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65年高中才來到二附中的,不到一年時間就開始了文化大革命。一旦回憶起二附中,簡直就是一場噩夢!尤其是1966年8月25日那個黑色的下午,我們學校的學生一下子打死了三個人(校黨支部書記姜培良、教語文的男老師靳正宇和一名學生的母親樊西曼)。樊西曼之死是我親眼所見。一個十六歲花季少女,親歷過那種場面真是刻骨銘心。這個陰影每每憶起不寒而慄。我感到,那個時代,那樣的愚民教育,那樣的個人崇拜,革命化教育,讓我們變得偏執、狂熱、屈辱、仇恨,難以釋懷。這樣的素質教育好嗎?
歷史是怎樣的?那個黑色的八月二十五日我們能忘記嗎?
一九六六年七八月間,炎炎夏日,文革也進入如火如荼的瘋狂時期,當時最時髦的流行詞是:「紅色恐怖萬歲!」那天下午大約兩點,我正在女生四樓宿舍,突然聽得樓道一片混亂,有人在喊:「都到樓下集合,開批鬥會!」「有人殺紅衛兵了!」什麼?紅色恐怖期間只有紅衛兵可以隨意殺人,殺紅衛兵?吃了豹子膽!我也隨著墮胎衝出了宿舍樓。只見樓下東側的兵乓球檯周圍聚攏了許多學生,人越聚越多。四十米長的宿舍樓與對面的學生食堂兼禮堂之間形成了一片小廣場,中間排列著四五個水泥桌球台,每個台上都站滿了人,像是舞台又是制高點。球檯周圍黑壓壓一片,擠滿了師生。
我自知出身不好,在班裡屬於被孤立對象,別說加入紅衛兵沒資格,就連紅外圍組織「七一」里的同學也沒人願意搭理我。我偏又不甘寂寞,總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間這一部活書。於是我站在食堂外柳樹下,和幾個看熱鬧的廚師們湊在一起觀望。
舞台中心在一個桌球台上,幾個紅衛兵押著一名中年婦女,她中等身材,短髮,被按著頭,看不清面容,上穿一件深藍色人造棉短袖上衣。押解的紅衛兵,只記得一個高二女生王×,還有一個高三男生李××,他們正在聲嘶力竭地宣布「女犯」的罪行。「罪人」叫樊西曼,就是殺紅衛兵「兇手」的母親,「殺人犯」叫曹濱海,是我校高二的一名男生,已被公安機關收押。被刀砍傷的也是他的同班同學,一名男生,紅衛兵小頭目,叫陳涵實,已被送往醫院救治。事發後,紅衛兵們把曹的母親從牛棚中揪來學校批鬥。原因是,他們在抄家時搜出了母親給孩子的一封信,認為是曹母教唆所為。
不知什麼時候,樊西曼已經跪在桌球台上,批判的情緒越來越高漲,人也越聚越多,大概有幾百名師生。台上在念那封「黑信」,母親寫給兒子的信。母親的信是寫自牛棚的,她原任鐵道部黨校的黨委副書記,文革開始後,從四清工作隊回單位接受審查,被隔離關押之中給兒子寫了這封信。信的大意是:她目前的處境讓兒子放心,讓兒子相信黨相信群眾,要理解文化大革命,要經得住考驗。
按正常思維聽,這信沒有什麼不當之處,但是那個年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好話被曲解成黑話,沒有顛倒不了的黑白,沒有批判不了的文字。總之認定,就是這封信導致了兒子曹濱海砍殺紅衛兵,她就是教唆犯,就是罪魁禍首,就得替子償命!批判聲中,口號聲一浪高過一浪,「打倒走資派樊西曼!」「血債要用血來還!」「打倒反革命曹濱海!」台上批判樊西曼的學生懷著濃厚的階級感情,像紅色娘子軍女奴們鬥爭地主南霸天,控訴得聲淚俱下,聽的人更是群情激奮,樊西曼簡直就是一條十惡不赦的毒蛇!
