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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倬云:從歷史看人物——以劉邦和朱元璋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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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華東師大「大夏講壇」的講演

謝謝各位同仁和同學。今天講的題目——從歷史看人物,多多少少補足我新出版的《萬古江河》一書中沒有談到的一些問題。我一輩子研究的是文化史和社會史,基本上我的著作里沒有帝王將相和英雄豪傑,只有小民百姓。那我為什麼開始談歷史人物呢?因為台灣有一批企業家,他們都是做領導的,常常找我講歷史上的領導,而歷史上的領導就是帝王將相。從那以後,我從談領導慢慢延伸到談組織、談管理,最後歸結到談人物。這次我以人物為焦點,看究竟是人創造時代,還是時代創造人?英雄和時代是什麼關係?今天我找兩個歷史人物來談這個問題:一是劉邦,一是朱元璋

一、中國史學缺少活生生的「傳」

在談劉邦、朱元璋之前,我想先交代史學上重要的「人物傳記」問題。中國史學在世界上是很發達的,很少有其他國家的史學系統有我們那麼長,那麼完整。二十四史有紀、傳、表、志四個部分:紀,是一個劃年代的表;志,是專門史;表,是用表格一目了然的方式來講一些事;傳,是依據歷史人物的事跡來反映一個時代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是傳,人物傳記在中國史學占很重要的位置。但到了近代,人物傳記非常稀少,而且能讀的好傳記更少,其原因何在?

中國史學裡的傳記,早在《春秋》和《左傳》中就可見到。它們在敘事中插入人物描寫,尤其《左傳》裡的人物,寫得活靈活現,有些是呼之欲出。《左傳》的姐妹篇《國語》,其作者好像就在床底下聽話似的,人家半夜裡的談話他都知道。但中國史學並沒有因此形成一個獨立的傳記體裁。

《左傳》和《春秋》關係密不可分。《春秋》最注重人物的褒貶,也就是評定人物在歷史上的地位,以及在中國的道德標準、道德系統中,此人物究竟是好是壞。這一特定的功能,為史學的傳記造成很大的困擾,使中國文化中多了一種刻板印象。用今天的話講,人不再是個「人」,人是個臉譜,就像京戲裡的臉譜。看戲台上的臉譜,忠奸分明,關公是紅臉,曹操是白臉,蔣干是個小花臉,諸如此類。褒貶使得《春秋》的《谷粱傳》、《公羊傳》,把許多本來不是褒貶的句子,解釋為褒貶,甚至做誅心之論。某人並沒有那個動機,但《谷粱傳》、《公羊傳》給它一個動機,再在動機上判定此人在歷史上做了或對或錯的事。一言之褒,給他一個獎章跟光榮;一言之貶,把他抓到包公的虎頭鍘、龍頭鍘上鍘一刀。中國史學,不僅拿歷史當鏡鑒,還把它當作裁判。在中國史學傳統內,歷史學家是永恆的裁判者,其裁判可永遠流傳。歷史學家有做判斷的使命,而且這個判斷是依據個人的主觀做出來的。

這套做法,到司馬遷有一點改變。司馬遷寫《史記》,不僅是寫文化的通史,還要寫當時那個時代他一生所體會的事情。《史記》裡寫了許多非常逼真的人物和他們的性格,從中可看到極好的人物描述,如項羽在垓下之圍,眼睛一瞪,大吼一聲,「人馬俱驚,辟易數里」。這明明是誇張敘事,人可以倒退幾里路,但馬絕對不行,非摔跤不可,可是經司馬遷這麼一寫,活靈活現。

