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近平仍高姿態來到歐洲，挽救還能挽救的；或者說，是為了摸清底線，了解還有什麼是可以挽救的。（美聯社）
有些人不得不見，有些鴻溝見了面也難以跨越。5月5日，習近平和他的夫人彭麗媛在風雨中抵達巴黎，在機場迎接的法國總理阿塔爾（Gabriel Attal）用他學了一年的中文，歡迎 中共領導人在睽違5年後再度來訪。
2019年，義大利在習近平來訪之際加入「一帶一路」，中法光是空中巴士訂單就超過300億歐元。不過5年光陰，物換星移。習近平在Covid-19爆發初期隱瞞疫情，已經讓西方對中國心生疑慮，俄國入侵烏克蘭後，北京表面中立，但實質偏袒俄國，讓面臨切身安全危機的歐洲更看清習近平的威權與霸權本質，還有他對台灣的威逼與在南海的咄咄逼人，加上科技與貿易之爭，歐洲對中國改觀，漸行漸遠。
挽救還能挽救的
中國放棄清零防疫政策後，經濟復甦力道不如預期，房地產危機四伏，年輕人失業率居高不下，外資大幅下滑。美國加碼管制科技輸出，計劃對中國產品課徵高關稅，歐盟也對大量湧入的中國貨物提高警覺。內部景況不佳，外部壓力也大，習近平仍高姿態來到歐洲，挽救還能挽救的；或者說，是為了摸清底線，了解還有什麼是可以挽救的。
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在去年4月訪問中國，事隔一年，他擺好迎接習近平的陣仗，隆重的軍隊儀仗、金碧輝煌的會議廳，以及華麗豐盛的國宴。
北京表面中立，但實質偏袒俄國，讓面臨切身安全危機的歐洲更看清習近平的威權與霸權本質。（美聯社）
不過，習近平到訪前，法國媒體披露海外中國異議分子面臨「被回國」的威脅，馬克宏推薦的歐洲議會參選名單「榜首」海耶爾（Valérie Hayer）則說，維吾爾族的遭遇可以說是「種族滅絕」。歐盟執委會則在馬克宏的敦促下，對中國的電動車、光電、風電和醫療器材展開反補貼調查。中國以牙還牙，表示將對法國白蘭地徵收關稅。
中國對歐洲分而治之的策略昭然若揭，馬克宏煞費苦心邀請歐盟執委會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共同與會。然而，歐盟是一個羽翼未豐的政治聯盟，外交仍屬各成員國的權限，馮德萊恩以歐洲共同市場為基礎，揚言若有必要捍衛經濟與安全時，歐盟會毫不猶豫做出決定，動用所有的貿易報復工具。歐盟對中貿易赤字在2022年飆升到4000億歐元，扮白臉的馬克宏婉轉表示經濟往來必須「互惠、均衡」。
中國是問題，還是解方？
法國在1964年成為第一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西方國家，今年適逢60周年，但兩國沒有大肆慶祝的氣氛。在經濟議題之外，追求歐洲戰略自主的馬克宏急於與習近平討論地緣政治。俄國入侵烏克蘭後，西方陣營面臨「中國難題」：中國是問題的一部分，抑或是問題的解方？
美國認為中國是問題的一部分，指責北京撐住遭西方制裁的俄國經濟，並間接援助俄國軍事工業，若不收手，也將制裁中國。以馬克宏為首的歐洲政要則以為，習近平是唯一可以跟俄國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說得上話的人，可以是解方的一部分。
烏克蘭也期待中國扮演角色，但在馬克宏的遊說下，習近平才在去年4月與烏克蘭總統進行戰爭爆發後第一次，也是至今兩人唯一的通話。馬克宏重複去年跟習近平說過的話，希望中國動用所有的影響力，讓俄國終止在烏克蘭的戰爭，並肯定習近平並未提供武器給俄國，期待北京更加嚴厲管控軍民兩用物品流向。
