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對比 > 正文

連清川:韓江的勝利與東亞的進化

作者:
一個民族要進化,首先是抗爭,因為這是一切進化的先決條件;其次要懺悔,哪怕從受害者的角度。 進化從來不是什麼必然的事情,它有很大的運氣成分。埃及抗爭了,卻並沒有進化;俄羅斯轉型了,卻並沒有得到正義;伊朗革命了,卻得到了專制。 進化是極度痛楚的事情,因為意味著要放棄自己原有的器官,從而全新生長出能夠適應新的環境的器官。一個生物如此,一個人如此,一個民族和國家,同樣如此。

韓國是一個怎樣的國家?

泡菜國?Lisa和女團的大長腿?嘿延邊所代表的黑幫電影?三星和覆蓋了全國的財閥世界?歷屆總統出入監獄的腐敗之國?自不量力和中國搶奪端午節中秋節起源的蕞爾小國?

當抖音和視頻號上漫山遍野地輕蔑稱之為"韓國棒子"的時候,我以為,我和他們不同。因為我知道光州起義,我知道民主所需要經歷的艱難歷程,我也知道,脫北者九死一生所嚮往的自由的涵義。

但是,看完了《少年來了》,我不能不羞愧的承認,我和他們之間,並沒有多麼遙遠的距離。我所謂的高明,不過是一個自詡為文化人在閱讀一些隻言片語之後的傲慢與偏見。

我和他們,都臉譜化地把韓國鎖定在一種固定的模式之中,他們把韓國當成中國的邊緣,我把它當成民主的邊緣。

1.

《少年來了》是韓江10年前的小說。如果按照諾貝爾的評語而言,我以為應當所指的,是這部,和2021年的《永不告別》,因為處理的,都是韓國歷史上的痛楚。

高中生東浩和朋友正戴一起參加了遊行示威,目睹正戴被槍殺在自己的面前,而他卻獨自逃跑偷生。他進入道廳試圖尋找正戴的屍體,卻留下來幫助登記遺體的信息。因而結識了同樣在那裡的高中生恩淑、裁縫善珠,和負責物資的大學生振秀。

幾天後,政府軍即將攻入道廳,市民決心反抗到底,甚至分配了武器。東浩只是個高中生,本應被勸離開,但是他卻決心留下來。他對前來尋找的媽媽說,六點鐘我就回家。

振秀和其它人告訴他,你們只要舉著手出來投降就好了。市民軍沒有一個人能夠開槍,而東浩和其他留守的中學生按照勸告舉手出來,卻被政府軍無差別射殺。

每個人都活在了地獄之中。正戴的靈魂無處可歸,恩淑將自己封閉起來,振秀自殺而死,善珠永遠失眠,而東浩的母親為了另外兩個兒子,苟且偷生。

他們每個人都在問一個問題:為什麼你死了,我還活著?

這根本不是一場正義與邪惡的對峙,也不是一場對於施暴者的控訴。

整部書里看不見獨裁者和劊子手,他們只是隱約的背景與酷烈的結果,所有出現的人,都是受害者,倖存者。

為什麼你死了,我還活著。是無辜者,甚至是受難者的負罪。明明你比我還要弱小,我應該要保護你,但為什麼你卻成了犧牲者,而我卻苟且偷生?

對於施暴者和劊子手的控訴,是簡單而直接的。他們的罪行自有審判,直接而分明。然而無辜者與倖存者的負罪,才真正地驚心動魄,直入靈魂。

這部小說里,人稱極其混亂,你我他/她漸次出現。它使每個閱讀者都無從逃脫,無法從受難者的眼光中逃離出來,因此,它變成每個人的視角和精神折磨,因為無論你以何種身份介入,都終將成為目擊者。

於是,這是一次全民的PTSD和懺悔。不是有罪者的懺悔,而是無辜者和受難者,對自己的勇氣、善良與靈魂的拷問。

只有當你跨越黑白兩立的對抗思維,只有當你跳出受害者思維的桎梏,永遠無窮無盡地尋找對施暴者的報復,而永遠無法直面自己內心的懦弱、苟且與冷酷,你就永遠也無法有勇氣去尋找這個世界向前的動力。因為你永遠把自己困囿在受難者的怨艾之中:這些,是我們在過往數十年,乃至上百年間的習慣性思維。

因此,《少年來了》,諾貝爾的評語是準確的,它是一部史詩級的作品,它並不是一部傷痕文學,是一部對施暴者、專制與暴行的控訴,而是一個民族進化的宣言。

2.

楊照在瑪格麗特·麥克米蘭作品《歷史的運用和濫用》的序言中說,南非的圖圖主教,把解決歷史問題的機構稱為"真相與和解委員會"。

這兩點同樣重要。首先要有真相。正與邪,施害者與受難者,必須有清晰的甄別。

其次,獲取真相的目的是為了和解,而不是為了報復。和解是為了向前進,而報復只會把社會往更加黑暗的深淵裡拉扯。

楊照認為,台灣稱為"轉型正義",顯然並沒有真正起到該有的作用。

《少年來了》所處理的,是整個民族在暴行之後的PTSD,其中的時間線,一直延續到了光州起義之後的20年。

最起碼到那個時間,還談不到和解。但是就好像最後東浩的母親回憶起東浩的話,要往亮的地方走。

黑暗或許無從擺脫,但是有亮的地方,和解就是可能的。

為什麼我覺得自己把韓國臉譜化了?因為我們總認為,它是在美國保護下的民主化,就如同日本一樣,是被強制了的制度變遷。

但韓江告訴我們的,不是,韓國人已經把對於自由,對於民族的內在,已經在這種PTSD的治療過程中,內化了。暴行是不可原諒的,但是對於"為什麼他死了,我還活著"的問題的執著,同樣是不可逃脫的。

這是整個東亞的進化歷程,日本,韓國和台灣。他們或者是在刺刀和飛彈的監管之下民主化的,但是他們都與暴政之間,進行了長久的對抗和流血。

但是到最後,他們都已經跳脫除了受害者的思維,而更加內化地去尋找整體社會向上的、向光明的和向和解的方向前行。

還記得電視劇《三體》中蘭西雅扮演的紅衛兵嗎?當葉文潔找到她時,她展示自己的斷臂,說,我絕不懺悔。他們都不懺悔,為什麼我要懺悔?我也是受害者。

每個人都不懺悔,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受害者,每個人都在尋找為自己開脫的理由。於是我們總是停留在忠奸立辯,黑白分明的二元對立之中,這樣的民族,怎麼可能進化?

一個民族要進化,首先是抗爭,因為這是一切進化的先決條件;其次要懺悔,哪怕從受害者的角度。

進化從來不是什麼必然的事情,它有很大的運氣成分。埃及抗爭了,卻並沒有進化;俄羅斯轉型了,卻並沒有得到正義;伊朗革命了,卻得到了專制。

進化是極度痛楚的事情,因為意味著要放棄自己原有的器官,從而全新生長出能夠適應新的環境的器官。一個生物如此,一個人如此,一個民族和國家,同樣如此。

韓江的勝利根本不是什麼意外,她也並不覺得需要慶祝。她長久地沉浸在光州起義的資料的悲痛之中,這樣所換來的一場身外的榮耀,於她能有什麼特別值得愉快的嗎?

但是我認為她的確值得驕傲。一個民族終於能夠跳出黑暗的舊時代,而把自己進化為新時代的物種,還有什麼比這更加輝煌的榮耀呢?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清川書房之夸風月談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4/1024/211996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