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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鐵軍:狗日的檔案(「造反派記憶」節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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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區別是,病歷對病人公開,而人事檔案,則常對本人保密。由於缺乏統一標準(更沒有「檔案法」的嚴格界定),有些材料給本人看過,有些不給看,甚至本人毫不知情,也許只是個別領導人隨意好惡的結果。但是,一旦蓋上公章,成為文字鑑定,就會跟隨該人一輩子。人調往新單位,它就會郵寄到新單位的人事部門,成為該人的永久性「標籤」,對個人命運,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當

程鐵軍,澳門大學社會學系退休教授,美國加州自由撰稿。

我高中檔案的事情,非常嚴重,其內幕細節,別說我自己不知道,班團幹部不知道,就連班主任呂愛民老師也不知道。

故事開始之前,先得普及一點毛時代的檔案知識。不了解的人會說:「檔案?不就是保存文件資料的牛皮紙袋子嗎?沒電腦的年代,醫生保存病例,秘書整理公文,個人保存信函記錄,不都需要紙袋裝好,編號、歸檔、備查嗎?」嘿嘿,字面上當然不差,但毛時代的中國,大家都給政府打工,人人有個編號的「人事檔案」,封面印著兩個紅色大字:「機密」。工人檔案歸勞動人事部門管理,幹部檔案歸組織部管理,裡面裝著黨團領導,政工部門,給該人做的書面鑑定,包括歷次政治運動的思想認識跟工作表現。形式上看,的確類似於醫生給病人寫的病歷。

重要區別是,病歷對病人公開,而人事檔案,則常對本人保密。由於缺乏統一標準(更沒有「檔案法」的嚴格界定),有些材料給本人看過,有些不給看,甚至本人毫不知情,也許只是個別領導人隨意好惡的結果。但是,一旦蓋上公章,成為文字鑑定,就會跟隨該人一輩子。人調往新單位,它就會郵寄到新單位的人事部門,成為該人的永久性「標籤」,對個人命運,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當然,隨著時間推移,經歷改開歲月之後,檔案袋子,也許已經變成網絡檔案。對於平頭百姓來說,人事檔案的重要程度,或許已經降低,但對重要崗位,特別是黨政軍機要情報等關鍵職務,重要性依然如故。

回到我的檔案故事。我感覺,呼和浩特二中領導幹部中,起碼有三位,肯定知道其中奧妙:黨總支書記楊忠信(女),團總支書記張美榮(女),教導主任魏仕余。因為他們三人,分別找我談過話,都提到我跟蘭州空軍地勤戰士劉望(河北饒陽母校的同學)通信討論大饑荒的事情,警告我「事態嚴重」,讓我深刻檢討「錯誤思想」(苗頭?),為此,我口頭「交待」過好幾次,還寫了幾十頁厚的「程鐵軍自傳」。當時多數高中畢業生的自傳,也就兩三頁,無非羅列一下家庭成分,父母出身,個人簡歷,自我評估優缺點,在學校政治運動中的表現等等,人云亦云,千篇一律。

而我則不同,由於涉及跟部隊戰士之間的書信往來和思想交流,被認為有嚴重的政治思想問題,所以,必須「深挖」根源:為什麼會產生「複雜的危險思想」?其實,我們並沒有批評或怨恨大饑荒的過激言論,只不過回憶家鄉吃不飽飯的實際情況,聯繫了大躍進(特別大煉鋼鐵)運動中,農村幹部的種種胡鬧,導致豐收的糧食爛在地里。討論過「是否應該吸取教訓,改進管理方法,避免國家損失,百姓少受痛苦」,如此而已。兩個初二的農村娃娃,哪有能力分析到更高水平?遑論批判!可是,就這些所謂「污點」,幾乎毀了我們兩人的一生。

這也是為什麼,從五中到二中,我雖然都是好學生,入團申請書寫了十幾次,但永遠不能入團的神秘原因。不幸中的萬幸,那事發生在1963年,高考政策相對寬鬆,我的政審結論屬於可錄取「一般專業」,高考成績相對重要,政審結論位居第二,才勉強進了內蒙師院英語專業。

高考分班有三類:理工、農醫和文史,我是文史班。潘西敏老師輔導言文,魏仕余老師輔導政史,作為教導主任,他也負責高考政審。那時的考生,都要書面表態,寫「一顆紅心,兩手準備」,「時刻聽從黨召喚」等等。我的表態文字,受到魏老師好評,推薦我去參加工人文化宮召開的應屆畢業生代表大會,而且讓我代表全市畢業生講話。

