自己,生活就是我們在任何特定時刻做的事,而不是一些關鍵點的總和,不是你把它們總結成某種遙遠的勝利或空洞的失敗。好壞不論,生活就是生活。
早晨要做的事越來越煩瑣。我現在有了一套固定的程序,先照料爸爸,給他的膿瘡(現在它們長得比腳趾還大)擠膿水,換敷料,把他從衛生間攙回床上,然後做好早餐給他端去,順便看看媽媽的情況如何。
等他們都吃過早餐,如果到中午都沒發生什麼狀況,我會沖個澡,這樣便是圓滿的一天了。
日落之前,我會帶媽媽在我們住的街區周圍步履蹣跚地繞上一圈,雖然她走路的樣子不太自然,但這點運動對她來說非常有必要。
門前道路的坡度和開裂路面上生長的大片苔蘚讓我們的散步活動危險重重,甚至對我來說都是安全隱患。
因為長期不出門,媽媽的腦子有點糊塗了,不過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這樣說她,畢竟以他們的標準來看,我是個抑鬱症患者。這項活動會花上不少時間。我要是抱著她走這段路興許還能快些、容易些,可那就沒意義了。
我們距離我家前門只有一百米,但我感覺自己是在帶她四處參觀遊覽。我喜歡這樣。這才是老年人該有的樣子——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任回憶在腦海中翻湧,與親人相互依靠。這樣的照顧我能給。
我們轉過街角,回到門前那條路上。前方的家中亮著溫馨的燈光,但我卻有種不祥的預感。在那個家裡,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而且確實有不好的事即將發生,我感覺得到。那裡一定會有突發事件或者驟然的改變,不然就是我自身會出問題。
在黃昏中,在光禿禿的樹下,在我的想像力曾播下各種恐懼種子的地方,現在我感覺很安全。家門裡的生活變得如此艱難,有時我寧願待在家門外,做個局外人。
05如果這就是我的人生,那至少要讓別人覺得我過得遊刃有餘
我們和片區護士約好了上門的時間,於是,我格外用心地保持著爸爸腳上敷料的整潔。
如果這就是我現在的工作,那麼我想聽到專業人士的誇獎,希望得到認可。如果這就是我的人生,那至少要讓別人覺得我過得遊刃有餘,或者說不算太糟糕,再或者有其他正面的評價。
如果我游離於當下,就會發現那未知的未來、可悲的過去,都比現在發生的事情更糟糕。在這非我所願的混亂中,我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有人需要我。
我就像在超級英雄大會上遲到的人,眼看著所有酷炫的服裝都被別人挑走了,只好穿上自己平常不會主動選擇的制服,因為它好歹也代表著一種身份。
我告訴自己「我很棒」,但其實我已經撐不下去,就要分崩離析了。在有些日子裡,我得服藥才能睡個好覺,喝酒才能保持清醒,而我住的地方恰好到處都是藥和酒。
比起我內心的崩潰,還是父親的各項身體機能持續衰退得更厲害。他的腳看上去像是被火燒過一樣。紅腫的部分逐漸蓋過了他的腳踝,開始向他的腿蔓延。我們坐在他的床沿上,仔細查看傷情。他現在會願意去醫院嗎?
「不去。」他沒好氣地拒絕了我的提議。
我下樓去給他做早餐,看到報紙和電視正在輪番報導每年冬季醫院裡的病床短缺危機。手術紛紛取消,患者只能在走廊里等待。這種情況似乎有日益嚴重的趨勢。也許爸爸現在根本不符合入院的標準,醫生建議他住院治療都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他驚恐無措,媽媽苦不堪言,我怒火中燒。膿毒症撕咬的是腳趾,恐懼吞噬的則是靈魂。
今天早晨,我樓上樓下地跑了好多趟,感覺自己都要抓狂了。我和爸爸都愛看《鐵窗喋血》。有分析稱,這部電影是獻給固執倔強、魅力十足且有自毀傾向的反叛者的一首讚美詩。
在影片中,殘酷的獄警命令主人公盧克挖完坑再填、填完坑再挖,直到他體力不支,精神也接近崩潰。雖然,像反覆挖填土坑一樣再三表示拒絕、只為了逃避被他視為監獄的醫院的是父親,但在無休止的往返中快要崩潰的是我——他的貼身男僕。
我崩潰過,所以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我體內正警鈴大作。
06早上好,急診科新年快樂,心內科
爸爸去醫院要帶的行李我們向來都是準備好的,裡面有他的睡衣、現金、手機和充電器,還有書、牙刷、梳子和收音機。我把包取來。
因為還沒從「緩刑」帶來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我感覺自己走路像夢遊一樣。我不會認為任何發生在我身上的好事都是理所應當的。他是要去做檢查,而非住院治療,所以我們可能連一晚上的休息都得不到。
「醫院沒有床位。」他念叨著從報紙上看到的話。
「這恰恰說明了你的病情有多嚴重、你有多重要。」我補充道,「沒人做這事是為了好玩兒。」
把他送進醫院需要經過相當多的步驟,看到護士嫻熟地處理各項事宜,我對她的尊敬變成了全然的驚奇。她在同一時間與全科醫生、醫院的微生物科、救護車服務站和醫院的入院處展開了多次溝通。
