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敦白
這個美國人，歸化中國後，取了一個很動聽的名字叫「李敦白」。但這人其實既非李白，也不敦厚，實際卻是左得可愛。
1945年9月中旬，日本戰敗投降後不久，李敦白作為一名受過專門中文培訓的美國陸軍士兵，經駝峰航線飛抵中國昆明。他的身份是美軍軍法處賠償損失部專員，負責調查美軍在當地的違法行為，以及當地中國人向美國軍方索賠的案件。有天，他在昆明逛書店時，開明書店的老闆給他取了一個地道的中文名字——李敦白，在「李白」中間加一個「敦」字，意為厚道善良。這比他的本名Rittenberg的中文直譯「李登堡」，顯得更有中國味道。
李敦白從小就是一個離經叛道者，17歲時即參加了工會和學生運動，20歲時便已成為美共黨員。當李敦白所在部隊的美軍，完成了在昆明的工作，準備復原回國的時候，李敦白卻不想離開中國。他通過昆明地下黨與上海地下黨聯繫，結識了宋慶齡的秘書廖夢醒，又由廖介紹見到了宋慶齡。不久，經宋慶齡親自推薦，李敦白成了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視察員，任務是把救濟糧食送往受災地區，包括解放區。李敦白因此脫離了美國軍隊。
1946年初，經宋慶齡親自推薦，李敦白擔任了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視察員。同年4月初，他負責押運一批救濟物資，來到武漢以北100多公里的宣化店，那是中原解放區李先念、王震部隊的駐地。當時周恩來與北平軍調部美軍白魯德將軍，國民政府代表，三方共同到宣化店視察。李敦白在這兒遇到了白魯德，因為彼此都是美國人，加之李敦白的軍人背景和聯合國救濟總署的官員身份，白魯德無意間向李敦白透露，美國打算讓國軍消滅此地的共軍。李敦白聞聽非常吃驚，等到第二天白魯德和周恩來一行離開後，他立即將此消息轉告了李先念。這讓李先念和王震的部隊躲過一劫。
幾個月後，25歲的李敦白輾轉來到延安，被指定安排在新華通訊社擔任英文廣播顧問，享受高級幹部獨有的吃小灶待遇。像李敦白這種畢業於美國名牌大學，學習過漢語，懂中文，又思想左傾的人物，正是延安對外宣傳所亟需的稀缺人才。不久，經心懷感激的李先念、王震介紹，毛、劉、周、朱、任五大書記共同批准，李敦白被吸收為中共黨員。
那段時間，是李敦白投身革命、充滿理想和激情的日子。然而也正是此時，濃黑的陰雲卻在慢慢向他逼近。
1949年2月下旬，李敦白接到新華社社長廖承志轉達的由劉少奇簽署的命令，讓他與師哲一道前往剛剛和平解放的北平，執行一項「特殊任務」，儘快趕到指定地點報到。當天，李敦白來到西柏坡附近的村莊裡，剛進入一個高牆院落的房間，就聽見外面石板篤篤的聲音，門隨即突然推開，一個杵著拐杖的人走了進來，戴著很厚的眼鏡，兩眼瞪著他說：「李敦白，我以中共中央軍事委員會的名義逮捕你，你受美帝國主義的指派前來破壞中國革命。」話音剛落，隨即進來幾個士兵，粗魯地給他換上黑色衣褲，把他推到一個窗戶被釘死的黑漆漆的房間中。李敦白幾乎暈倒，然後哭了起來。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幾個人輪流審他，讓他交代自己的特務關係。李敦白精神崩潰，出現幻覺，吃牆粉，吃蛆蟲。
多年之後他才得知，自己被牽涉進了一樁所謂的特務案中。此前，美國左翼記者斯特朗在東歐採訪，她在發表的文章中說，中國革命的勝利，並非照搬蘇聯模式。此話激怒了以國際共運領袖自居的史達林，當斯特朗抵達莫斯科時，史達林下令將其逮捕，囚禁五天後驅逐出境。
但事情並未結束，莫斯科構陷斯特朗組建有一個間諜網，成員包括李敦白，要求中共將其逮捕。迫於壓力，中共將李敦白以「國際間諜、美國特務」的罪名關押起來。考慮到他的美國國籍，一旦事情泄露，會招來很大麻煩，於是將他秘密關押在北平郊區。1950年，李敦白被秘密轉移到北平第二監獄。
李敦白被捕後，因為不明真相，他在漆黑的房間裡自己分析被捕原因，認為黨對他不信任是有原因的。諸如他膽小，延安一被轟炸他就嚇破膽到處躲藏，還經常違反已婚夫婦周末才能團聚的規定，跑到播音員妻子那裡過夜等等。他竟然從不懷疑自己是被冤枉的，而始終認為，「黨審查我是正義的」。就這樣，這個單純到完全愚蠢的美國人，被關押了整整六年。