大會開了兩天,第一天聽中央領導人講話錄音,重點是周恩來總理的長篇發言(在北京」應屆畢業生代表大會」的講話),其中講到當年鬧革命,他跟鄧穎超躲避追捕,到親友家借宿,被推出門外。後來,到北京當了總理,每年有成千上萬親友,到北京拜訪。他接待不過來,都由夫人鄧穎超代勞。最後,周總理感慨地說「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啊」,我對這話印象很深。後來才知道,此語出自清人周希陶編寫的《增廣賢文》一書。

第二天上午,聽取內蒙跟呼市領導人講話,其中最活躍的發言人,當屬內蒙黨委宣傳部長,兼內蒙古大學校長郭以青(烏蘭夫本人,只兼任內大名譽校長)。老郭中等身材,紅光滿面,筆挺的毛料中山裝,濃重的河南口音,手舞足蹈,滔滔不絕,先講他們革命如何不易,再鼓勵畢業生迎戰艱難困苦,為國爭光云云。這位郭校長,將是我英文著作《內蒙13年》一位重要角色。因為文革爆發,我成了造反派,被派去《內蒙日報》工作,跟他多次接觸。未曾想到,此君一度紅得發紫,成為軍頭滕海清極端倚重的左膀右臂。當然,他也成了內蒙文革災難的製造者之一。儘管他不負主要責任,但卻成了滕的替罪羊,變成最著名也最悲慘的犧牲品之一,此是後話。

領導人講話之後,下午是各界代表發言,有教師代表,工農兵代表,家長代表,最後是畢業生代表。我第一次在那麼多人的大會上發言,還贏得熱烈掌聲。當然,那掌聲,未必因為我的發言有多精彩,而是因為狐假虎威,被領導安排上台而已。為準備發言稿,魏主任於前一天晚上,領我去市委書記陳炳宇家,請書記過目把關。記得在在書記客廳等候的時候,有人送上奶茶月餅招待,讓我對身材高大、滿臉堆笑的陳書記,頗有好感。

三年後文革爆發,陳炳宇倒台,經常被推到批斗大會的台上,頭戴高帽,胸掛紙牌,姓名打上紅叉。魏老師在二中也受盡皮肉之苦。1966年夏天,我跟漢四的李福生,應約去二中,介紹師院東縱的「造反經驗」:如何把矛頭對準當權派,而不是批鬥普通師生。那天見到魏老師,他剛從牛棚恢復自由,很感慨地對我說「鐵軍呀,幸虧你63年畢業,能念個普通專業。要是64,65兩年,政審就嚴了,你肯定是『不宜錄取』。而廳局長以上革乾子女(比方黃桂英,於鐵成,王列,任樹賢等),則屬於「機密專業」或「絕密專業」,不但肯定錄取,還會保送出區,進國家重點院校。

到1968年,師院畢業分配的時候,我班分配小組的組長是畢武卿,他負責看學生檔案。有天,他專門去報社,悄悄告訴我,我的檔案袋,就壓在他鋪蓋下面,讓我偷著去看看。

1965年的高校社教(應該屬於文革預備期),每班都挑幾個「落後」同學,被重點「幫助」,每天一兩個,批評自我批評。只有我特殊,成為全班批鬥重點,搞了一周。還是挖我高中的「反動」思想。但都不知道為啥?問題根源究竟出自何處?老畢同情我的遭遇,為我抱不平,所以才冒著風險,讓我去偷看個人的檔案(嚴格說,這事黨紀國法不容)。

當我打開那個神秘的牛皮紙袋,才終於發現,原來裡面有蘭州空軍政治部,發給呼和浩特二中的一封簡短公函,只有一頁格紙,說」你校學生程鐵軍,長期跟我部戰士劉望,在私人通信中議論和懷疑三面紅旗,有不良思想苗頭」,希望「加強教育,避免走上錯誤道路」,云云。

啊,原來如此!這封部隊公函,就是我一系列麻煩的總根源。它非但害得我不能入團,還在師院遭受過批鬥。由團支書王玉敏(全班唯一黨員)掛帥,系黨團領導劉朴跟高樹華兩位老師,親臨坐鎮。差點把我打成俄四的李貴先。此人外號大貴,內蒙東部區人,性格爽朗,直言快語,不善巴結奉迎。被批鬥之後,開除學籍,遣送原籍,監督勞動。後來造反派掌權,大樹【高樹華外號】等人良心發現,才重新給大貴恢復學籍,好歹讓他有個飯碗。