另一方面,司馬遷在寫《史記》的時候,依他的判斷把人物歸為一類一類,刺客是刺客傳,遊俠是遊俠傳,做買賣的是貨殖傳,打仗打得好的是一種傳,打得不好的是一種傳。同樣是做官,有一類官是循吏,有一類官是酷吏。這種分類法,叫類傳或列傳,不是一個人的傳,而是一堆人的傳。司馬遷開創了二十四史的重要傳統,二十四史的列傳比個人傳要多得多。同時,司馬遷的傳里常有他的評語——「太史公曰」,後來的二十四史也有贊。這個贊,不一定是讚美,是評語的意思。有評語,就等於斷定一個人在歷史上的價值、地位。也就是說,太史公寫當時的事,繼承了《春秋》的褒貶,其歸類的辦法也與中國政治上的諡法有相當大的關係。從周代開始,除了頭兩個王,每一個王死後,大臣們以其一輩子的所作所為,公決給他一個周什麼王,如定王、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等。諡法和褒貶是分不開的,分類傳統和褒貶傳統也有互通之處。於是,歷史人物的個性、特徵都定性了,一類一類,不再是活潑潑的人,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刻板印象。整個二十四史,只有在《史記》和一部分《三國志》裡,能看見活潑潑的人,原因是什麼?因為事後修史。司馬遷修的是當時史,將當時的所見所聞,直接的印象和聽聞寫下來,這和隔一個朝代、幾個皇帝才修史,引用官書資料或收集民間資料拼湊起來是不一樣的。今天,因受到中國傳統的束縛,很難寫出一個活生生的傳。

文學和傳記合併起來,叫「文學傳記」或「傳記文學」,在那裡才看得到接近「活人」的傳。台灣有一個雜誌叫《傳記文學》,憑心而說,幾十年《傳記文學》裡所收的文章,真正把人物寫活的很少很少,因為我們一直沒有把史學的人物傳記傳統充分建立起來。

二、西方史學更注重私秘材料

倒過來看西方史學。西方史學,論發達和漫長的延續都不如中國史學,但在傳記方面,西方史學有幾個重要貢獻,斷斷續續地留下了一些傳統。希臘的公共生活是靠講演來表現,因而修昔底德(Thucydides)寫的希臘古代歷史,是把當時當地的長篇講演記錄下來,在沒有錄音機、錄音筆,也沒有照相機的時代,這種文辭的表現把講演的風采活生生地記錄了下來。羅馬的普羅塔克(Plutarch),把他認為自古到當時重要的英雄都記錄了下來,他部分接受了《荷馬史詩》中對特洛伊英雄的描述特色,對人物的身體特徵花很大力氣去描述。反觀中國史書,對人物身體特徵的描述就不太像「人」,例如:夏禹重瞳,我問過眼科醫生,眼科醫生說這是白內障;劉邦隆準高鼻,中國人鼻子再高也高不到哪裡去;孔子頭上扁下去,中間凸一塊,可能難產的後果。中國史學家對人物physical condi tion(體貌特徵)的真正面貌,描寫很少。如果叫中國史學家形容我,他們不忍心用太壞的字眼,但事實上我的外形是很糟糕的。

西方史學這種對人物的描述,到晚近有大轉變。心理學家Erik Erikson的兩部名著,一部是寫馬丁·路德,一部是寫甘地,都寫得活靈活現。Erik Erikson不只寫了上述兩本書,但這兩部書寫得確實非常精彩。Erik Erikson是心理學醫生,他用心理學家的方式來分析人物,描寫的不是physical feature(體貌特徵),而是內心。他特別重視人從不認識自己到認識自己的過程——慢慢進入社會、小學,和其他人來往。他接受弗洛伊德的觀點,認為人到十四五歲的春情發動期,此時期性的問題對人的性格形成有很重要的影響。他根據觀察,認為認同危機對人的性格有很大改變,而性格影響行為,行為也影響性格。

從Erik Erikson以來,西文的傳記文學非常盛行,也確實寫得非常好。我們發現寫得好的都不是歷史學家,而是專業寫傳記的,比如美國Barbara Tucker寫的傳記,把人物寫得非常生動。這些西方的傳記文學家、史學家,多多少少有個重要的條件,就是大量引用私秘文件:日記、書信、談話、訪問、鄰居及親戚朋友的記載,其中最重要的私秘文件是書信。近代西方史學傳記上的篇幅,遠超過中國歷史中傳記所占的比例。西方史學傳記所占的位置,甚至與典章制度、事件鼎足而立。典章制度和事件,大都被史學家寫成專篇論文,但一般人看歷史,無法看專篇論文,要靠歷史人物傳記作為理解歷史的角度。也就是說,一般老百姓的歷史理解,是從傳記中得來的。假如今天沒有金庸,很多人不知道中國西南角上曾經有個大理國;很多人不能理解宋朝不是一統天下,而是5個國家同時並存。

