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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反革命的骨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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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老師就面帶微笑地告訴我們,這是一個反革命的骨架,是在鎮壓反革命的時候被槍斃的,一個50多歲的男人。 幾十年之後,我常常回想,多麼可怕的邏輯啊,多麼麻木的人群啊,多麼成功的洗腦運動啊,以至於一個半大的孩子,當聽到那人是反革命時,居然就可以不用再害怕他的骨胳,可以心安理得地上課,可以緊盯著那副骨架只想了解人體的結構,可以覺得他就應該掛在那裡晃呀晃的給人看。他們不僅僅是殺了那人的肉體,也同時殺死了我們這些孩子和老師的靈魂。

我的祖輩

我媽的爺爺是北京通縣最大的大地主,叫金玉山,有一萬多畝地,但是人家給他起個外號叫「彎黃瓜」。為什麼叫「彎黃瓜」呢?因為他家種的黃瓜,直的好的拿去賣了,自己吃的都是彎的壞的。他跟長工一起做工,跟長工一起吃飯。他最初是富農,後來到張家口外賣柿子,掙些錢,土地越積越多,成為大地主。

我媽媽的父親叫金志望,是右派。中共剛建國不久,辦個什麼黨校,他作為幹部參加培訓,當時他是燕京大學的學生。劉少奇朱德等人經常去黨校講話,有一次我外公請劉少奇在他筆電里簽字,後來這個簽字就成為他上了劉少奇黑船的證據。外公家庭出身大地主,再加上有劉少奇給他簽過名,霉倒得大了。我小時候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就是我看見外公到我們家這邊來掏大糞。他是北京大學農業系畢業呀,但是最後被打倒了,到農村各家掏大糞。我看見他,他也不跟我說話,我問我媽:「為什麼外公不跟我說話呀?」我媽說:「他不行,他成分不好,他跟你說話,別人就去匯報了。」我當時很小,不懂這些東西。有一次,我外公被打得很慘,渾身是傷,身上被人倒了很多氨水,一個農民把他拽到一邊,給他潑上點水,說:「沒有事了。」

我爺爺呢,是地富反壞右里的壞分子。為什麼是壞分子呢?過去我家在北京城前門有兩家茶葉店,一個叫「大富記」,一個叫「小富記」,我爺爺既是品茶員,又是老闆。我爺爺結交三教九流,不講國民黨、共產黨、土匪、漢奸,都是好朋友。1949年共產黨打進北平了,我爺爺也舉著旗去歡迎去,然後就成為歡迎解放大軍招待所的所長。在那裡,他做事有過去封建社會老闆的習慣,被刷了下來,於是就毅然會回通縣老家農村,參與土改分地。我爺爺分得十六畝地,不久就把這些地全賣了,吃了喝了玩了。很快就是合作社,許多人苦幹了幾年,掙得家大業大,買了大騾子大馬,此時合作社一來,全被合進去了,我爺爺卻以純無產階級入社。他多次跟我講過這樣的話:「我早知道那毛澤東不會白給我地的,所以我就把分得的地全賣了,然後我光杆兒入社,一點虧沒吃。我走毛澤東前邊。」(文:張健)

一幅反革命的骨骼(文:黃芩)

七十年代中期,我在北京上初中,學校開設生理衛生課。任課老師是一位北大畢業生,說話細聲慢語,不慌不忙,動作優雅,穿著得體,課講的也很生動,在那個年代是不多見的,因此她成了我最喜歡的一位老師。

有一天,講人體骨胳結構,那位老師推著一個掛著一副骨胳的架子進了教室。到了教室,那骨胳在架子上晃呀晃的,好長時間沒停下來。當時我認為是骨胳模型,不是真人骨胳,因而看上去雖感不舒服,心裡倒也不太害怕。上課了,老師細聲慢語告訴我們,這是一副真的骨架。我心裡咯噔一下,馬上感到渾身不舒服。可能不止一個人像我這樣流露出害怕的表情,那位老師就面帶微笑地告訴我們,這是一個反革命的骨架,是在鎮壓反革命的時候被槍斃的,一個50多歲的男人。

仿佛是一服鎮靜劑,老師的話讓我們安靜下來,我頓時感到心裡踏實多了,不再害怕,認真地上完那堂課。下課時,那副骨架又隨著老師的身影晃呀晃呀的去了。

幾十年之後,我常常回想,多麼可怕的邏輯啊,多麼麻木的人群啊,多麼成功的洗腦運動啊,以至於一個半大的孩子,當聽到那人是反革命時,居然就可以不用再害怕他的骨胳,可以心安理得地上課,可以緊盯著那副骨架只想了解人體的結構,可以覺得他就應該掛在那裡晃呀晃的給人看。他們不僅僅是殺了那人的肉體,也同時殺死了我們這些孩子和老師的靈魂。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十期,2011-02-01)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黑五類憶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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