直到1955年，史達林去世後兩年，蘇聯撤銷了對斯特朗的指控，李敦白才得以獲釋。但他心愛的中國妻子，那位嗓音甜美的播音員已經離他而去。
出獄那天，公安部七局局長凌雲向李敦白宣布了無罪釋放的通知，並代表上級正式道歉。李敦白聞聽放聲大哭，連聲說，「不要道歉，不要道歉」，「我不能讓中共的聲譽因為我而受到一絲一毫的損失」。重獲自由的李敦白選擇了繼續留在中國，被分配到中央廣播事業局，成了對外廣播部英語組的一名外國專家，享受高幹待遇，有高級住房、精美伙食，能隨時使用轎車和司機，月薪高達600元，是當年普通工人的15倍還多。
1964年1月，毛澤東在北京宴請包括斯特朗和李敦白在內的外國朋友，承認當年犯了錯誤並真誠道歉。毛澤東對李敦白說：「你被牽連到斯特朗的案子，我們犯了一個很壞的錯誤，你是一個好同志。」
兩年後，文革爆發，好同志李敦白積極響應號召，以高度膨脹的熱情，投身運動。1966年國慶，他受特邀登上天安門城樓，毛澤東接見了他，並在一本語錄上為他親筆簽名。這使他成為造反、保守兩派爭取的對象，最終他選擇了行為激進的造反派。李敦白的造反舉動得到周恩來和江青的支持，江青甚至邀請他共進晚餐。在中央文革小組的默許下，李敦白與其造反派奪取了廣播事業局的領導權，不久被任命為廣播事業局三人領導小組成員。能在如此重要部門擔任掌門人，李敦白一時間風光無限。
文革中領頭造反的李敦白
1967年4月10日，清華大學批鬥王光美，本與李敦白無關，但他還是去參加了，還在會上做了五分鐘的發言。批鬥會前，周恩來叫李敦白不要去，江青叫他去。李敦白聽了江青的。
1946年，李敦白在北平軍調部時就見過王光美，後來兩人先後去了延安。馬海德見兩人都是單身，願當月老，於是邀請兩人到家中吃飯，算是牽線搭橋，兩人因此有過接觸。第一周李敦白請王光美在一個小麵館吃回鍋肉，再下一周王光美回請李敦白，也是吃的回鍋肉。接下來，兩人覺得還是做朋友好，就沒再往下發展。再後來，王光美嫁了劉少奇，李敦白也有了自己的家。
照理，井水不犯河水。但怎麼也沒想到，隨著文化革命的深入，李敦白被牽扯進了劉少奇、王光美夫妻的叛徒特務案，延安時期的兩頓回鍋肉成為鐵證。1968年2月，李敦白第二次被捕入獄，罪名與第一次如出一轍，指控他是「國際間諜，美國特務」，和王光美同屬一個特務集團。兩個專案組背靠背地審問兩人，通過審訊，勾勒出了一個線索：斯諾代表美帝國主義在中國發展CIA（中央情報局）成員，他走後，李敦白成了這個組織的頭目；李敦白髮展了王光美，王光美又發展了劉少奇。
這一次，李敦白被關押在秦城監獄。依然是沒有審判，依然是單人監禁，不同的只是時間、地點。這次他被關押了將近10年。
1977年11月，李敦白獲釋出獄。出獄後的李敦白沒有回到廣播事業局，而是先後在新華社、中國社會科學院擔任顧問。他發現周圍的景象，已與他入獄前大不相同。而他在文革期間的造反表現，也讓他不再受到信任。第一次釋放時，公安部首長曾代表最高層向他表示道歉，讓他深受感動。但第二次蒙受冤屈，關押時間更長，出獄時竟然無人表示歉意。這使他異常失落，有一種被疏遠的冷落感。
1979年，李敦白回到美國度假，發現這兒才是他晚年的歸宿。
1980年3月，還差一年退休的李敦白，攜第二任妻子王玉琳及兒女離開中國，回到了闊別35年之久的美國定居。
1982年，王玉琳返回中國討要說法，經多方奔走，才為李敦白爭取到一紙徹底平反的結論。此時，距李敦白走出秦城監獄，已經過去了五年。
回頭一看，李敦白的劇情簡直就是一部荒誕劇，他在中國生活了35年，其中16年是在單人牢房裡度過的。飛黃騰達時，他是風雲人物享受高幹待遇；跌落塵埃時，他是階下囚被千萬人唾棄。這一切都源於，他是所有外國專家仲介入中國政治最深的人，也是受到懲罰最重的人。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李敦白自己總結的，說明他最後還是醒了一點。
2021-01-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