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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維迎:經濟自由會導向政治自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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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的發展和市場的發展確實給我們帶來好多的經濟自由,使我們變得更為富有,使人們的生活變得更好。而且經濟自由在一定程度上,對政治體制提出挑戰,也會刺激人們對政治自由的需要。 但是政治自由的到來,並不是理所當然的,並不是自然而然的。因為人們富了之後,對秩序、穩定和效率的追求,可能使得他們更為恐懼變革。如果我們要有真正的政治自由,僅僅市場化、金融的深化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還必須付出更為艱辛的努力。

張維迎,1959年出生於陝西,經濟學家,北京大學博雅特聘教授,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北京大學市場與網絡經濟研究中心主任。研究領域為宏觀經濟學;經濟體制改革研究等。本文來自於2015年沙龍發言。

我不能說我是來捧場的,我是來學習的。在中國經濟學家當中,我特別喜歡和陳志武教授交流。每次跟他交流,我都學到很多東西。我們在飯桌上聊天,其實都是交流學術問題,60%以上是他談,我聽。

他的書我也特別喜歡讀,原來讀過《金融的邏輯1》,現在又出了《金融的邏輯2》。陳志武教授談的金融觀念是完全不同的,他是用大歷史的觀點來談金融的,又從金融的角度來看大歷史。他認為金融不是簡單的賺錢工具,而是思維方式和分析框架,這是非常重要的,僅僅這兩句話,就加深了我對金融的理解。

金融的發展會帶來什麼?

《金融的邏輯2》有很多重要的觀點,就像他剛剛概括的:金融可以給我們帶來更多的自由,包括人身自由;使得這個社會變得更為公平,更為平等;給我們創造了更多的財富,並且帶來了更多的創新。

這些觀點我都非常同意。當然,他書中的觀點是不是每一個都能夠完全經得起推理呢,大家看書之後,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評價。

比如對賣妻的解釋,能否完全從金融的角度解釋賣妻,說那時候沒有金融手段,不能借錢只好賣妻?儘管他的論述是很有說服力的,我自己還是想,也許原因比這個要複雜一些。幾百年前,奴隸貿易,恰恰是在金融相對發達的情況下,才大規模進行的。

又比如說女兒外嫁,嫁得遠一點有助於分散風險,關係是不是那麼單向呢?也是可以考慮的。記得我在我們老家的時候,父母都不願意把女兒嫁得太遠,因為嫁得很遠的話,地理差異有保險作用,但是也有好多的成本,特別是在緊急的情況下,父母病危了,女兒叫不回來,這也是一個問題。

能否說嫁得遠,就證明是出於防範風險的考慮?這些都是可以進一步考慮的。當然我這樣說可能有點吹毛求疵了。但是書中大部分觀點我是贊成的,而且我自己確實受到很多的啟發。

下面講一下對他的一些補充,希望儘量不重複,因為大家可以看他的書。在中世紀早期,有一位神學大師叫聖奧古斯丁,他講過我們人類有三大欲望,第一個欲望就是對金錢和財富的欲望,第二個是對權力、榮譽和美名的欲望,第三個就是對性的欲望。簡單來說就是財欲、權欲和性慾。

人類的歷史,好多是在三大欲望支配下展開的。從這個角度看,金融的發展,或者我講的市場的邏輯,會帶來什麼呢?有兩點。

第一點就是人類實現欲望方式的轉變。金融和市場不發達的時候,人們追求財富的欲望,主要是通過掠奪來實現的——這個我叫做"強盜的邏輯"。權力欲望的滿足當然更是如此。

而在金融和市場發達之後,人們是通過交換、合作、相互創造價值的方式實現財富欲望的滿足。陳志武教授在書裡面,比如對性的欲望,可以從這個角度理解。金融的發達,可以使愛情從婚姻或者養兒育女中分開,這是實現欲望方式的轉變。

第二點是,當金融很發達、市場機制運行良好的時候,人們可以用財富的欲望替代權力的欲望。這一點也非常重要。

人類歷史上,過去好多的災難都是基於人們對權力的欲望,也就是說是征服、統治別人,由此造成大量人的死亡。這種權力欲望的滿足,除了剛才說的對外征服,還有對內部人民的統治。