三、重友情、薄親情成就了劉邦的偉業

拿西洋的傳記傳統和中國比較,我要說的是:中國的紀、傳、表、志實際上已經終結,我們已轉向西方的傳統。西方史學傳統以人為主角,並解釋歷史人物為何有如此的作為。今天我挑了兩個歷史人物作為例證,一是劉邦,一是朱元璋。我挑劉邦,因為太史公留下了生動的描述,以致我們對劉邦的生平、性格、家世、經歷,要比別的皇帝清楚得多。朱元璋為他自己留下了記錄,他對做皇帝以前的家世、經歷,有不避嫌、不避諱且相當真實的闡述。兩份資料,雖不能和西方傳記的私秘文件相比,但仍可用。劉邦、朱元璋兩人,創造了朝代,影響了朝代的作風,我覺得拿這兩個人來比較,可以看出一些東西。

先講劉邦。他是小混混出身,父親是自耕農,不太有錢。兄弟四個,他老么。老么從小沒管好,到了青年,輪流到哥哥家吃飯,有次嫂嫂聽見他來,甚至拿著鍋鏟把鍋鏟得哐哐響,表示飯吃光了。父母罵他不成材,不如老二能種田、治家產。因此,劉邦長大後,在乎的是朋友,不是親戚;他重視友誼,重視打天下的夥伴,而不重視親情。他打仗時,項羽把他父親抓起來,在城頭上說:你不投降的話,把你父親煮了吃。劉邦回答說:我們曾結拜兄弟,我爸爸就是你爸爸,你要煮你的爸爸,分我一杯羹。從這句話里可以看出,劉邦確實不在乎他父親。劉邦做了皇帝後,把父親從鄉下接過來,問的第一句話是:老二治的家產多,還是我這個不成材的老么治的家產多?起先,他為了裝樣子給群臣看,還帶群臣去給父親請安,請了兩三天後,就有人跟他父親講:你兒子是皇帝,他來請安時,你不能這麼大剌剌坐著,應該一邊掃地一邊倒退著走。老父如此一做,劉邦就大為快樂。司馬遷把這些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而漢代皇帝的好處是沒有把這些細節刪掉。

劉邦在世時,許多功臣都封了諸侯。韓信、彭越、英布三個大功臣,過去是他的敵人,被他統戰統來的。後來,劉邦和呂后一起,將這三位功臣都殺掉了,後人把責任怪到呂后身上,這是不對的。劉邦把壞人推給呂后做,可見他親情淡薄得很。

劉邦重視臣子、參謀、將軍說的話,可以違背自己的決定,然後180度轉彎接受大臣的意見。他不是很喜歡大兒子,當小妾生了兒子,便想換太子。太子找了四個白頭髮、白鬍子有名的老頭陪伴在旁,劉邦因而認為:自己都招不來的人,竟然是太子的朋友,太子必有一幫人在身邊幫忙,因此沒換太子。這四個天下有名的大佬,很可能是找人假扮的,因為後來從沒看到這四人有什麼作為。劉邦死後,呂后專政,呂家的內侄慢慢起來,是誰替劉家把政權拿回來?不是劉家人,而是劉邦當年的老戰友周勃、陳平等幫他爭回天下。從漢初到漢武帝晚年,功臣集團始終占領政治集團很大的位置。郡太守一定要功臣的子孫擔任,宰相一定要封侯才能做,但只有軍功才能封侯。後來,不能不用文人為相時,才開始將文人先封侯再做宰相。所以,漢代功臣集團維持的時間遠比宗室內親要長。在漢朝,犧牲大批親人的例子太多,而犧牲功臣則很少。劉邦曾對哥哥的兒子吳王濞說:你將來要造我的反,要小心。劉邦心裡對宗族一直不太相信,對親戚一直存著懷疑、嫉恨。

以上,我把劉邦的私人性格和公眾行為、歷史影響套在一起看,多多少少用了Erik Erikson的方法,但沒有完全套用,只是純粹從劉邦的性格形成,來看他對當時以及後世作為的影響。

