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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立平:歐洲是如何走出相近相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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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頭上的小混混,經常發生打架鬥毆這樣的事情,一言不合,拳腳相見。你瞅我幹什麼,瞅你怎麼了。就這兩句話,就有可能最後頭破血流。而在受過高等教育的白領中,就很少發生這樣的事情。區別在什麼地方?就在於是否會權衡利弊。前者熱血一上頭,什麼都不顧,而後者則要權衡值得不值得。這個區別是重要的。懂得權衡,知道利弊,這是理性化最粗淺也是最重要的含義。有了這樣的理念,人們開始尋找解決矛盾和衝突的利大弊小的手段。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一種風氣和文化。

我們曾經是兇殘的維京海盜,現在我們是世界上最和平的社會之一。

據說,這是丹麥一官方網站首頁上寫著的一句話。其實,這句話用在歐洲身上,也是比較恰當的。烏克蘭戰事的爆發,引起我對那一地區歷史的興趣。翻開史書,我不得不為那裡在歷史上發生那麼多的戰爭感到驚異。回到現實,同樣令人驚異的是,歐洲又是當今世界上戰事最少的地方。

這是同時令人感興趣而又互相聯繫的兩個問題。為什麼會這樣?答案是什麼?

說歐洲是歷史上戰爭最頻仍的一個大洲,應該沒有人反對。兩次世界大戰都爆發在歐洲,主戰場也都是在歐洲,歷史上各種名目的戰爭更是不可勝數。羅馬帝國、奧匈帝國、大英帝國、荷蘭、西班牙、葡萄牙、沙俄,這些帝國或海上霸主及殖民者,哪個離得開戰爭?哪個離得開攻城略地?

在歐洲內部,有人統計過,在二戰之前的1000年間裡,只有15年的和平時光。給人的感覺是,誰和誰都打。從粗線條的線索來說,就有北部的蠻族與南部的羅馬之間的戰爭,西部的英格蘭島國與歐洲大陸各國的戰爭,有東部的斯拉夫民族與中部日耳曼的戰爭。而在同一民族內部,往往也是戰爭不斷。

為什麼歐洲歷史上有那麼多的戰爭?有人認為,這是因為歐洲人比其他人好戰,用另一個說法,是白種人比其他人種好戰。證據當然是現成的:在歐洲之外,美國立國240多年來,對外發動戰爭超過200次,平均一年多一點兒一次。土耳其,歷史上的奧斯曼帝國,差一點兒征服歐洲。阿拉伯人同樣極具擴張性。白人在歷史上建立了多個帝國,包括羅馬帝國、波斯帝國和雅利安人的印度帝國。

還有人認為,歐洲戰爭頻仍與歐洲的地理特點有關。歐洲東部面臨的是世界上彪悍勇猛的遊牧民族,南面是充滿宗教激情的伊朗帝國和阿拉伯帝國。而且,歐洲半島眾多,中南部有一系列山脈切割。整個歐洲地理單元小而支離破碎。而且,歐洲也沒有占據主導地位的大河,這就意味著各國很難通過一條河流貫穿起來,形成占壓倒地位的地方勢力。分散的格局很容易陷入割據紛爭。

這兩種解釋,從表面看,似乎都有一定道理,但卻無法解釋下面的事實:同樣是歐洲人或白種人,同樣是歐洲的山歐洲的水,二戰後的歐洲卻一直沒怎麼打仗,直到九十年代爆發南斯拉夫內戰。而我們知道,南斯拉夫內戰有著特殊的背景。當然,這期間也有歐洲部分國家對外部的戰爭,但儘管如此,在過去的80年中,整個歐洲生活在和平當中。

這樣的一個轉變是如何發生的?其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我想,最主要的是整個社會氛圍和社會氣質的變化。這個變化具體體現在現代文明形成的過程中。有時候,我們講文明與野蠻的區別也有這個含義在裡面。但我們需要知道的是,這裡所說的現代文明,主要指的還不是溫文爾雅、知書達理等這些外在的表現,如韋伯所說,現代文明最核心的是理性化的過程。

許多朋友對韋伯的思想都很熟悉。理性化,是韋伯理論的核心概念之一。我們不去討論有關理性問題的那些學術爭論,我們可以把理性大致理解為是在社會行為的手段與目的之間建立的一種合乎邏輯的聯繫。如果這樣理解也還是覺得有些模糊,我們可以在不理性或非理性相反的意義上來對之進行理解。

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下面的這種區別。街頭上的小混混,經常發生打架鬥毆這樣的事情,一言不合,拳腳相見。你瞅我幹什麼,瞅你怎麼了。就這兩句話,就有可能最後頭破血流。而在受過高等教育的白領中,就很少發生這樣的事情。區別在什麼地方?就在於是否會權衡利弊。前者熱血一上頭,什麼都不顧,而後者則要權衡值得不值得。這個區別是重要的。

懂得權衡,知道利弊,這是理性化最粗淺也是最重要的含義。有了這樣的理念,人們開始尋找解決矛盾和衝突的利大弊小的手段。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一種風氣和文化。在這樣的風氣和文化中,人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崇尚力量或武力,甚至將其視之為粗魯。也就是說,我們要理解為什麼戰爭會減少,首先要理解人們腦子裡發生的這樣一種變化。

當然,這樣一種觀念層面的變化,不可能發生在真空中。我們需要注意這時在整個社會生活中發生的變化。這個變化就是工業化的過程以及科學技術的發展。為什麼在農業時代,尤其是遊牧民族,人們對土地和疆域那麼感興趣?因為土地意味著收穫,意味著生活空間。而為了獲得土地,就要戰爭,就要征服。

但在工業時代不同了。雖然在工業時代,土地礦山仍然是有價值的,為此發生的爭奪也時有發生。但其重要性,無疑是大大下降了。在工業時代,誰能創造和擁有更多的財富,更主要的,是要取決於資本、設備、技術、知識、創造性等等。而這些是可以通過戰爭或政府獲得的嗎?顯然不是。

用赫拉利的話來說,在這樣的時代,戰爭與征服的收益率下降了。我們還可以再加上一句,戰爭的成本在增加。因為戰爭不但往往造成對創造財富的那些東西的破壞,甚至會破壞財富本身。過去那種戰爭中的燒殺搶掠,燒掉的可能是秸稈和簡陋的茅草房,而在現代戰爭中毀掉的,卻可能是高樓大廈和繁華的都市。

懂得了利弊,懂得了權衡,懂得了財富主要不是來自於戰爭和征服,這時人們才有可能坐下來,平心靜氣地商量和制訂解決矛盾的規則和制度安排。於是,有了談判機制,有了協調機制,有了種種跨國的或地區性、國際性的組織。於是,在許多情況下,戰爭成了不必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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