習近平斷然回應「反對利用烏克蘭危機甩鍋、抹黑第三國，煽動『新冷戰』。」但也給東道主留下面子，表示願意在今年夏天的巴黎奧運會期間推動各方停火，從一時的戰事停歇，尋找可長可久的和平出路。
美國外交重心轉往印太，內部則是兩極化尖銳分歧，馬克宏認為歐洲不該讓自身的安全問題隨著每4年一次的美國大選紛爭搖擺不定，必須走自己的路。（美聯社）
然而，習近平主張和平協商必須有俄國參與，間接否決了6月將在瑞士舉行、沒有莫斯科參加的和平會議。法國認為，即使是暫時的停火，也為烏克蘭爭取到安排政治出路的時間。俄烏戰爭分散美國對印太的注意力，也讓俄國成為中國的小老弟，戰事拖延對習近平未必是壞事；普丁也等著川普回鍋擔任美國總統，開啟以和談之名屈服烏克蘭的契機。剛剛第5次就任總統的普丁這個月將到北京，到時候將揭曉，迎接他的是停戰的壓力，或依舊是「永無止境的友誼」。
歐洲想走自己的路
中國視美國為最大的敵人，試圖拉攏在歐洲的次要敵人。在分而治之的策略下，北京選擇忽略協調各國的歐盟，與在中國有巨額投資的德國商討經濟議題，與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擁有核武的法國討論國際政治議題。習近平心知肚明，法國儘管與美國保持距離，仍是西方陣營核心；雖不排擠中國，但不可能是盟友，而是把北京視為戰略對手，一個在國際舞台上不可忽視的關鍵對手。
法國盛大迎接習近平，一些英美媒體批評馬克宏落入中國離間大西洋兩岸的圈套。可是，馬克宏在2017年一當上總統便主張戰略自主，但習慣承平小日子的歐洲對此意興闌珊，被宣判「腦死」的北約（NATO）在俄烏戰爭爆發後起死回生，也掩蓋了相關的討論。
馬克宏在闡述他的戰略自主論時說，「身為美國盟友，不意味著成為附庸，不代表我們沒有為自己著想的權利。」當可能返回白宮的川普威脅將退出北約，表示俄國可以對國防預算不足的盟友「為所欲為」，問題不再是歐洲與美國保持距離，而是美國可能遠離歐洲。2017年，時任德國總理的梅克爾（Angela Merkel）在北約和G7高峰會與川普交手後說，「歐盟必須把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但仍冀望在川普離任後修復跨大西洋兩岸的關係。
但法國已經洞悉，問題不在於川普的個人風格，而是世界結構已然改變，美國外交重心轉往印太，內部則是兩極化尖銳分歧，歐洲不該讓自身的安全問題隨著每4年一次的美國大選紛爭搖擺不定，必須走自己的路。
冷戰結束後，走向美國主宰的單極國際秩序，快速崛起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的中國曾經期待建構兩極秩序，但美國不可能接受與中國平起平坐，北京退而求其次，尋求多極化的世界，恰好符合歐洲戰略自主另成一極的盤算。若川普再度擔任總統，將加速國際秩序重組，馬克宏和習近平都在準備留下地緣政治迴旋操作的空間。
法國的印太戰略
馬克宏送給習近平軒尼詩（Hennessey）和人頭馬君度（Remy Cointreau）干邑白蘭地，習近平說，他會考慮不對法國白蘭地課關稅。在艾麗榭宮舉行的國宴冠蓋雲集，包括軒尼詩的老闆阿諾爾（Bernard Arnault）、中國影后鞏俐，但馬克宏安排了與習近平促膝長談的私房旅遊。
