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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鄙的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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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是在內蒙電建公司,那是個施工單位,工人們大多來自農村,領導也很少受過什么正規教育,說話辦事都像《亮劍》裡的李雲龍那樣粗野。

建築施工本來就不是個細緻活,招收的徒工多數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對這些人的管理,一般都採取訓政的辦法。所謂訓政,其實就是罵,工人們被罵慣了,一天不罵反而覺得不適應,在底下會議論:怎麼×老大今天沒罵人?(那時我們都把工地主任稱為×老大,有點黑社會的意思吧?)有時候,工地的頭頭及班長還會打那些淘氣的工人,用拳頭在身上鑿幾下,用腳在屁股上踢幾下也都是常事。因為習慣了,師傅們對領導的粗野似乎並不計較,好像原本就應該如此。

對於女工,頭頭們也不會法外開恩,如果幹的活不合格,或沒有及時完成任務而影響了下一道工序時,他們也會破口大罵:「你們這些挨操貨,球也孌不成!」

有一次,公司要組織我們去火車站搬運大型設備,按規定,女工來例假的,可以不去。那天,也許是頭頭覺得來例假的人有點多了,說著說著就來了氣,然後氣急敗壞地開罵:「你們這些臭逼們,正要用你們一下,你們都給爺作怪,周麻子!你一個一個地伸進手去摸摸,如果真的有血,可以不去,否則一個也不能落下!」結果真的來例假的女工也都怨聲載道地跟著去了。

文革來了,破四舊、砸爛舊世界的狂潮在全國風起雲湧,造反成為革命潮流,溫文爾雅與革命格格不入,粗魯也成了革命的標誌。無產階級革命派們以反傳統的語言表示他們對傳統道德的藐視。例如:「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廟小妖氣大,池淺王八多」,都說明了文革中的暴虐、不講理的本質。

記得1966年8月剛開始聽到《紅衛兵戰歌》,「老子反動兒混蛋!」「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真嚇了一跳。呀,原來這就是「革命」?自毛林結盟以來,尤其受到中央文革無產階級革命家們的言傳身教,革命豪氣大行其道,斯文註定掃地!

那時,輿論把工人階級的地位提的非常高,鼓吹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粗野一時成了許多人的優勢。大大小小的領導們更是以大老粗自居,仿佛越粗越光榮。開會一講話就是:「我是個大老粗,要多粗有多粗,斗大的字不識一筐!」那些平時文質彬彬的人。也一個個「他媽的」不離口,以顯示自己的離經叛道。這種語言的沉淪,造成了了整整一個時代語言的粗鄙化,那些過去根本上不了台面的粗話,都成了文化革命的常用語彙。

那時,漢語中一些誇張和感情色彩強烈的詞彙,也頻現於大字報和報刊雜誌。藉助這些形容詞或副詞以增強聲勢:

「跳樑小丑」「牛鬼蛇神」「狼子野心何其毒也」「狼狽為奸」「一丘之貉」「沆瀣一氣」「蠢蠢欲動」「上竄下跳」「喪心病狂」「如喪考妣」「招降納叛」「結黨營私」「欲蓋彌彰」「昭然若揭」「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冒天下之大不韙」「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踏上一萬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怎麼樣?這一趟下來是否能聞出點兒當年大批判的火藥味兒?

還有「混帳透頂」「猖狂反撲」「大肆鼓吹」「狗膽包天」「大黑傘」「大黑手」「一小撮」「妄圖」「膽敢」「可以休矣」「居心何在」「何其毒也」「炮轟」「油炸」「砸爛狗頭」「砸個稀巴爛」「滾他媽的蛋」「混蛋」「王八蛋」「王八羔子」「該死」「見你媽的鬼」等等,構成了整個文化革命時期特有的那種氣勢洶洶和虛張聲勢的政治用語風格。

革命者天天將太祖的粗鄙的打油詩像念經一樣掛在嘴邊,卻不知唐詩宋詞元曲漢賦。

那時,純淨規範的語言已不合時宜,禮貌委婉用語更被視作「資產階級和封建階級的臭禮節」,仿佛越粗鄙便越接近工農兵,越沒有教養便越顯得革命。這種變化,推動文化大革命的大眾審美更加趨向粗鄙化。

土建工地的主任焦老大一張口就罵人,記得有一回早晨開站班會,我們幾個徒工在地下畫道道給他做統計,那天焦老大一共罵了一百多個「他媽的!」八十多個「混蛋!」和五十多個「小圪泡們!」

因為土建工地的工作又髒又累,大多數走資派、反動技術權威都被下放到土建工地勞動改造。監管人員對他們從來沒有好話,不是罵「老圪泡」就是「老雜毛」,「混蛋」「王八蛋」不絕於耳。