一個統治者為了使所有人聽他的話,滿足自己的權力欲,會採取好多的強制措施,包括殺人,而不僅僅是限制人的自由。金融和市場發達之後,人們可以更自由地追求財富和物質生活,權力欲望的相對價值就降低了。

如果能達到像司馬遷講"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聚萬者與王者同樂"的狀況,人們就沒有必要非得追求官位和權力的,也就無須採用強盜手段。比較一下金融發達的國家和金融不發達的國家,這一點是非常顯著的。

從這個角度來講,金融的發展和市場的演化本身,對人們用更為和平的欲望代替那些更為殘忍、更有侵略性的欲望,起著非常大的作用。

賺錢的欲望,好多是通過金融的方式實現的,可以稱之為和平的欲望。喜歡賺錢,並且有能力賺錢的人,一般是不喜歡打仗的。

相對來說,沒有能力賺錢、只對權力有欲望的人,特別喜歡打仗。打仗只對極少數人、對統治階級是好的,對大部分老百姓是不好的。

這樣的觀點其實有很久的歷史,像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梅隆、康德、亞當·斯密、巴斯夏(法國的經濟學家)等,都有非常精彩的論述。我這裡忍不住要與大家分享一下他們的觀點。

孟德斯鳩講過:"商業的自然作用就是導致和平,彼此從事貿易的兩國會變得相互依賴:如果一國從買進中獲利,另一國則從賣出中獲利;所有聯合都是相互需要的。"(轉引自《欲望與利益》第74頁)

弗朗索瓦·梅隆(孟德斯鳩的密友)說:"一個國家的征服精神和商業精神是互相排斥的。"

非常有名的法國19世紀中期經濟學家巴斯夏講了這樣一段話:"當商品不越過國界的時候,軍隊就會越過國界;而當商品越過國界的時候,軍隊就不會越過國界。"

一百多年前,英國著名的記者Norman Angell寫了一本書叫《大幻覺》,講到這樣一段話:"戰爭是沒有經濟效益的。掠奪在原始經濟中也許有利可圖,因為財富的形態是有限的資源,如黃金、土地和自給自足的匠人的手工藝品。

但在一個財富來自交換、信用和分工的世界裡,征服不可能使征服者更富有。事實上,征服者要付出金錢和生命,而且他破壞了人人受益的信任和合作系統,他只會變得更窮。"(引自史蒂芬·平克《人性中的善良天使》第290頁)

我引了這麼多偉大的思想家的話,就是說明一個問題:金融的發展、市場的發展是有利於人類和平的。

最近有大量的研究經驗證明,兩個市場經濟的國家,如果相互之間的交往比較多,包括商品流通和資金流通,他們打仗的可能性就會大大降低。

對我們來講,怎樣推動國家的開放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封閉的國家,很可能變成打仗的國家,一個開放的國家,不太容易變成願意打仗的國家。所以,自由貿易的事業也是人類和平的事業!

經濟自由是否一定能帶來政治自由?

下面我還想強調一點,即經濟自由與政治自由的關係。

陳志武教授的書裡邊談了很多金融與政府的關係,他剛才論述的那些都非常精彩。我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如果金融給我們帶來更多的經濟自由,那這種經濟自由會和政治自由會發生什麼樣的關係?

從思想史上來看,這個關係並沒有一個確定的結論。我這裡也與大家分享一下不同學者對在這個問題上的不同看法。

一種樂觀的觀點認為,經濟的自由化一定會導致政治的自由化。這方面比較有名的古典論述,來自孟德斯鳩和蘇格蘭啟蒙思想家詹姆斯·斯圖亞特。

孟德斯鳩特別區分不動產和動產。我們知道金融資產屬於動產(當然動產和不動產是相對的,比如土地可以作為抵押,變成證券化的東西),但是人類的財富在長期的歷史當中,儘管我們有貨幣,但貨幣形態的財富很少,所以主要以不動產為主。

我剛才講的為什麼人們要發生戰爭?主要是掠取不動產。孟德斯鳩認為有了流動性資產,如匯票和外匯套利等金融工具,可以作為憲法的補充,作為對抗專制主義和權力肆意妄為的堡壘。

匯票是猶太人發明的,猶太人為什麼要發明匯票?猶太人沒有不動產,只有動產,猶太人賺了錢之後特別容易受到專制政府的迫害搶奪,所以他們發明匯票,匯票使得財富很容易從一個國家轉到另外一個國家。

