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毒地，和孟姜女有點關係，至少「苦主」在附近豎的一塊牌子，是這麼說的。
蘇州虎丘區，高度只有60米左右的白豸山，在兩年前改建成了運動公園，承建商上海陸家嘴金融貿易開發區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陸家嘴」，600663.SH）在公園東側道旁豎塊牌子，講述了白豸山所在鎮「滸墅關」的一個傳說。
牌子上的故事說，新婚之夜，丈夫范喜良被逼去築長城，孟姜女北上千里尋夫，途徑滸墅關新賢橋時，被守關的官吏所刁難，無法過關，孟姜女就把自己的悲慘身世編成小曲唱給官吏聽，淚水成溪，魚沾淚變成銀魚，官吏遂放其過關。
立那塊牌子兩年後，陸家嘴也成了「孟姜女」：這家2022年總資產近1500億元、來自上海灘的大公司，自感「冤屈」，要向包括江蘇蘇鋼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蘇鋼集團」）、蘇州高新區等5家單位索賠100.44億元——這是國內所有已知信息中，因土地污染索賠的最高金額。
蘇鋼集團11月10日回應：當初出售該項目公司95%股權之時，已如實公告土地污染相關事宜。其大意是，陸家嘴「知毒買毒」，且自己施工不慎，致污染擴散，莫來喊冤。
《等深線》記者的調查顯示，「毒地」事件背後，不僅藏著陸家嘴踏出上海灘大本營的市場化經驗短板，更有國內土壤污染及相關法律法規逐步完善過程中一些「舊案」遭遇新規的衝突問題。陸家嘴買地兩年後的2018年，《土壤污染防治法》才出台，2019年1月1日正式實施。
此案，或許可以在歷史上留下一些特別的東西，並成為一個全民更加重視土壤污染問題的開端。
蘇州綠岸2號地塊上的雷丁學校外，懸掛著警示牌：「警告！本地塊存在污染風險，未經許可，禁止入內」。 《等深線》記者 程維 /攝
知否？知否
這場豪門恩怨，關鍵詞是「涉毒」，核心詞卻是「知否」，究竟是「知道不？」還是 「知道，不說」——這是本次事件的核心衝突。
11月4日，陸家嘴公告稱，其2016年10月競得蘇州綠岸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蘇州綠岸」）95%股權，獲得後者手裡的17塊土地的開發權。競買時，售股方蘇鋼集團公告稱只有1塊土地被污染，誰知自2022年起，陸家嘴陸續確認其中 14 塊土地存在污染，且污染面積和程度，遠超蘇鋼集團掛牌出讓時所披露的情況。
這些污染物包括萘、苯並[a]蒽、苯並[b]熒蒽、苯並[a]芘、二苯並[a,h] 芘等，均為致癌物。其中幾種可經過皮膚攝入中毒。一些地塊還含有砷（As，其化合物俗稱砒霜，砷及其化合物有劇毒）。
陸家嘴稱，5家被告在案涉土地的「調規變性」及出讓過程中，各存在一系列違法違規、弄虛作假、不依法履職的侵權行為，共同導致了原告方受讓存在嚴重污染的案涉土地。
這5家被告分別是，蘇鋼集團、蘇州市環境科學研究所、蘇州市蘇城環境科技有限責任公司、蘇州國家高科技產業開發區管理委員會及蘇州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
10月10日，蘇鋼集團回應稱，其轉讓蘇州綠岸95%股權時，已如實披露了第三方專業機構關於蘇州綠岸名下土地存在部分污染的調查結果及報告全文，並在資產評估報告中明確提示了該範圍中部分地塊原為鋼鐵焦化生產區域，可能存在土壤污染風險。
蘇州綠岸被污染地塊示意圖，其中的紅色地塊為已確認污染，陸家嘴的公告，未提及14號、15號、16號地塊是否有污染。 《等深線》記者 程維/ 製圖
蘇鋼集團還認為，當時由陸家嘴旗下的佳灣公司，以及華寶信託（後所持股份轉讓給陸家嘴旗下的「佳二公司」）組成的聯合體，在交易時即已知悉上述情況，並承諾「接受所有現狀、瑕疵和風險」。在此基礎上，經過222輪舉牌，聯合體方以85.25億元競得掛牌評估值30.5億元的蘇州綠岸95%股權及債權。