那些「走資派」「反動技術權威」一天到晚戰戰兢兢,看著監管人員的臉色行事。因為如果惹惱了那些人,翻毛皮鞋踢上去會皮開肉裂。

那時,要求工程技術人員改造思想,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脫胎換骨。脫胎換骨的結果是,他們也學的滿嘴髒話,不說髒話不開口,斯文徹底掃地了。

那時,就連「不隨地吐痰」也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有人在報紙撰文號召講文明,不要隨地吐痰,很快就有人批駁這是「資產階級臭講究」,聲稱「勞動人民就應該吐」。

智者說,貴族要三代才能教養出來。而地主、資本家的子弟經過新中國不斷地在經濟上的剝奪,到了文革,他們比工人農民所多的,也只是一點文化優勢,或曰所謂的「文化教養」。其實,從1949年起,我們的官方文件、報紙廣播和教科書里,就不再有「教養」二字,和教養有關的只剩下「勞動教養」了。

塞外社會風氣差,呼市人粗魯鄙俗,並非自古如此。相反,有人早年見識過歸綏人說話辦事彬彬有禮。不管生人熟人,彼此應答都非常尊重對方。家族、鄰里、社區和公共場合,和諧占主流。呼市人變得野蠻,還是拜「文革」之賜。

前些天,看到一篇子女教育的短文,有兩段話很有味道:「孩子,如果世界上僅剩兩碗水,一碗用來喝,一碗要用來洗乾淨你的臉和內衣褲。」「笑容、優雅、自信,是最大的精神財富,擁有了它們,你就擁有了全部。」就一個人的素養而言,這種「派」對我頓生偌大的魅力。

路易十六的王后上絞刑台的時候,踩到了劊子手的腳,她下意識地說一聲:「對不起!」我覺得這才是貴族。貴族首先有很好的教養,他也應該是一個文明的人。

文革結束後,政府推行「五講」「四美」「三熱愛」運動。在成人中開展學習幼兒園用語:「您好」「請」「對不起」「謝謝」「再見」,企圖拯救中國即將跨掉的一代。

遺憾的是,文革種下的道德惡果,現在已經開始收穫。時隔多年,粗野、鄙俗仍是當今社會的主流價值。不信你看看各地的城管,並不比「座山雕」的部下更文雅些;人民公僕更猶如色中惡鬼。

2011年10月13日,2歲的小悅悅在佛山南海黃岐廣佛五金城相繼被兩車碾壓,7分鐘內,18名路人路過但都視而不見,漠然而去;近日,陝西漢中一位女子因為債務問題爬上高樓屋頂,圍觀者眾多,一群小學生竟在下面呼喊:「跳呀!快跳呀!」

眼下,網友幾乎百分之八十的回帖都是謾罵和粗魯下流的語言;時常看到60歲以上的老人隨地吐痰;旁若無人大聲喧譁;無視紅燈直走而過。對他們總有些可憐、可恨、可嘆的感覺!粗鄙的時代就這樣延綿不絕,文革寫就了我們這一代人思維和情感的原始碼。

季羨林說:「文革是一場最野蠻、最蠻橫、最沒有人性的,也不是什麼革命,是一場鬧劇、一場悲劇,是空前的,也是絕後的。」

是什麼造成了國人大腦低智、行為失范的呢?多年以前我看過一本書,叫《烏合之眾》,從這裡我找到了答案。書里詳細闡述了個體是如何被群體淹沒的,領袖是如何在群體中起到絕對作用的。作者認為「群體」是依賴「領袖」而存在的,個人一旦進入群體中,他的個性便被淹沒了,群體的思想便占據了統治地位,而群體的行為則表現為無異議、情緒化、極端化,——這時候人的低智商就產生了。作者舉例說,法國大革命、後來的納粹、中國的文革等等都把人類思維低下推到了極致。

老一代的思維和情感原始碼是文革寫就的,楊絳在《一百歲感言》裡寫道: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

晚清時,面對危局,主張改良變革的龔自珍曾說:「士皆知有恥,則國家永無恥矣;士不知恥,為國之大恥……農工之人肩荷背負之子無恥,則辱其身而已;富而無恥者,辱其家而已;士無恥,則名之曰辱國;卿大夫無恥,名之曰辱社稷。」

不才也認為:沒有比讀書人和公卿大夫的失范無恥,對國家社稷傷害更大的了。一正一反間,他們的無恥行為,動搖國本,擾亂社會,引發了社會沉淪。龔自珍之語,可謂一語中的,點中了傳統社會粗鄙沉淪的要穴。

2013-04-25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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