大貴回校之後,住進我們宿舍,事情才真相大白。原來某天早晨,俄四積極分子趙德成,在宿舍對著鏡子刮臉,對李貴先說,「嘿大貴,你看我這絡腮鬍子怎麼樣,像不像馬克思?」大貴隨口諷刺,「你的鬍子,像他爺(內蒙口語,相當於「我」)的逑毛!」原本同學之間的戲言,由趙的口中傳到黨支部耳朵,就變成了「馬克思的鬍子,像我的逑毛」,上綱成為極端惡毒攻擊革命導師的「反動言論」。於是,在譚陪禎、王履安等人決策之下,輪番批鬥一通,然後開除學籍。趙德成畢業之後,分配在涼城中學,文革中打「內人黨」(我的英文書有詳述)過份積極,後在平反過程中,被受害人子女打斷雙腿,托後門關係,調入內蒙黨校。不久,又在「清理三種人」運動中,被黨校開除。唉,看來蒼天有眼,善惡有報,這又是後話。

回到1965年的批鬥,有大貴的前車之鑑,我被批鬥之後也惴惴不安,擔心會遭到開除命運。還好,幾個月之後,還沒輪到領導層決定我們這些反動學生的命運,毛領袖先發致人,發動文革,動員包括我在內的「資反路線受害者」,起來造反,把他親手營造的黨政體系打了個稀巴爛。我陰差陽錯成了「造反派」,又稀里糊塗被派去報社當記者,得以親身見證更多瘋狂:內蒙文革從上到下,折騰得不亦樂乎,整死數萬無辜好人,對社會的方方面面,特別是民族關係,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失。我的英文口述史《塞外的漢族造反派:內蒙13年》,得以在芝加哥大學出版,搶救了這段歷史,這得歸功於我在報社當記者的親身經歷。

更沒料到的是,同一封部隊公函,到我1978年考研的時候,反倒成了我的幫手,證明我的獨立思考能力,不但幫我順利錄取,還讓院長周揚,把我拉入黨內,成了河北經貿大學的第三梯隊,若非出國讀博,或許能混個一官半職,也說不定。

後來從社科院獲悉,就在我去北京參加複試的同時,世經所派兩人到河北饒陽縣外調,看了我的「神秘」檔案,回京匯報給所長錢俊瑞。錢老立刻打電話給研究生院院長周揚,說這個考生,早在1959年念初中,就能獨立思考,對三面紅旗提出質疑,我們肯定錄取他。幾周之後,我便接到錄取通知。在離開饒陽縣文化館之前,文教局張胡叢生好意告訴我,經請示縣委組織部,他已經把我檔案袋裡的「不利材料」,拿出來燒了。我反正要走了,對這事已不在乎,只是感謝他的好意。也沒問他,究竟燒了什麼材料?估計就是那封可怕的公函,也許還有我厚厚的「自傳」吧。

至於社科院畢業以後,我愛鑽牛角尖的個性,會不會把我送進監獄?也難說。社科院好友李達昌,我的入黨介紹人,跟我類似,不善察言觀色,雖然官至四川副省長,但退居二線以後,仍被人誣告,以「瀆職」罪名,判刑七年。儘管專案組發現,查來查去,原來他是四川「第一清官」。為何清官還要判刑?內部人的說法是,「凡中紀委立的案子,錯了也得判」,不能「壞了自己的名聲」。

再說好友劉望的結局。我多次追問他,咱們倆人的私信往來,怎麼就讓部隊首長得知了?「是你主動揭發的?」他說,因為通信越來越厚(那時的信紙,粗糙得跟草紙類似),引起領導懷疑。當他發現有拆封痕跡,趕快主動交代,迫不得已,只能把我給「賣」了。本來部隊要給他處分,念及他父母跟老領導張曙光(先後在團中央跟雲南等地任職,後當過河北省長跟內蒙書記)是同鄉戰友,均為冀中抗日老革命,才免於處分,轉業到本縣印刷廠當了工人,直到退休。一度還搬回本村,賣過燒雞。這樁公案,毀了我前半生,毀了他一輩子。

唉,狗日的檔案!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命運這東西,誰也捉摸不透。

2023年4月13日於舊金山灣區

【議報

責任編輯: 李廣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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