這是雙方的爭議焦點。目前雙方各執一詞，且均不接受記者採訪。
究竟孰是孰非？
記者獲得的一份當年參與競拍的蘇州蘇高新集團有限公司《會議紀要》顯示：時任該集團副董事長、總經理唐燚介紹了該地塊的簡要情況，「會議梳理了該項目的風險點，一是環保問題：土壤經蘇鋼焦化廠長期的污染，需要大量修復。項目地塊離寶化炭黑、鈦白粉廠等化工廠較近，空氣污染較重」。
該《會議紀要》顯示，當時有其他競拍者也知道，該項目的土地有蘇鋼集團長期污染的問題，且需要「大量修復」。
不過，由於蘇高新集團是蘇州高新區旗下企業，其知情有地利優勢。由於上海聯合產權交易所無法查詢歷史成交公告，且因時間關係，目前暫無法進一步核實參與競拍的另18家企業是否知情。此事宜有待法院進一步查明。
蘇州綠岸4號（圖中水池部分及周邊區域）及2號（圖中右側幾幢建築物）、1號是蘇鋼集團原焦化工廠所在地，4號是2016年轉讓蘇州綠岸股權時公告的有污染的地塊。 《等深線》記者 程維 /攝
綠岸不綠
經記者實地查看及通過衛星地圖確認，實際上蘇州綠岸面臨三大污染威脅：一是蘇鋼集團原廠區的土地污染問題，也就是目前引起廣泛關注的「毒地」問題；二是其空氣污染威脅，超過唐燚的內部講話提及的範圍；三是高鐵噪音污染問題。
記者注意到，蘇州綠岸西北側800米處，確有蘇州寶化炭黑有限公司和蘇州宏豐鈦業有限公司，此外，還緊鄰一家蘇州保豐利化工有限公司。
蘇州寶化炭黑的運河西岸，是蘇鋼集團新廠區。蘇鋼集團的新廠區距離蘇州綠岸（蘇鋼集團老廠區）最西側的3號地塊的最近距離，僅為300米。
不僅如此，蘇州綠岸目前尚未開發的7號地塊的西南側，僅隔120米的運河對岸，是蘇州南方混凝土有限公司。
此項目最西北側暫未開發的1號地塊旁，此前也有一家蘇州金宣商品砼（混凝土）公司。不過11月10日記者實地查看時，該公司所在地已經平成了一片平地。
這意味著，蘇州綠岸所面臨的環境挑戰，遠不止蘇鋼集團遺留的化學污染問題，800米範圍內，有新蘇鋼廠、炭黑廠、鈦白粉廠、化工廠、混凝土攪拌廠，這是一個受「氣味」威脅的「千畝大盤」。
經實地查看，蘇州綠岸的污染威脅，並不限於原蘇鋼廠土地污染，周邊密布炭黑廠、鈦白粉廠、化工廠、蘇鋼集團新廠區、混凝土廠等重大污染源，此外，該項目還有高鐵噪音問題。 《等深線》記者 程維 /製圖
此外，經實地查看，蘇州綠岸已經建成的12號地塊（錦繡瀾山）及14號地塊（錦繡瀾山錦源），距離京滬線滬寧段的距離最近處僅為100米，已經建成的15號地塊（峰譽庭）距其最近處僅為60米。9號地塊上的幼兒園距其900米，2號地塊上的雷丁學校距其250米。
京滬線滬寧段不時有高鐵經過，聲響巨大。據15號地塊住戶用手機App「分貝儀」初測的結果顯示，有高鐵經過時，在距離該高鐵線路的分貝值在50至80分貝之間快速波動。
根據生態環境部聲環境品質標準（GB 3096—2008），居民住宅等1類聲環境功能區，需要保持安靜的區域，白天的環境噪音等效聲級限值為55分貝，夜間為45分貝。有居住功能需要保持住宅安靜的區域，白天的限值為60分貝，夜間為50分貝。
上述數據是在靠近15號地塊的高鐵線路旁設有降噪隔板的前提下測得的。在高鐵經2號地塊雷丁學校附近區域，因高鐵線路旁沒設降噪隔板，高鐵經過時，聲響更大。有關這批地塊的噪音問題，暫無專業機構進一步檢測、認定。
上述問題除蘇鋼集團留下的土地污染外，其他環境影響事宜，均暫未見陸家嘴在公告中提及。
前述《會議紀要》還顯示，該地塊還面臨其他幾大難題：「二是……項目地塊內部的『七通一平』基礎設施嚴重滯後，根據規劃，需要進行大量的管線、管網及水、電、路、氣的投入建設；三是審批權限問題。該區域的所有審批均需上報蘇州市政府，區管委會只能協助」。
