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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農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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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是村裡的「首富」,有幾間房,幾十畝地,兩輛馬車,農忙時雇用幾個短工,土改時被劃為富農。這頂富農的帽子,像一塊石頭,壓在我家每個人頭上整整四十年。這是屈辱的四十年,我們只能彎腰低頭,夾著尾巴做人,村里人見我們像見了瘟神,遠遠地躲開。反右傾、拔白旗、四清、揭階級鬥爭蓋子、批四舊、刮十二級風暴,哪一次運動,我的叔叔們都逃不了被觸及靈魂皮肉的批鬥。不批鬥他們,村裡的鬥爭就無法搞起來。

我的四叔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莊稼活是一把好手,有一次被派到南山坡地扶犁種豆子。種完豆,還剩下一把豆種,四叔本想揣回家,為得水腫病的四嬸熬水喝,又怕村頭人看到,就偷偷把豆種埋在了地頭上。不知是四叔忘了還是由於害怕,這把豆種就被留在了那裡。若干日子後,人們到南山坡地鋤地,發現地頭上長出一叢茂密的豆苗。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四叔當場被揪出來批鬥。有人從廟裡抬出一口鐵鐘,扣在四叔頭上。四叔,戴著五十多斤的鐵鐘,在熱辣辣的太陽底下,在人們的批鬥聲中,倒地死去。家人匆匆把他埋在南山坡,人們說他私吞公家的豆種,罪有應得。

我作為富農子弟,中學畢業與大學無緣,回家務農。富農在我心中是一種恐懼,一種恥辱,一種罪過。貧下中農的孩子,有的被保送上了大學,有的進城當了工人,有的參軍當了兵,留在村裡的有當隊長、會計、出納、記工員的,有當民辦教師、赤腳醫生的,就是幹活也是看場院、看瓜地、看菜園、趕馬車等輕活,而最髒最累最苦最危險的活兒都是富農和他們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干。

二叔修梯田,三九天抬石頭,雪大坡陡,不慎摔倒,石頭砸在腳上,無錢醫治,落下跛足。初春冰雪剛融,架浮橋、打稻埂這些活就落在五叔六叔身上了。刺骨的河水泥水,凍傷了他們腿上曲曲彎彎的靜脈血管兒,潰爛發膿。

那年冬月,我們幾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被派到十里外的河邊修電站。白天在結冰的河裡打樁攔河,不到一小時就凍得渾身發抖,上岸喝一口老白乾,再跳進河裡繼續干。夜裡挖機坑,在水裡風裡一直干到深夜。無論如何賣力幹活,我們還是與家庭劃不清界限,還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為了表示與家庭決裂,五叔的三兒子也參加了對自己父親的批鬥。他幾次揚起手,終不忍出手,專政頭頭說:「你不會打,我教你。」說著朝五叔臉上打去,五叔的臉立即成了血饅頭,他的三兒子也哭昏了過去。其實富農子女與富農分子沒什麼區別,老一輩富農死了,村里還得鬥下去,鬥的對象就輪到富農子女。

有一次我和貧農青年丁二在牛棚里出糞,本來出這一圈牛糞是我倆的任務,可那丁二就是不干,坐在牛欄幹上抽菸。牛圈出得只剩一角了,我要丁二下圈出糞,他不干,悠蕩著二郎腿說:「今兒個讓你孝敬俺貧下中農,我來教育你,怎麼?不服氣嗎?」說著站起身,用糞叉揚我一臉牛糞。那時我真的忘記自己是富農了,也用糞叉朝他揚糞,不料那糞叉竟把他的手指劃破了。這下我闖了大禍。「地主富農反了,打貧農了!」丁二大叫著。隊長跑過來,不分皂白,當即叫民兵連長把我押送到公社派出所。所長喝斥一頓後,把我送進小號。我被送走後,媽媽送給隊長五十元錢,又給丁二五十元,還給丁二做了兩碗麵條雞蛋湯。要知道那一百元錢是我家唯一的積蓄啊!這還不算完,後來的批鬥中都少不了我這個活靶子。

富農家最愁的不是苦累,而是娶媳婦。七嬸有三個兒子,身子健壯,五官端正。老大快四十歲了,還沒有成親,七嬸愁白了頭髮。那年月,誰願意嫁給富農的兒子當老婆呀!貧下中農家自不必說,就是地主富農家的子女也不願意,這不是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嗎!沒有媒人說親,七嬸就去求親戚,親戚也無奈,後來總算找到一個腿腳殘疾比兒子大五歲的姑娘成了親。

秋後打穀場上分口糧,是村里最高興的事,可是富農高興不起來。上風頭的糧飽滿,下風頭的糧乾癟,貧下中農分的是上風頭好糧,富農分的是乾癟糧。春黃不接時,上邊撥下救濟糧,貧下中農分得米麵,富農分得糠皮。

大年三十晚上,富農家不許放鞭炮快樂,有時我站在窗前看貧下中農放鞭炮,無語流淚。過年期間,村里照例要扭上幾天秧歌。扭秧歌要吹鎖吶,打大鼓,鼓很大,兩人打,四人抬,抬鼓的人歷來都是富農分子。後來富農年歲大了,抬不動了,就由富農子弟來接班。那時有個笑話,一小伙子到外村相親,女方父親是個教師,假裝斯文,問:「小伙子,台甫怎麼稱呼?」小伙子一時蒙了,答:「俺是貧農,不抬鼓,地主富農抬鼓。」幾十斤的大鼓,綁上鼓架,抬在肩上,從這院抬到那院,從這街抬到那街,從這村抬到那村,從早上抬到晚上,從初一抬到十五,一般人是招架不住的,再加上兩個打鼓人咚咚猛敲,震得耳朵嗡嗡直響,一天下來,抬鼓的就癱在炕上了,真是「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階級敵人難受之時」。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十期,2011-02-01)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黑五類憶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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