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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九點鐘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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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長在運動連著運動,階級鬥爭不斷的年代裡。家庭出身的成分不好,紅太陽就天天照耀在頭上,從來也沒有落下去的瞬間,所以每時每刻感覺到的是一份灼熱以及被光環刺得晃眼的苦惱。我們不說話,就在那樣昏昏沉沉的日子裡活著。很多很多年以後,有一個法國朋友跟我說:「如果我度過像你那樣的童年和青年時代,我就去自殺。」

我對她笑笑,既不驚訝也不認同。這實在不過是說說而已,真的生活在那個時候,人的本能和對生命的渴望,是很難讓任何人下定決心去死的。特別是周圍,還是有很多年輕人有一份幸福感,不知不覺中你會被感染,你會產生羨慕,找不出其他跡象來說明自己為什麼活得那麼糟糕的原因時,你更是本能地希望去改變什麼,目的就是為了能讓生活變得好一點。當他們被毛澤東稱為「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的時候,你實在會不由自主地想去沾點光。至少我是這樣,因為我還是不肯承認自己是社會的「渣滓」。

但是,一個回頭,從別人身上看見的是自己的影子,認出我們這些出身不好的人擁擠在生活的黑暗中,從亮處往暗處看時,什麼都看不清楚。於是我們幾乎忘記了自己的名字,習慣地被人家直呼為「黑五類子女」。這個時候,我對於社會,感受到的便只有憎恨和唾棄。只有到今天,我終於從紅彤彤的時代走出來的時候,才剛剛敢於和八九點鐘的太陽做一次比較,我才敢於給自己一個比較「小資」的稱呼,就稱它為晚上的「月亮」吧。

但是,月亮在黑暗中升起來的時候,我又有點害怕回憶過去,不是因為那時候的苦難太深,是在生命走過了一大半的時候,還在訴說那些辛酸、痛苦的往事的時候,怕有一份顧影自憐的樣子。特別是和父母的朋友接觸以後,和那些在監獄裡關押了二十多年的老人談話以後,我突然覺得,我們的這些苦難已經不足以啟齒了。

賈植芳教授跟我說了一個故事:

1979年的時候,他剛從監獄裡出來。借了復旦大學一個工人的軍大衣去北京開會。正是這個時候,他的嫂子(李大釗的女兒李新華)去世了。他和哥哥一起為嫂子去買骨灰盒,工作人員走來匯報說:「最貴的是120塊錢,另外就是80塊錢的。」

他哥哥說:「就買最貴的吧,買一個120元的。」

那個人說:「不行,只有部級幹部才能買那個。李新華同志是個處級幹部,只能買80塊錢的。」

當時,他哥哥聽了非常難過,痛苦地說:「那就只能買80塊錢的了。」

賈植芳教授跟他哥哥講:「不要難過了。我死了,3塊錢的都沒有人賣給我。」

他哥哥的臉馬上板了起來:「你改造了20多年,頭上還戴著帽子,講話還是這麼隨便。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北京!」

聽到這裡,我實在忍不住放聲大笑,那肆無忌憚的笑聲沒有改變賈先生的口氣,他繼續不動聲色地跟我說:「實際情況就是這樣,活著有等級,死了還有等級。」

這時候我聽到了黑色幽默以外的東西,這是一個提示,提示我怎樣去重新認識我們過去的生活。

「黑五類」在昨天作為一種特別等級的階層,視為階下囚的日子已經被現代人遺忘了。用林賢治先生的話說,這是一個被忘卻的群體。即使我努力去「憶苦思甜」,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因為過去和現在都由不得我們任何人把握和左右的,甚至連忘卻都變得那麼自然。無論我多麼真誠地跟現在的年輕人講述,他們也嚴肅不起來,也感受不到那個時代的恐懼和害怕。常常是我自己被弄糊塗了,是我表達不清,還是當時我真有那麼痛苦?似乎我在編故事,越說越像假的,因為我說話的時候態度過於認真。

所有朋友回憶我過去的樣子,就是那個散漫和無所羈絆的一個人,我對自己的出身一點都不自卑。我真的有那麼瀟灑?其實,夜晚的月亮,將很多事實掩藏在黑暗之中。作為一個人,我即使已經談不上什麼自尊心的話,至少有那麼一份虛榮心,我也渴望體面地活下去的,我總想給自己保留最後一點體面。於是在被人家恥笑、唾棄夠了以後,我努力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也許是因為我太在乎了。

只記得,當我在農村插隊的時候,看著一個一個人先後離開生產隊,大家都在改變自己的命運時,我還留在村子裡原地不動。周圍的人沒有因為我留在那裡而讚美我,更沒有人同情我;而是從中悟出我的「問題」。那是什麼問題?誰都不用多說,已經看出我就像村子地主富農的子女一樣糟糕。就這樣,我在農村呆了整整九年。

看見大家都走完的時候,我連沮喪的願望都不想有,我知道沮喪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我只有認命,只有在太陽重新升起來的時候,努力地活下去。每天晚上,入睡的時候,我會給自己一個假設的成就感,那就是我終於又戰勝了一天。最後,當集體戶的人都走完的時候,我沒有參與那些送行或者告別的隊伍,我跑得遠遠的,我把自己置身於人群之外,趕了五里路,到大隊部買煤油去了。我努力把自己處理得「隨意」一些。