「四是人口導入問題，該區域是重工就業人口均居住在滸（讀音xǔ）墅關老鎮，加上區位閉塞，交通不暢，人口導入難以形成規劃目標的2萬人口問題。五是未來市場問題，根據規劃，存在大體量的商業辦公等樓宇，缺乏市場支撐，房地產市場受滸墅關老鎮、滸墅關經濟開發區截流，競爭較多。」
當地幾家不願具名的地產商購地板塊負責人認為，陸家嘴對蘇州綠岸地塊被污染的事應該是了解的，只是沒想到污染面會這麼大，污染程度會這麼嚴重。因為蘇州綠岸項目的樓面地價約7864元/平方米，這還是經222輪競價拍高后的價格，競買底價低一倍。
而同時期蘇州其他地塊的樓面地價為12000元/平方米至22000元/平方米。一位地產商稱，陸家嘴「便宜買老牛，不但耕不了田，還得伺候飼養」。
目前，蘇州綠岸地塊西側的土地被挖走0.5米左右的泥土或混凝土，上面覆蓋1.5米左右的泥土。圖中圍牆背後為蘇州綠岸1號地塊，高層幕牆玻璃建築為8號地塊上的商務樓。 《等深線》記者 程維 /攝
方正狂賺？
涉事地塊更早歷史，則與蘇鋼集團和北大方正的重組有關。
始建於1957年的蘇鋼集團，位於蘇州國家高科技產業開發區。2010年初期已建成年生產能力100萬噸，以精品特鋼為主的鋼鐵製造基地，是蘇州本地骨幹企業。
此前媒體報導稱，「2000年5月，蘇州市國資委、蘇州市工投公司與北大方正簽署資產重組協議；7月，北大方正對蘇鋼集團進行全資收購，並於2003年正式入主蘇鋼集團。」
不過，當地有多位人士稱，當初北大方正對蘇鋼集團的收購，是「零價格收購」。
蘇州一位法律界人士稱，前幾年他在參加一個法律論壇時，一位曾參與過該宗併購事務的律師在一個論壇上提及此事：當初「北大方正併購蘇鋼集團時，實際並未支付現金對價」。
不過該蘇州法律界人士無法準確確認，那位參與該宗併購事務的律師在論壇上講的，究竟是「零元收購」，還是「1元收購」。
公開信息顯示，北大方正彼時支付重組「對價」為：在12年後的2012年12月，北大方正與蘇州市高新區簽署了《北大方正蘇州現代服務業集聚區》協議。按照規劃，「北大方正·蘇州現代服務業集聚區」項目於2013年11月在高新區的方正蘇高新港啟動，確定未來3至5年內，籌資100億元投入蘇鋼老廠區建設。該項目被列為國務院批准公布的《蘇南現代化建設示範區》重點建設項目。
蘇鋼集團2013年12月的衛星地圖與蘇州綠岸17塊地塊的位置疊加圖，圖中1號、2號、4號地塊為原焦化廠區域，是該地塊污染最重的區塊。陸家嘴獲得該地塊後，在2號地塊上建起了雷丁學校。 《等深線》記者 程維 /製圖
因時間關係，目前暫無法進一步確認北大方正在2003年至2012年的9年中，對重組蘇鋼集團究竟作了哪些投入，總耗費資金為多少。
多位蘇鋼集團的工人表示，2014年蘇鋼集團按「一年年資對應給一個月工資的方式」，對改制員工實行「年資買斷」。其中一位受訪工人稱，他在年資買斷後，拿到了近8萬元現金，此後的養老保險都是員工自己掏錢購買。
有不願具名的蘇鋼集團原工人稱，2014年蘇鋼集團「年資買斷」時，北大方正耗費的資金為2億元。不過因蘇鋼集團拒絕受訪，因此目前暫無法確認該公司2016年售出蘇州綠岸股權之前的相關事宜。
蘇鋼集團原廠區騰退後，當地土地管理部門將原廠區所在地塊標註為「蘇地2008—G—6號」（陸家嘴2016年通過競購蘇州綠岸獲得的17個地塊，即由該地塊分割而成），2008年12月30 日，北大方正入主後的蘇鋼集團以6.47億元的價格，通過公開競價競得該地塊。
後蘇鋼集團將此地塊裝入旗下房地產開發項目公司蘇州綠岸，2016年10月，北大方正售出蘇州綠岸95%股權，售價為85.25億元——扣除土地成本，且忽略另5%蘇州綠岸的價值不計，北大方正在該筆售股中獲得的帳面淨收益為78.77億元。
截至發稿時止，北大方正公關部工作人員未對記者的聯繫作出回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