她在我家廚房的餐桌上建起了辦公總部,又是填寫紙質文件,又是通過我們的座機撥打電話;與此同時,她還要做到對自己的手機視而不見——只要她沒在用那部手機撥打電話,它就會不斷振鈴。
她解釋說,是上級在催促她去做下一項工作。她的舉止始終平靜而穩重。等這些事務告一段落,她隔著桌子看向我,問我過得怎麼樣。
一個簡單的問題讓我瞬間破防,我拼命忍著才沒讓淚水決堤。要不是我靠著廚房的台子,很可能就出溜到地上了。她點點頭,就好像一眼看穿了我的內心,知道我為自己編織的謊言和父親腳趾的惡臭一樣,顯而易見,卻持續不了多長時間。
我過得怎麼樣?這種問題已經有好久沒人問過了,更不用說出自拯救我的恩人之口。她出其不意地來到我家,像聖徒一樣為患者答疑解惑、排憂解難,也將這份福祉分給了我。
「照顧好自己,」她說,「這麼重的擔子你不能一個人扛。找人來幫忙吧,不然光靠你是沒法子的。」
我還是想跪倒在地,不過這次是想要表示感謝和哀求。
這次,我們沒進ICU,也沒進堪比 ICU「護城河」的亂糟糟的急診部,我們沒去見識那些地方的高科技奇觀,而是從容地走進了一塊新地盤——門診部。這裡有六張床位供等待評估或者接受各種臨時處置措施的病人使用。
儘管各大報紙的新聞標題描繪的是另一番景象,我們來的這家醫院還是一派風平浪靜。醫院用棉簽擦拭了爸爸的傷口,還給他扎針抽血、拍X光片。他的腳看起來糟透了。
我敢說,那些無意間瞧見他傷口的人都會先愣住,過一會兒才能做出反應。我再次為爸爸感到驕傲。人這種生物可真是了不起。兩小時前,我還處在精神崩潰或神經錯亂的邊緣,現在我卻考慮起該在生病的父親身邊賣票。
接下來就是等待檢查結果了。即便結果遲遲未出,我也覺得心情平靜。我告訴爸爸有事就給我打電話,我出去走走。然後,我開始像跟老朋友打招呼一樣問候熟悉的走廊。早上好,急診科。新年快樂,心內科。
07這不是一場可以打贏的戰爭,也不是一個可以修好的物件
在等待爸爸出院的這些天裡,我漸漸清楚了一件事,儘管我想離開,但我已經在這件事上投入了太多,如今無法輕易放手了。我會在電子郵件中寫下心目中照顧爸爸的最佳方案,感覺像是在寫辭職信。
和那些失敗的名人不同,我退居幕後是為了減少陪伴家人的時間。現在我認為自己才是家裡「挑大樑」的人,我能感覺到自己很抗拒聽哥哥姐姐說話,也不想把責任交給媽媽,讓她獨自操持家務。
這些心理其實是愚蠢的,甚至可以說是不公平的。而且,從實際出發,這些都是妄想。
這不是一場可以打贏的戰爭,也不是一個可以修好的物件,所以我充其量只能努力把握和尊重事態的發展。一段時間之後,我的行為開始像是在跟黃蜂講道理,給液體編寫規則。
不管你的初衷多麼高尚,事情總有始料未及的一面。於是你那所謂的高尚情操就成了一件荒唐事,就像克努特大帝向大海下令(他這樣做好歹還是為了證明他權力有限)一樣。
你必須只付出點滴的心血,同時學會對很多事放手。無論是暴君專政與好意幫助,還是行動與表演,它們之間的界限都十分微妙。有時候,你以為的熱情其實只是病態而已。
也許,就是因為我死死抓著這些不放,才無法堅定地邁向未來。
從我們意識到最親近的人會死開始,就竭盡所能去面對他們的死亡。不管怎麼樣,我們終究會對此習慣。不過,說起對父母的關心,我們關心他們將如何死去多過於他們會死這件事本身(鑑於我們無法提前、清晰地感受到他們離世帶來的痛苦)。
如果在他們走向死亡的過程中,我們陪在他們身邊,那我們的生活就會被捲入這個旋渦之中。
回家照顧父母,同時認為家中曾經和現在的一切都得由自己來承擔,這會讓一個人的健康迅速垮掉。力所能及地幫家裡減輕負擔是好事,但前提必須是你捨得放手。所以,趁我還能放手,我必須抽身。
如果我要離開,那一定會徹徹底底地搬離,同時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噹噹。針對爸爸足疾的治療挺複雜的,為了讓他們清楚該怎麼做,採取一致措施,我買了一台印表機。我震驚地發現,一台印表機竟然花27英鎊就能買到。
我飛快地為爸媽打出幾份資料,供他們學習血管方面的新知識,了解治療中必須遵守的標準。我給看護留了一份,還通過電子郵件將它發給了正面對這個複雜局面的所有人。
哥哥偶有給大家帶來便利的慷慨之舉,這次,他給爸爸買了一把可以調節高度與靠背角度的扶手椅,上面有一些開關、傳動裝置和連接電源的插頭。這把椅子能引導扶著助行架的爸爸坐下,還能輔助他從座位上站起來、扶住助行架。
最後制訂好的計劃是,每天早晨,看護會來忙活一個小時;在一天餘下的時間裡,還會有三次半小時的上門服務,看護將給爸爸餵飯、換藥、攙扶他上廁所。我們也希望這樣的安排會讓一切順利。
最後,我又得到了兩周的工作。大局已定,決定權不在我手上了。現在我不僅僅是想在他出院時逃離此地,而是必須得走了。如果這便是即將發生的事,那麼,最後一幕劇的舞台已經搭好了。
在卡路里編織的帷幕落下之前,等待他的將是「鋼鐵寶座」與善意的援手。在狂吃餅乾中告別人生。這也許是人值得擁有的最後權利——放棄生命,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死。
但話又說回來,就連這一點也要取決於它對周圍人的影響。當一個人死亡的方式深深影響著另一個人的生活品質,多長時間才算長呢?