紅衛兵先是推搡,後是拳頭,揪她的頭髮,打她的臉。女紅衛兵王×終於按捺不住她那高漲的革命激情,一腳將樊西曼踢下了桌球台,淹沒在人群中。我已經看不見樊西曼的身影,只能看到有人掄著沾水的皮帶不停地抽打,後來又揮舞著一根一人多高的木棍,胳膊樣粗細,像是房頂上的舊木椽,像舂米一樣的垂直往下夯。一下一下,一個人累了,馬上有人爭先恐後的接班。每夯一下,圍觀的同學們就齊聲大喝一聲:「好!」就像喊勞動號子一樣。每打一下,我的心就揪一下,每聽一聲,我的心都顫慄一回。我看到我們班的紅衛兵D加入其中掄棒,他長得又高又壯正派上用場。我們班的同學M站在另一個桌球台上流著淚叫「好」……這真是一個人生的舞台。
但是,自始至終我沒有聽到樊西曼說過一句話,或是呻吟一聲。沒有見她有絲毫的反抗,像是一塊泥,又像是一塊布,任人擺布。後來不知是誰說:「她在裝死!反革命還在負隅頑抗!」又有人說:「給她潑水、撒鹽!」於是人群中讓出了一條通往食堂的路,我看到了樊西曼,也許已經是屍體。她平趴在地上,那件深藍色的上衣已經被打爛,露出了白色的、腫脹的皮膚,和上麵條條鮮紅的血痕。腿腫脹得像要把褲管撐破。有人從食堂端來一盆冷水潑在她身上,泥水一片,她一動不動;又有人接著往傷口上撒鹽,她仍舊一動不動。夏日的陽光之下,眾目睽睽呀!這一幕幕像刀子一樣刻在我心上。
突然之間,人群又開始大亂,有人喊:「鹿篤根被抓回來了!」於是墮胎又開始潮水般向校門方向涌動。我也被裹夾在墮胎中。在通過操場的時候,聽到我班的L向身邊奔跑的M喊:「M,還不快回家,你媽死了!」原來當天下午,我校初中的幾名紅衛兵到他家抄家,他母親見他父親挨打,一時害怕,竟然跑到廚房抄起菜刀自殺了。剛剛還在淚流滿面目睹樊西曼挨打而叫好的M,一時像傻了一樣愣住了。
當我隨著墮胎跑向校門時,見到被揪住的數學老師鹿篤根。她被剃了陰陽頭,一臉的木然。鹿老師五十來歲,是個未嫁的老姑娘,長期住在校內教師單身宿舍。不知為什麼也進了勞改隊,幾天前看見她在掃女廁所。聽說她出逃到北戴河打算投海自盡,不成想,因為會游泳,求死不成又返回了學校,回歸勞改隊。
當天晚上,在勞改隊裡,紅衛兵階級義憤空前高漲,接連打死了校黨支部書記姜培良(曾任北師大教育系黨總支副書記)和高三的一名語文男教師。該教師是一名轉業的海軍,在部隊時因事故致殘裝著一隻假手,上面總是套著一隻白手套。教語文的老師被鬥的機率最高,課文中難免有一些風花雪月的內容,被說是宣揚小資產階級情調,文革中就上升為毒害青少年。為此高三的學生貼過他的大字報,於是被抓進勞改隊。他死後,有人在校園的雜草垃圾堆中看見過那隻被丟棄的白色假手。
事後,在斷斷續續的傳聞中我才得知,被打死的樊西曼,曾經是新四軍女幹部,鐵道部黨校黨委副書記,十一級高級幹部。前夫是少將,當時任北京工業學院黨委書記(當時該校屬軍事院校)。曾於五十年代初領軍赴朝,……樊西曼獨自帶著四個孩子生活。兒子曹濱海雖是幹部子弟,但沒有參加紅衛兵組織,對文革有許多不同的看法,不肯人云亦云,曾經貼出不同政見的大字報。被砍的陳涵實是他的同班同學,又是紅衛兵激進分子,與曹時有爭執。這次居然帶人到曹家抄家。曹濱海自恃革乾子弟,無所畏懼,擋在門口不讓進門。爭執之下曹拿起菜刀砍向陳涵實,儘管頭部傷情不重,但血流滿面,釀成大禍。曹濱海被警局收押,陳涵實住進了醫院,成了「英雄」。
曹家被抄,所有家具什物均被從窗子扔到樓下,一把火燒光。這還不算,又將其母從黨校的勞改隊揪出,拉到兒子的學校活活打死。這一事件成為轟動京城的「殺紅衛兵血案」。當天傍晚,我看到北師大的造反團頭目譚厚蘭,帶一伙人到二附中遊行聲援。當夜他們串聯全市紅衛兵,籌備在北京工人體育館召開萬人大會批鬥曹濱海,掀起又一紅色恐怖新高潮。據說周恩來聞訊後,緊急接見紅衛兵代表,通宵談話,才制止了更大的行動。
據說曹濱海在獄中終致精神失常。打死他母親的那些人,王×始終神經兮兮,提心弔膽過日子,隨時準備有人來尋仇,從不敢見舊日同學。李××曾被鐵道部黨校追究打死樊西曼的責任,因李年輕,又是亂棍打死,也就不了了之。
四十多年過去了,十六歲時經歷的一幕仍活靈活現。試想,我一個小小的旁觀者尚且念念不忘,何況那麼多當事人:害人的與被害的,叫好的與旁觀的,推波助瀾的與點頭哈腰的,回首往事會沒有心靈創傷?人權和法律何在?樊西曼,一個為共產黨打天下的新四軍戰士,一個共產黨的高級幹部,一個四個孩子的母親,當她還是一個滿懷理想和熱情的青年而投身革命時,萬不會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我們是時代的驕子,也是時代的棄兒。今天以包容和理解來接受這個現實,但是歷史不容割裂,它應該帶給我們反思!這樣才能清醒,讓歷史不再重演,社會才能進步,才能向著和諧輕裝前進。
(完成於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