再引一段孟德斯鳩的原話:"通過這種方式,貿易得以避開暴行,能夠在任何地方維持下去。因為最富有的商人只有看不到的財富,它能夠轉移到任何地方而不留痕跡。這種做法使我們可以把一項巧妙的創新歸因於統治者的貪婪,它使商業多少擺脫了他們的控制。從那時起,統治者不得不更明智地統治,而他們本來並不想如此。因為由於這些事情,權力的肆意妄為已經被證明是無效的,……只有施仁政才能(給君主)帶來繁榮。"

他的意思是說由於金融資產的隱蔽性、高度的流動性,可以從一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統治者掠奪商人就難,要掠奪他就跑了,所以必須實行仁政,必須更為寬容地統治,才能徵到稅收。

蘇格蘭啟蒙思想家詹姆斯·斯圖亞特說過這樣一段話:"政治家驚奇地環顧四周,他曾自以為各方面都是社會的頭號人物,現在卻感到私有財產的光輝讓他黯然失色;當政治家對它伸手時,它卻躲開了他的控制,這使他的統治變得更加複雜,更難維持。他除了擁有權力和權威之外,他還要懂技巧,善言辭。"

他這段話和孟德斯鳩其實是一個意思。他更強調商業社會、金融社會變得更為複雜之後,統治者如果再用過去那種蠻橫、粗暴簡單的方式去統治的話,是沒辦法統治下去的。志武教授在書裡面也談到很多與此相關的內容。

上述這些觀點是在說,經濟的自由會給我們帶來政治的自由,因為經濟的市場化,特別是金融工具的引入,傳統專制主義者變得不太好統治。

志武教授剛才強調的財產自由對政治自由的影響非常重要,如果你沒有生計自由,你想批評的人正是控制你衣食住行的人,你不可能有言論自由——言論自由這種政治權利很大程度上是與私有財產相關的。

當然,我們是不是應該這麼樂觀呢?這個社會只要有了經濟自由、金融自由,我們自然就有了想要的政治自由嗎?

其實不一定。這裡,我也想引用另外兩位思想家——英國蘇格蘭的啟蒙思想家亞當·弗格森和大名鼎鼎的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的觀點。

這兩個人一方面都同意我剛才引用的孟德斯鳩和斯圖亞特的觀點:經濟的自由會對專制主義提出一些挑戰來。但他們又提出另外的擔憂。

比如亞當·弗格森說:"(如果人們富有了,他們)對散失財富的擔心和對安寧和效率的欲求,可能使得他們(富有的工商業人士)更願意擁護專制主義。我們假定政府提供一定程度的安寧,這往往使我們希望從政府那裡得到最好的回報;……我們若是……僅僅以安寧(它也許是公正治理的產物)來衡量國民的幸福,則自由面臨的危險莫過於此。"

確保全寧、有序、效率,可能被當作替威權主義辯護的主要理由。

托克維爾認為:如果一個國家的國民沉溺於追求自己的私人利益,有可能使"狡詐或者野心勃勃的人篡奪權力"。

他以極為尖刻的語言批評那些為了有利的商業環境而只求"法律和秩序"的人,他說:"一個對自己的政府別無所求,只要求它維持秩序的民族,其內心深處已經是一個奴隸了;它是自身福利的奴隸,那個將要給它套上鎖鏈的人便粉墨登場了。"

他們這兩個人有這樣的擔心,應該說是非常有道理的。

用我們通俗的話來講,有些人富有了,罈罈罐罐比較多了;罈罈罐罐多的人,特別擔心任何的變革把他的罈罈罐罐打碎了,所以他本能地對任何的變革有一種抗拒,尤其對政治的變革有一種抗拒。

弗格森和托克維爾在一兩百年前認識到這一點,對我們今天都是非常有啟發的。

總結一下,金融的發展和市場的發展確實給我們帶來好多的經濟自由,使我們變得更為富有,使人們的生活變得更好。而且經濟自由在一定程度上,對政治體制提出挑戰,也會刺激人們對政治自由的需要。

但是政治自由的到來,並不是理所當然的,並不是自然而然的。因為人們富了之後,對秩序、穩定和效率的追求,可能使得他們更為恐懼變革。如果我們要有真正的政治自由,僅僅市場化、金融的深化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還必須付出更為艱辛的努力。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失語者Aphasia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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