那時候起,我越來越感覺到命運是由不得自己把握的。家庭出身一欄里,我們填上的東西,就像是法院裡的判決書,可以將人死死地釘在十字架上,沒有改變的餘地。於是,我必須跟自己說,宿命是一個善良的精神寄託!真的,靠著它,我度過了那些無奈的年代。它讓我做了一件至今都感覺到非常好的事情,就是我從來沒有對我的父母有過任何抱怨。儘管我根本不了解他們,父親被打成胡風反革命分子的時候,我只有22個月。

從來沒有一個人向我解釋這裡面的懸念,也沒有人敢於去思考這個運動的真實目的,更沒有人能夠憑良心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我不對父母發問,我不懷疑他們,我堅定地跟隨著宿命的意識往前走。

只是多少年以後,我才明白,這種命運的不合理也不是什麼特別奇怪的現象,只要一個國家沒有實現法治的時候,這種現象時時刻刻都會重演。即使在法國,在資產階級革命那麼早就發生的國家,當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我們在雨果的《1793年》裡,讀到的是一群一群的貴族被送上斷頭台,而他們的子女和家屬,誰也無法倖免降臨到他們頭上的苦難;當史達林的「大清洗」開始的時候,同樣的災難落在這些「反革命」家屬身上;後來,希特勒上台了,猶太人的後代乾脆就直接和父母一起被送進了焚屍房。再到後來,到了「史無前例」的文革這麼大規模的集體性的災難落到我們身上,也就變得不足為奇了。

但是,讓人無法解釋的是,我們是處在和平時期,我們的災難卻延續了那麼長的時間,是我們自己人在給我們同一個民族的人製造毀滅,你全無防範。突然,紅色恐怖就降臨了,有人走到你的面前,無理地讓你低下頭,不明確地暗示你,從此你就是被欺壓被制裁的劣等人種類。現在重新理解那時候的處境,顯現給我的是一份黑暗,而這份黑暗在消失以後,留給我們的是一份荒謬。就像賈植芳先生講的故事,有那麼一點滑稽,又覺得有那麼一份可笑,但是,笑著笑著就覺得什麼地方不對了,笑不出來了。於是,我們就處於一種非常尷尬的狀態。

表面上,這黑色幽默有那麼一點不正經,但是不感覺到這些荒謬的時候,正經就會顯得更加可笑。記得小時候,我沒有朋友,特別是到了文革的時候,誰都不理睬我。因為我的「成分」好像不入「流」。地富反壞右的子女,覺得就是我的父母整治了他們,所以我吃苦是一種報應,他們與我的矛盾是水火不相容的;資本家的孩子認為,我是「土八路」的後代,不是他們階級隊伍能容納的人;而幹部子女也蔑視我,因為我父親是1955年就出了問題,輪不上我是「走資派」的後代,級別太低!

就這樣,我夾生在這些「黑五類子女」中間,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找不到朋友。等級如此森嚴,人人都被清楚地劃分在三六九等不同的階級,即便是「黑五類的子女」,也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一如走進了地獄,當了死靈魂,依然需要重新劃分。

我想,在昨天,這個糟糕的家庭出身沒有給我帶來幸福,在走過了二十多年的噩夢以後,我是屬於幸運的那一類,我存活下來了,並且沒有被徹底地毀滅。恐懼,一直在後面逼迫著我們這些可憐蟲,讓我拼命地去追趕明天,但是就是弄不清楚明天意味著什麼,還會是什麼樣子,總有一種愚蠢的認識:明天會比今天好。實在是因為我們在常規里看不到希望,而偉大的「語錄」只讓我們的生活陷入更加地混亂和晦澀。我們不斷地高呼著「萬歲」,同時我們已經不相信這個世界了,我們偏離自己祖先的傳統文化越來越遠。

整個社會就這樣被摧殘了,傳統文化被割裂了,然後就是社會的道德沒有了。而我們這些人,在經歷了長期的噩夢以後,心態被搞壞了。一個一個完整的個體被腐蝕,我們的自尊心喪失殆盡,對作為一個人的基本公民認識都不給予我們理解的權力,我們沒有選擇地降臨到這個世界,我們沒有選擇地接受厄運的出現,我們更沒有選擇去改變自己的命運。這大概是我們「黑五類子女」最深的悲哀。

現在這個群體消失了,這是一個時代的進步。我們的生命不必再為少數「偉人」鋪路,實際上作為鋪路石的時間和作用已經是太久了。我們每一個個體的價值,喪失得也太多了。可是,喪失和傷害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在這之後,還有多少人可以重新站立起來?不僅是因為精神力量的問題,而是時間的問題,生命就在這「長期的你死我活的鬥爭中」被奪去,被毀滅。

過去了就意味著無法再找尋回來。只是希望這些慘重的代價,能夠換取我們今天對社會的認識,讓我們平等地活著,不要將社會等級劃分明確,一旦人的頭腦中有了等級思想,而以等級來思維的話,只會鞏固社會中不平等的東西。我們作為獨立的一個人的價值也會再一次喪失殆盡。

晚上的月亮該漸漸地落下去了。

(摘自林賢治主編《烙印——「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集體記憶》,花城出版社2010年出版)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烙印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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