習近平去年帶著馬克宏到他的父親習仲勛曾經任職的廣州品茶，這次，兩人同游馬克宏外婆的故鄉，二千多米高的庇里牛斯山仍飄著雪，兩對夫婦一起喝酒，吃生火腿和乳酪。山野外交讓兩位領導人熟悉彼此的另一面，馬克宏在餐桌上努力拉攏習近平，說明中國今非昔比，在重大國際的會議桌上，少不了中國的一席之地，包括歐洲安全議題。中法之間仍有難以跨越的鴻溝，但一個不亦步亦趨跟隨美國的歐洲，對習近平已經是斬獲。
馬克宏去年結束中國行返回法國途中受訪時表示，歐洲在台灣議題上不該隨著美國節奏和中國的過度反應起舞，引起一片譁然。法國總統府事後解釋，支持台灣的現狀，而且法國與美中之間並不等距，美國是有共同價值的盟友。
事實上，法國是最關注印太局勢的歐盟國家，在該地區有海外屬地、200多萬人的法國公民；也是在英美之外，少數軍事後援補給能力能夠投射到印太的北約成員國，長期派有船艦巡邏。
法國的印太地區大使安邦蘇爾（Marc Abensour）指出，法國的印太戰略強調多邊主義並遵循以國際規則為基礎的秩序，避免陣營之間的對抗，或是劃定勢力範圍。法國鴨子划水與澳洲簽署潛艇合約，但美國以更先進的核動力潛艇技術說服澳洲毀約，後來居上，打亂馬克宏的印太布局，也讓法國失去約700億美金的合約，凸顯西方內部的競爭。
從邊陲敲打核心
不只中國擅長各個擊破歐洲國家，美國和俄國面對沒有共同外交政策與防務的歐盟，一樣會見縫插針，但習近平這次的歐洲行，光是行程安排便毫不遮掩分化的策略。
在法國之後，他來到塞爾維亞，刻意或巧合，25年前的5月8日，北約轟炸南斯拉夫期間，美國軍機誤炸中國駐貝爾格勒大使館，導致3人喪生。習近平借題發揮指責北約，並宣稱中國與塞爾維亞的鐵桿友誼經過血與火的淬鍊。
塞爾維亞申請加入歐盟，但親近俄國，不只身為中國的全面戰略夥伴，還要共同建構人類命運的共同體。收不收這樣的親俄友中國家，歐盟都為難，不收，是讓中俄在家門口耀武揚威；收，一個與歐盟難以收服的新成員國，恐怕淪為境外勢力滲透的特洛伊木馬。
習近平的最後一站匈牙利，直指歐盟的要害。塞爾維亞和匈牙利都加入一帶一路，但從貝爾格勒到布達佩斯，習近平沒有搭乘由中國負責興建的高鐵，因為歐盟正在調查中國以不公平競爭取得標案，工程延宕。
匈牙利是歐盟內的親俄友中國家，經常阻撓歐盟對烏克蘭的援助方案，也多次反對歐盟譴責中國人權問題的聲明，現在成了中國電動車、電池的生產重鎮，是未來繞過歐盟關稅的灘頭堡。
匈牙利總理歐班（Victor Orbán）的「不自由民主體制」是民主退潮的代表案例，他的政府因侵犯人權遭到歐盟制裁，卡住挹注的資金。北京「雪中送炭」趁機拉攏歐班，他回歸傳統的極端保守主張則吸引了美國的極右浪潮，川普稱讚他是「偉人」，並在自家的海湖莊園（Mar-a-Lago）款待這位偉人。
位在歐盟東部的匈牙利將在今年下半年擔任歐盟輪值主席，表示將會為中歐關係健康穩定發展發揮積極作用。歐洲議會將在6月選舉，歐班希望加入極右的歐洲保守派和改革主義黨（ECR），他與領導該黨的義大利總理梅洛尼（Giorgia Meloni）私交甚篤，希望連任的中右派馮德萊恩則打破不與極右派聯盟的禁忌，不排除與「希望少一點歐盟」的梅洛尼結盟。像在推骨牌，習近平從邊緣敲打核心，埋下動搖大西洋兩岸與歐盟內部穩定的楔子。
※作者為羅馬Sapienza大學社會學博士，教育部公費留學生，曾任中央社駐義記者，現為獨立記者。翻譯《銳實力製造機：中國在台灣、香港、印太地區的影響力操作與中心邊陲拉鋸戰》（2022，左岸文化）。個人網頁《地中海艷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