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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合活著

———評哈金新著《新郎》

作者:

哈金用英文撰寫的長篇小說《等待》曾獲得一九九九年美國「全國書卷獎」。英文新著《新郎》是一個短篇小說集,其中十二個故事都發生在中蘇邊境一個名叫木集(Muji)的中小城市,和《等待》相同。

作為書名的《新郎》篇涉及一個大陸作家迴避的主題。一個人見人愛的小青年有同性戀傾向,結婚後並未完婚,卻得到妻子的諒解,夫妻感情極好。由於參加同性戀者的文娛活動,他被警方送進精神病院接受治療。醫生明知同性戀不是病,卻不得不按規章給他進行懲罰性「電療」,結果他倒與一名男護士發生了性關係,被判三年半徒刑。他的岳父要求女兒和他離婚,卻遭到女兒拒絕。女兒聲淚俱下地說:「他是我丈夫,我是他妻子。如果我死掉,我的靈魂屬於他。我倆發過誓永不分離。人家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知道他是個好人。」通過這個好人如何轉化成罪犯,作者揭示一個壓抑人性的社會的荒誕。

在第一篇故事《壞分子》中,主人公、哈爾濱大學邱講師既是共產黨員,又是辯證唯物主義專家。他偕新婚的夫人在木集度完蜜月,準備乘火車返校。在火車站的小飯鋪吃飯時,碰到鄰座兩名公安人員耍流氓。邱講師與之理論,發生爭吵,反被誣為「破壞公共秩序的壞分子」,戴上手銬,拘確認鍵站公安派出所審訊,又飽受凌辱,到頭來還得在認罪書上簽字後方才獲釋。邱講師腦羞成怒,急性肝炎復發。這位共產黨理論家竟故意先後在四家飯鋪就餐,散布病毒,藉以泄憤。一個月內,全市八百人感染急性肝炎,六人死亡,包括兩名兒童在內。這個故事,短小精悍,著眼於「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卻折射一個時代的風貌,為全集奠定「荒誕」和「人的異化」的基調。

《壞分子》寫的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個插曲,第二篇故事《活著》卻是這同一生存環境中一個小人物一生的輓歌。童某是市內一家罐頭工廠的普通幹部,奉派前往省內一座煤礦討一筆久欠不還的債。若能完成任務,他就可提升為副廠長。一旦當上領導,工廠新蓋的公寓樓里一套住房就唾手可得。住了多年的小一居室就可供兒子成婚之用。那下放在農村的女兒也可上調回城。他滿懷希望上路,到了煤礦才發現討債毫無希望,眼看升官夢也泡湯。誰料到半夜發生大地震,死傷枕藉。他倒是活了下來,不幸卻喪失了記憶,連自己姓甚名誰也不清楚。地方上料理善後,鼓勵倖存的鰥夫寡婦們組織新家庭。於是他也成了家,分到住房,還領養了一個孤兒,每天到自來水廠當臨時工,抄抄寫寫,打發了幾個月。一晚下班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恢復了記憶,第二天就不辭而別回老家去了。他滿以為家人一定會感到意外的驚喜。萬萬沒料到,半年前工廠已為他舉行過追悼會,兒子已在他的舊居成婚,女兒也頂替他的名額調入工廠,妻子回了娘家。他成了個無家可歸的多餘的人,卻還對家人說:「我給他們幹了二十多年,所以我屬於罐頭廠。活著,我是他們的人;死了,我是他們的鬼。他們一定得要我。別太著急啊。單單活著就很好嘛。」可憐他完全錯了,工廠沒法要他。一場意外已經把他從人變成「非人」,他只能湊合活著了,半人半鬼。這正是那個荒誕的年代千千萬萬倖存者的命運。

和《活著》同樣耐人尋味的是《一個打虎好漢難得》。木集電視台拍攝的《武松打虎》贏得了省長的好評,同時他又指出劇中的假老虎有損效果。為了討好上級,並爭取得獎,電視台領導搞來一頭真老虎,扮演武松的青年演員奉命重拍打虎的場面。威武英俊的演員冒著生命的危險與老虎搏閗,不料老虎因麻醉藥的作用過早倒下,武松騎在馬背上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戲沒有拍成。演員倒因驚恐過度而出現精神分裂,住進醫院。領導決定重拍,演員抱病上場。老虎格外兇猛,演員被它咬傷後嚇得爬上一顆大樹逃命,獲救後又被送進醫院精神科病房。領導卻決不罷休,下令槍殺老虎,仍由演員與披著死虎皮的汽車司機搏鬥。他卻進入「打虎英雄」的角色,猛打假老虎。司機受傷,《武松打虎》卻大功告成。一個有「王子」美名的演員成了口口聲聲自稱「打虎好漢」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也只得在精神病院湊合活著吧。

通過同一個生存環境中一些個普通人的遭遇,《新郎》的十二個短篇從不同的側面展現出那個邊城的社會心理全景,不妨看作「改革開放」初期「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社會的縮影。

選自巫寧坤著《孤琴》,允晨文化出版,2008年9月1日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孤琴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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