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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後的沈從文:面對政治運動選擇沉默

—他終於住進了大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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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原本是非常平常的文學評價,但在「清除精神污染」活動中卻被提到了可怕的高度。有關部門特地派工作組進駐朱光潛工作的北京大學,強行將文章中有關「人性」的字眼刪除。這件事讓沈從文極為不安,覺得對不住老友,常常整天一言不發,表情凝重。彌留之際,家人問他可有什麼需要交待的?他回答說:「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好說的。」

沈從文

黃永玉有一篇記述「表叔」的文字《太陽下的風景——沈從文與我》,寫於1979年,文章中提到這樣一個細節:「一位我們多年尊敬的、住在中南海的同志寫了一封信給他,願意為他的工作順利出一點力氣。」

黃永玉沒有說明此人是誰。但據沈從文次子沈虎雛編寫的《沈從文年表簡編》,這位寫信的作者應該是胡喬木。胡喬木當時任文化部副部長、中宣部副部長,他在1953年9月間,寫信給沈從文,表示願意為他重返文學創作崗位做出安排。「沈從文感到躊躇,遲遲沒有回信。」

在沈虎雛《沈從文年表簡編》1953年段中,有這樣的記敘:「秋冬之際,由嚴文井出面約他(沈從文)寫30種歷史人物小說,並安排他歸隊當專業作家。」嚴文井當時在中宣部及中國作家協會任職,這個部門在胡喬木的領導之下。嚴文井的出面約請,應該是胡喬木的指示。但沈從文經歷了1949後的打擊,「寫作信心已喪失無餘。」所以最終的考慮結果,仍然是繼續封筆。

在此期間,發生了一件事情。大致是1953年,中國歷史博物館在午門樓上,舉行了全國文物展,沈從文在其中擔任講解員。後來聽人說毛澤東在閉館時曾親自來看過兩次。看過後很滿意,問陪同他的人:「有些什麼人在這裡搞研究?」回答是:「有沈從文。」毛澤東說:「這也很好嘛。」這讓沈從文深受鼓舞。

1953年9月,第二次全國文代會在懷仁堂舉行,沈從文被提名為出席會議的代表,參加了大會。在懷仁堂左側的房子裡,毛澤東和周恩來接見了部分代表,由文化部部長沈雁冰逐一介紹。介紹沈從文時,毛澤東問過年齡後說:「年紀還不老,再寫幾年小說吧……」沈從文當時已經離開文藝隊伍,轉行文物研究領域。聞聽此話,百感交集,除了興奮感激,眼睛發潮,什麼話也沒說。

接下來的日子,便發生了胡喬木寫信的事情。這情景不由得使人揣想,如果沒有高層發話,作為主管文化宣傳的官員,胡喬木還能安排沈從文寫稿嗎?

據長期參與《人民日報》文藝副刊編輯工作的袁鷹回憶:還在副刊籌備初期,胡喬木就幫助他們細心物色作者名單,包括一些當時由於種種緣由被冷落、忽視甚至已經鮮為人知的作家,如沈從文,建國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已經從文壇退隱,但喬木說一定要請他為副刊寫一篇散文。沈從文因此應邀寫了一篇《天安門前》。在此之後,《旅行家》、《人民文學》雜誌、《光明日報》、《文匯報》等報刊常有沈從文的文章或詩歌刊出。

然而,這樣的寫作光陰,隨著後來不斷的運動衝擊,人就變得如同驚弓之鳥,很快又銷聲匿跡了。

時間到了1978年,胡喬木出任社會科學院院長。這一年,知識分子迎來了科學的春天,重新獲得重用。上任之初,胡喬木便將沈從文從歷史博物館調到社科院歷史研究所,以便於他能順利完成中國服裝史的寫作,並將沈從文調入時的副研究員的職稱晉升為研究員。這年5月,沈從文致函胡喬木,對胡喬木表示感謝:「喬木先生:社會科學院將我工作關係,正式調過歷史所,讓我便於爭取點時間,把在四人幫陰謀活動下受阻礙停頓了十多年的一些工作,早日完成,厚意深可感謝。」

因為胡喬木的幫助,沈從文又能開始他的服裝史寫作,但他的住房,卻因幾番折騰,越住越小。一家人分居在兩處有相當距離的小房子裡,吃飯住宿都很困難,更不要說鋪開資料進行寫作。這讓沈從文痛苦不已。為此,他曾經給鄧穎超、烏蘭夫等官員寫信反映情況,希望解決,但無下文。1978年9月,已經是社科院研究員的沈從文,給院長胡喬木寫信,反映自己因住房狹窄無法開展工作的困難:「目下因住處過窄,材料分存數處,無從集中,即能集中一部分,也攤不開,工作難於取得應有進展,深盼得您幫助解決一下。不然,難免坐耗有限生命,無可奈何。」

很快,胡喬木便做出決定,為保證《中國古代服飾》寫作的順利進行,從10月6日起,由社科院在北京友誼賓館包房作為臨時工作室。在這裡,沈從文和他的助手們,僅用了幾個月時間,便對該書圖稿進行了較大的修改補充,運用和增加了許多新發現的文物資料,文字方面除對原有內容進行了修訂外,也增添了不少新的章節。全書完成後,約25萬字,新繪插圖150餘幅,翌年1月,書稿交付輕工業出版社付印發行。

