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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棚再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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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五一前夕,我為了再次參加高考,向生產隊長請假回家複習功課。那一年5月,社會的空氣越來越凝重,就好像每天都有爆炸的可能。其中與我有關的,是那個「五·七指示」。當時這指示的全文雖然還未披露,但是從報紙廣播的喧囂中,我隱約感到自己的選擇實在是有違聖意。

果不其然,就在高考即將來臨的6月18日,廣播裡傳來北京四中「全體革命師生」廢除高考制度的倡議和北京女一中高三學生給偉大領袖寫的信,這就徹底毀滅了我的大學夢。

現在我才知道,這舉動是兩所學校的紅二打探到聖上早有此意,為了搶得頭功聯手炮製的。文章指出:現行的升學制度就是中國封建社會幾千年來的舊科舉制度的延續,是一種很落後的、很反動的教育制度。現行的升學制度是和毛主席給我們制定的教育方針相違抗……其具體罪狀如下:

(一)使許多青年不是為革命而學,是為考大學而鑽書堆,不問政治。不少同學有嚴重的唯有讀書高、成名成家、個人奮鬥、走白專道路等剝削階級反動思想。現行的高考制度助長了這種思想。

(二)使許多學校片面追求升學率,造成許多特殊重點學校專收高材生。這種學校為一些只鑽書本,不問政治的人大開方便之門,把大批優秀的工農群眾和革命幹部的子女排斥在外。

(三)對學生德智體的全面發展起到嚴重的阻礙作用。

文章寫好以後,由四中的初中生劉源悄悄送到其父親劉少奇的案頭以後,很快就問世了。

緊接著,中共中央和國務院發出「關於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推遲半年」的通知,其實是要永遠廢除高考制度。有意思的是,到了1977年高考制度恢復的時候,劉源又給他的鄧小平叔叔寫信要求參加高考,最終被首都師範學院錄取。至於11年前的事情,他似乎早已忘掉,因此也不會有歉意和悔意。

話說回來,我在這場鬧劇之後,抱著極度失望的情緒灰溜溜地返回農村。這時我才知道,原來的住處早已被老房東收回,同隊的徐天榮、石雙喜只好搬到飼養院大門道居住。這個大門本來是走馬車的,為了安置我們,隊裡派人把兩頭一堵,加了個簡易門窗,就成了我們的住處。

說到這裡,還必須交代幾句。太原市的插隊知青每人本來是帶著240元安置費的,其中120元是專款專用的建房費。另外,當時木材是嚴格控制的「戰略物資」,為了讓城市瘦身,有關方面不得不忍痛割愛,撥出相應指標給知青蓋房使用。當時西楚王大隊一共八個生產隊,於是村西頭的七八隊率先給知青蓋了幾間住房,儘管質量極差,卻也聊勝於無。村東頭的三四隊也緊跟其後,照章辦理。村北頭的五六隊,因為就住在剛下鄉時的那個「棺材院」里,所以條件也不賴。唯獨村南的一二隊,把木材拉回來以後,椽子搭了羊圈,大梁打造馬車。於是隊長就把我們安頓在走風漏氣的大門道里。

如果到此為止,也就罷了,反正我們也沒心思紮根農村,做長期打算。問題是沒過多久,隊長又以需要記工房為由,把我們趕到一個牛棚里。這牛棚,一邊是茅坑,一邊是馬廄,與我們家真是天壤之別。因為在文革之前,我們家住的「高級宿舍」,已經擁有獨立廚房和獨立衛生間了。這在普通老百姓眼裡,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至於這待遇是否合理,那是另一個問題,這裡暫不討論。

這個飼養院是一隊和二隊共用的,四位飼養員就住在大門道東面的房子裡。這四個人中除了一位年輕點的有家外,其他三個都是五六十歲的孤寡老人。我記得二隊的那兩位一個姓王,另一個不知姓什麼,只記得大家叫小三。小三寄住在供銷社的張某某家裡,每到吃飯的時候,張家婆姨就給他送來一大碗紅面剔尖或玉茭面煮疙瘩,等他狼吞虎咽之後,再把碗帶回去。

那時候,我的階級鬥爭觀念還是很強的。當我知道這三位孤寡老人都是連貧農都不如的僱農時,便想聽一聽他們的苦難史。一開始他們並不搭茬,熟悉之後才一邊抽著菸袋,一邊長嘆道:「唉,我們都是壞人,年輕的時候不學好,才落到這個地步!」

這話讓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追問以後,才知道他們原本是有家室的,只因為染上毒癮,才變賣家產和老婆,最終成了這個樣子。小三還說,當年只要主家給他一點兒料面,他就能連明徹夜地干幾天活,根本不知道疲倦。我問他們,土改時你們就沒有分房分地分老婆嗎?老王說:「分是分了,還沒有入互助組就賣了狗日的啦。幸虧賣得早,要不是什麼也撈不著。」

這時候文革已經開始,每天中午牲口回來以後,飼養院那個有線喇叭里的口號聲、萬歲聲震耳欲聾,響徹雲霄。這時我發現兩位老人在餵牲口的時候,總是念念叨叨的不知說些什麼。我原來以為他們與牲口有一種特殊的交流,湊過去一聽,那簡樸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我想,這要是讓紅衛兵聽到,那還了得!

當然,他們的話只不過是常識而已,但是在當時卻給我醍醐灌頂的啟蒙作用。此後,我開始有了一點懷疑的精神;後來,也不會因為自己的處境稍好一點,就忘了過去忘了別人。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愛思想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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