四、重親情、薄友情限制了朱元璋的視野

朱元璋跟劉邦一樣,是由窮人慢慢打出天下,匹夫為天子。朱元璋什麼親戚都沒有,只有他哥哥死後留下的一個侄子,和姐姐死後留下的一個外甥,三個小孩為伴。朱元璋窮得沒飯吃,偷雞摸狗、要飯,什麼都做,後來去做小和尚,接著又夥同在鳳陽結交的一批哥兒們投軍。由於他打架的本事一等一,便在郭子興的紅軍做隨從的衛兵。在這時候,他認識了郭子興的乾女兒馬皇后。馬皇后歲數比他大一點,人也不怎麼漂亮,但很能幹。一個是衛兵,一個是乾女兒(就是丫頭),門當戶對,兩人感情很好。朱元璋本來孤單一人,只有友情,缺少親情,自從有了馬皇后,他體會到什麼是親情。馬皇后因而成為朱元璋一輩子最親近的人。在這一點上,朱元璋和劉邦是倒過來的。

朱元璋打天下,靠的是淮西一批功臣。他和這批人一起在郭子興部下,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有感情,有依賴,也有衝突和矛盾。他經歷過叛變,四無依傍,只有幾個非用不可的朋友。他用的幾個文人學究,如李善長、胡惟庸,都跟他虛虛假假,真真實實。他沒有劉邦那種一起偷雞、一起燒著吃的忠心朋友,情況比劉邦糟。

等朱元璋定了天下,兒子早死,留下幼孫,為了保護孫子便大殺功臣。親情與功臣比起來,朱元璋要保護的是幼小孫子,因為孫子投射的是他早死的兒子,早死的兒子投射的又是他親愛的馬皇后。因此,他因疼愛孫子,盡一切辦法幫他清除四周的障礙。明初殺功臣,殺了幾萬人,連當年等於營長、排長的人都殺,都是莫須有之罪。惟有幾人例外:一是徐達,病死;一是常遇春,累死;還有乾兒子沐英,世代鎮守雲南。除了這幾人,功臣幾乎全被朱元璋殺光。

比較漢高祖和朱元璋,一個重友情、薄親情,一個重親情、薄友情。朱元璋重親情重到以為只要把兒子分封出去,擁有若干軍隊,中央有事時,王子每人提3000兵,就可解決問題。於是在通都大驛、戰略要地,從東到西封兒子出去,燕王在北京,晉王在山西,秦王在西安,寧王在大寧。他以為兄弟姐妹感情會非常濃厚,一起保大明,但事後證明沒這回事。

從這兩個例證,我們可以說,一個人在長大過程中經歷的事情、面對的事件,以及所見的冷暖人情,都會影響他事業成功的過程。重友情的漢高祖,心胸開闊,用人用得寬,招了一堆別人的謀士如張良、蕭何等人來做自己的臣子,漢朝的規模因而靠他個人的歷史而定。重親情的朱元璋,圈子打得窄,除了淮西功臣集團外,他在浙東找的文人,包括劉伯溫在內,基本上都沒聽他的話。明朝後來,也沒有真正的名臣、賢臣。再者,漢高祖關懷的是全中國,他一路打上來,統戰做得好,次要矛盾放一邊,集中打擊項羽。朱元璋不是如此,他一輩子花最大力氣的是盪盡群雄,不是趕元人出去,他像一個窮孩子,有點產業後便抓在手上不肯放,所以要「高築牆,廣積糧,不稱王」,不做「出頭鳥」,就算打不了第一,也可有糧可吃、有城可守。

朱元璋的高築牆,是真的。前幾年,我在山西、河北到處看新石器時代的考古遺址,一路上看到明朝建的城、廟和官署,蓋得真好。值得注意的是,像蔚縣縣城有四個門,北邊有門但門洞是堵死的。這是防守心理,跟人家打仗,卻不開門,完全沒有攻擊開闊的視野。明朝蓋萬里長城,從山海關一直建到嘉峪關,一條線連在山頂上,意思就是:這是我家的籬笆,我的牆,你別進來,是保家產的意思。明朝始終不開闊,跟漢朝屢次大軍出擊不一樣。漢朝的邊功,是十幾萬的牲口,幾萬、幾千的俘虜,上萬的首級;明朝的邊功報上來就可笑了,斬首5個,大捷。這兩個朝代長期延續的性格,從他們兩個開創帝王立下的規模,傳下的風格,就可看出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歷史與秩序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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