但沈從文的居住條件,依然如故,沒有改善。直到1979年12月,社會科學院才優先分配給沈從文一套36平方米的新宿舍。但這個面積,仍不能寬展到在家中把文稿圖片攤開來進行寫作。而且這個新宿舍,在1980年5月遷入居住後,「因面對主要大街,日夜上萬輛汽車經過」,沈從文這才發現身處強噪音環境,「常感精神疲憊,難以正常工作。在此後三年間,曾有多篇文稿在這裡動筆,大部分沒有完成。」

據胡喬木家人回憶,在分配新房之前,胡喬木曾經讓秘書去沈從文家了解情況。秘書回來反映說,沈從文夫婦住房的確很差。他聽後再也坐不住了,親自前往沈家,還讓當記者的兒子一同前往。父子倆看到的情景是:兩間又矮又小的平房,屋裡縱橫交錯拉著繩子,上面掛著各個時代的服飾圖片,走動都很困難,光線也很暗,冬天再安一個取暖的爐子,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了。這樣的環境中怎麼搞研究呢?但當時社科院住房很緊張,怎麼辦呢?胡喬木和兒子商量,準備把家裡一套四居室的房子騰出來讓給沈從文夫婦住,兒子搬去住他們的兩間平房。家裡人也都支持這個決定,只是後來被主管部門否決了。

但困難又必須解決,這才「優先」分配給沈從文一套36平方米的新房子。

在沈虎雛編寫的《沈從文年表簡編》中,1982年春節期間:「胡喬木獨自來寓所訪問。因新宿舍偏窄,多數資料文稿存放在若干紙箱中一直未能打開,來訪時正值家人為清理圖書稿件,房中大亂,只能和客人擠坐一角落,談論研究室發展和新舊文學。」

此情此景,作為領導的胡喬木會如何感想?即便是在他關照下優先解決的新宿舍,其窘態依然如此,情何以堪?距此不久,英國《龍之心》攝製組到沈從文處採訪,當一行七八人和設備進入臥室兼書房時,全部只能站著工作。

住房窄小也就罷了,只要心情寬鬆就好。

然而到了1983年,文藝界開展了一場「清除精神污染」的活動,其中也間接牽涉到沈從文。這年1月,老友朱光潛為沈從文文集《鳳凰》寫了篇序言——《關於沈從文同志的文學成就歷史將會重新評價》。文中引用了沈從文的一句話:「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的石頭堆砌它,精緻、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築。這種廟供奉的是人性。」

朱光潛對沈從文有勇氣提出「人性這個蹩腳倒霉的字眼」,給予高度讚賞,並表示了由衷的敬佩。

這原本是非常平常的文學評價,但在「清除精神污染」活動中卻被提到了可怕的高度。有關部門特地派工作組進駐朱光潛工作的北京大學,強行將文章中有關「人性」的字眼刪除。這件事讓沈從文極為不安,覺得對不住老友,常常整天一言不發,表情凝重。

此時的胡喬木已經不再擔任中科院院長,而進入了更高的層次。他對沈從文的評價,又轉而和清除污染結合起來。

談到沈從文在二三十年代的表現,胡喬木認為,沈從文「和第三種人差不多。也寫過一些政論文章,無非是說對左翼文藝只能疏導,不能堵塞,用的是向國民黨獻策的口吻」。談到49年新政權建立後的情況,胡喬木用的是這樣的口吻:「據我了解,他在解放後的態度是比較好的,也曾想寫小說,後來安排到故宮博物院,離生活越來越遠了,寫了一些關於文物方面的文章和書。《中國服裝史》是周總理要他寫的,前後花了十幾年的功夫。文革中的表現,是不錯的。」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完全是官員對下屬的看法,如同政審鑑定;而對其在文學和學術上的傑出貢獻,要麼輕描淡寫,要麼視而不見,表現出一種毫不在意的冷漠。

沈從文是個很敏感的人,經歷過多次運動,能分清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從這以後,他與胡喬木之間,就幾乎沒有了文字聯繫。此前的分房,看望沈從文,都是在「清除精神污染」之前。當「清污」的幕布拉開,沈從文就明白彼此的關係,其實就是一個政府官員與一個作家的關係。官員是按指定目標行事的,和感情沒有關係。

沈從文住房和待遇問題的最終解決,是在1985年。這一年的3月18日,作家蕭乾致信胡耀邦,反映沈從文在生活及工作條件等方面存在的困難。隨後,按中央有關部門要求,社科院黨組向中央報告了沈從文的情況。當年6月29日,「中央組織部行文,決定沈從文按部長級待遇解決工資、住房和其他方面的問題。」1986年春,沈從文終於分到了一套面積較大的新宿舍。換句話說,他也像錢鍾書一樣,住進了「部長樓」。在寬大安靜的房間裡,他終於可以舒適地從事閱讀,卻唯獨再也沒有精力,像過去一樣,把資料攤開來進行研究和寫作了。

畢竟,廉頗老矣。

兩年後,沈從文病逝。彌留之際,家人問他可有什麼需要交待的?他回答說:「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好說的。」

2023-09-07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漢嘉女1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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