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49年,德國分裂為東西兩德。東邊的叫民主德國,可人民卻不願意當它的主人,而是想盡一切辦法逃離。
到1961年,總共跑掉了350萬人,占到東德總人口的五分之一。
人民外逃並不是外敵入侵,從節省口糧來說,是件好事。
然而對於洗腦事業來說,就不是這樣了:所有的宣傳機器都在竭盡所能地吹噓自己的制度最優越,自己的國家最幸福,西方是地獄,結果每年卻平均有30萬人跑到地獄去,這就算是有一萬個戈培爾再世,也洗不下去。
洗不下去,謊言就要破產,權力就要崩塌。
建牆,阻止自己的人民出逃,屏蔽外部世界,成為必然選擇。
1961年,以「反法西斯牆」為名,東德建立起一道將柏林城一分為二的高牆,是為柏林圍牆。
「反法西斯牆」的名字,本身就充滿荒謬。
02
這不但是因為建牆者本身就是法西斯的繼承者,而且是從建立的那一天開始,它就從沒阻擋過一個企圖進攻的敵人,因為西邊根本就沒有人想進入東邊享受它那最優越的制度。
相反,這道牆的建立,固然遏制住了東德人瘋狂出逃的大潮,但它並沒有掐滅東德人出逃的念頭:
從1961年柏林圍牆建成之後至1980年,仍然有17萬東德人成功「越獄」。
東德人為了投奔「地獄」,絞盡腦汁發明了花樣繁多的方式進行「越獄」:挖地道、跳高樓、熱氣球、彈射器,等等。
柏林圍牆建成前一名東德士兵的自由一躍
期間,有201位有名有姓的東德人,死於東德士兵槍下。
心甘情願地離開幸福的人間天堂,非但是被禁止的,還會因此而命喪黃泉,唯一的解釋是,所謂的天堂就是監獄,裡面的人就是囚犯,離開天堂就是越獄,就是犯罪。
建牆是為了建造監獄,這就是柏林圍牆的荒謬。
03
建於荒謬的高牆,不可能永遠屹立。
1987年6月12日,時任美國總統里根,在柏林圍牆下發表演講,向蘇聯領導人戈巴契夫喊話:推倒這堵牆!
他在演講中說:
這堵牆會在歐洲倒下,因為它抵擋不了信心,它抵擋不了真理,這堵牆抵擋不了自由。
二年多後的1989年11月9日,它真的倒下了。
關於柏林圍牆的倒下,一個並不是秘密卻很少人留意到的史實是,它並不是在那種歷史大事件里,固有的精心策劃和氣勢如虹之中發生的,而是在誤會、遲疑和溫吞之中進行,帶著濃重的荒誕色彩。
它倒塌的直接誘因,是一場烏龍事件。
沙博夫斯基
04
1989年11月9日晚,東德統一社會黨中央委員會委員、東柏林支部第一書記沙博夫斯基,在現場直播的國際記者會中,被一個問題襲擊得手足無措,這時一位助手給他遞了一張紙條。
他打開紙條念了起來:
公民可以自由申請私人出國旅遊,無需符合任何先決條件。
現場的記者都目瞪口呆,一名西德記者追問:何時生效?
沙博夫斯基笨拙地回答:就我所知......現在,馬上。
然後他離開了會場,留下一屋子驚愕的記者。
東德當局當時確實正在計劃放寬公民出境的限制,然而決定並未最終作出,方案也並非完全的自由出入。
以沙博夫斯基的級別,在記者會上的這番發言,顯然純屬「信口開河」,是明白無誤的烏龍事件,發生得十分荒誕。
然而更荒誕的,是這個烏龍發言,並沒有遭受一向以組織嚴密著稱的東德當局的否認。
千萬東德人在電視上看到了直播,在突如其來的幸福之中,帶著疑惑、猶豫和惶恐向邊境聚攏。
05
在東西德來往最主要的檢查站伯恩霍莫大街邊境哨所,正在吃晚飯的雅格爾中校也看到了直播。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立刻致電上級求證,上級和他一樣不知所措。
中校一再要求上級下達命令以應對接下來出現的情況,但上級拒絕了,他說:我從帽子裡變不出一份文件。
就這樣,東德這個對每一個國民的思想都了如指掌的國家,卻在這一晚突然癱瘓,沒有放行的命令,也沒有阻攔的命令,一切順其自然。
中校和他計程車兵一度打開了武器庫,想履行職責「守住邊境」。但最終,望著潮水一樣的人群,他在遲疑和惶恐之中打開了大門。
人潮洶湧而過,柏林圍牆倒塌了,民主德國被宣判死刑了。
電影《推倒柏林圍牆》用黑色幽默的手法,表現了這一歷史時刻。當身為檢查站士兵的兒子拿起武器之際,在檢查站當廚師的母親對他說:
兒子,他們也是別人的兒子和女兒。
屠殺並沒有發生。當人群洶湧通過檢查站時候,兒子緊緊依偎在母親的懷裡。
另一名士兵對中校說,他的兒子跟他說過一句話,「我們有世界觀,卻觀不到世界」。
他補充說:當然,這個道理是我教他的。
這兩幕,道出這高牆的荒謬所在:
它是在摧殘人性。人生而自由,高牆卻把人當成豬一樣圈了起來,剝奪他們的自由。
而任何摧殘人性的事物,可以很強大很高聳,但倒塌是遲早的事,因為人終究不是豬,他們對自由世界的嚮往可以被抑制,卻不會被消滅。
06
為什麼像機器一樣嚴密的東德當局,會出現如此重大的烏龍事件,在出現之後又如此罕見地沉默以對?
唯一的解釋是,沒有人再想去維繫這座摧殘人性的監獄了,所有人都希望或者不排斥它的崩塌。
他們心裡早已清楚:
讓一堵建於荒謬的高牆荒誕地倒下,是對所有人的解脫。
回放歷史,柏林圍牆的確是倒得很荒誕,幾個小人物成為了主角。
然而真正的主角,是人民對自由那種發自內心的渴望;這種渴望,在柏林圍牆聳立的那一天,就決定了它在日後倒塌的命運。
荒誕僅是表象。
用荒誕的表象終結荒謬的本質,是再好不過的結局。這世上,還有多少堵牆,在等待荒誕對荒謬作出判決?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人們對自由的嚮往。
政治思想家喬萬尼·薩托利說,「馴化絕對權力是自由主義的精髓」,「自由主義涉及的是政治自由」,而政治自由是「保護公民免於國家壓迫的自由」。東德顯然沒有這種政治自由,雖然名字叫「民主德國」,但它卻完全是「民主」的反面。
如果國家變成了全能的國家,我們的各項平等便會和我們的自由一起消失。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薩托利堅持「要麼是自由主義民主,要麼什麼民主都不是」,「只要自由主義民主死了,民主也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