08在給爸媽養老這件事上沒有英雄,只有不那麼壞的反派
第二天早晨,約定好的時間過去了一個半小時,看護還不見人影,這種事在周日可不常見。媽媽把它怪在看護個人身上,我則將其歸咎於整個系統。一切照舊。
只是我滿腦子都還是昨天的插曲,憋屈得很,很想找人吵一架,發泄一下。最後看護來了,沒給我跟他們公司吵架的機會。
「你永遠不知道自己這一天會怎樣度過。」看護走後,媽媽歡快地說。
這時,我意識到,她身上依然有值得我學習的品質。說到胸懷寬廣,她比我強多了。不念過往,不負當下,就是這樣吧。我問爸爸今天感覺怎麼樣,他遲疑了一下,或許是有些難為情。最後他說,感覺沒事了。於是,我和媽媽去了商店。
只有我還沒調整好。我依然為昨天的事心神不寧。我給一個有過相同經歷——父母自殺未遂的朋友打了電話。
我們聊到了「去技術化」,聊到老年人的世界是一個我們實在太陌生的地方,簡直像另一個次元。你可以學會這裡的語言,卻無法一勞永逸地掌握它。每當你離開他們的世界,都會失去些什麼。
而再次回來時,你會發現他們用的是和之前不一樣的字母表,他們會有新的神話、祈禱書和法律制度。每次往返你都會覺得自己像是週遊世界的格列佛,只不過你會在同一個國度里覺得自己既高大又矮小。我們常常依戀和探討的過去也會淹沒我們。
我告訴他,我把這些經歷都寫了下來。他問我結尾怎麼寫的。我想了一下才給出答案:
「沒有結尾。」
這不是神話故事,而是來自前線的戰報。只能說,我一開始對它的想法和它後來呈現出的效果完全不同。
這種無法把握的事情才是常態。我們卻誤以為這種不確定性是一場災難,就像自己走到了人生盡頭一樣。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別人給我的建議——人是不會變的,只會越活越像自己。就連這句話也可以有不同的闡釋。我們到底是什麼,比會做夢的血肉之軀更高級一點嗎?大家會變成什麼?乾涸的塵埃,還是人間的神祇?還是說二者不分彼此、同時存在?
「這件事沒有終點。」我的朋友反思道,「就算他們去世也不是終點。」
「他現在午餐只吃一根香蕉。」媽媽又說了一遍,就好像這是什麼大新聞一樣。
我看了眼日曆。今天是爸爸第200次吃這樣的午餐,可以說是「香蕉午餐200天紀念日」。與此同時,爸爸正在看F1大獎賽。電視開得很大聲,讓我感覺自己好像就在賽車現場。也許,屋裡的噪音分貝比賽車現場都高。
不知怎的,媽媽竟然能安安靜靜地坐在這種環境中看報紙。我看著他們,心想,如果沒有了他們,我該怎麼辦?我會是誰?
在給爸媽養老這件事上,沒有英雄,有的只是不那麼壞的反派。但我們身邊處處是英雄主義的細節,比如母親蹣跚的步子、父親艱難的喘息聲,還有撞在起居室窗戶玻璃上、努力飛出去的又一隻蒼蠅,與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較勁、拼命要飛進來的鳥兒。
無論如何,這就是生命。這時傳來片區護士的敲門聲。
「肯定是助產士來了。」爸爸說,他對自己的錯誤毫無察覺。
護士樂呵呵地走進來,帶著愉快的心情,演戲一樣解開他腳上的繃帶,說道——
「我們來看看你那可愛的傷口怎麼樣了。」
聽到這句話,我在樓上敲下這行字,開始關照自己那可愛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