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奧運後,中國體育商業世界迎來了久違的熱鬧。鄭欽文的中網比賽門票全部售罄,票價炒到了5000元;2024年WTT北京大滿貫總票房超6000萬元,粉絲擠滿了王楚欽的見面會。
後浪推前浪,年僅21歲的前浪谷愛凌,正從輿論神壇上悄然跌落。
疑問從奧運會熱搜開始發酵。奧運會期間,谷愛凌飛到了巴黎,頻頻出現在各路獲獎運動員合影中,喜提「谷愛凌被全紅嬋夸漂亮」、「谷愛凌和潘展樂握手」、「谷愛凌恭喜中國隊得首金」等多個熱搜。
面對網友「硬蹭熱度」的質疑,谷愛凌選擇發視頻回擊,質問「黑子為國家做了什麼」——但沒有具體說明是哪一個國。
這位天才滑雪少女向來直爽敢說,只是這一次輿論似乎不再買帳。從充滿親近感的「愛凌」,到帶有諷刺意味的「谷聖」,谷愛凌的口碑轉變之間隱藏著競技體育的殘酷真相:谷愛凌的問題,其實是滑雪這項運動的問題。
最完美的運動偶像
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ABC(American Borned Chinese),谷愛凌的AC兩面之間不存在任何轉化適應的困難,似乎天生有種四兩撥千斤的自由靈活。
谷愛凌的A面,是標準的加州口音、接近滿分的SAT成績、定期漂染的金棕色頭髮;谷愛凌的C面,是接近母語的北京兒化音、海淀黃莊奧數補習班、以及在崇禮雪場上被鏡頭定格的韭菜盒子。
對於這種跨太平洋套利行為,谷愛凌本人絲毫不避諱:「當我在美國時,我是美國人,但當我在中國時,我就是中國人。」
2021/2022賽季自由式滑雪世界盃期間,時年18歲的谷愛凌包攬該賽季所有分站賽冠軍。隨後,從京東、雅詩蘭黛、元氣森林,到路易威登、蒂芙尼、IWC萬國表紛紛慷慨解囊,成為谷愛凌的贊助商[10]。
當時,各路奢侈品牌集體踏中代言人雷區,最倒霉的Prada,代言人列表基本上就是一張頂流塌房編年史。對於被警情通報嚇出PTSD的市場營銷部門來說,青春逼人、獎牌加身、各路有關部門輪流背書的谷愛凌,橫空出世得恰如其分。
冬奧女子自由式滑雪奪金後,有媒體做過一個統計,當時谷愛凌身後的贊助商高達27個,橫跨運動、時尚、家電、護膚等多個領域,比肩一線娛樂明星[9]。
2023年《福布斯》全球收入最高的女子運動員榜單中,谷愛凌以2200萬美元排在第二位,僅次於波蘭女子網球運動員、五屆大滿貫得主斯維亞特克[1]。
谷愛凌的髮型、美甲、妝容,乃至背包上的飾品,都可以成為微博熱搜的取材。奢侈品行業刊物《精奢觀察》說得直白:這個年輕的女孩,是當時「中國最炙手可熱的商品」。
但巴黎奧運會之後,這尊最完美的偶像塑像上,似乎慢慢出現了裂痕。
從谷愛凌的角度來看,對剛「網絡黑子」,不過是一次愛惜羽毛的爭辯,她與團隊不願讓個人形象遭受哪怕最輕微的誤解與抹黑。但對自身名譽如此敏感的人,不可能不會意識到與高調曝光並行的風險。
只是雪季伴隨著奧運會結束步入尾聲,谷愛凌有了新的煩惱。
不值錢的獎牌,不賺錢的運動
2024年3月,美國奧運滑雪選手Nick Goepper在Instagram上發了一條視頻,抱怨滑雪運動員的收入:一個在職業比賽中進入前5的滑雪運動員,獲得的獎金平均只有7685美元。
作為對比,相同名次下,網球運動員獎金是19萬美元;高爾夫運動員為42萬美元;衝浪運動員是7萬美元;滑雪運動員的收入甚至比不上扔飛鏢和保齡球。
Nick Goepper自嘲:「我的信用卡帳單正在不斷增加。」
按照Statista的統計,2020年全球體育贊助市場價值估計為570億美元,預計到2027年將增至900億美元。但這些巨額財富的分布極不平均。
2023年,世界上收入最高的10名運動員,全部屬於足球、籃球等項目。與這些體育項目的紙醉金迷相對應,奧運會比賽項目的90%都處於門可羅雀的狀態。遺憾的是,谷愛凌所屬的冰雪項目,恰好其中之一。
龐大的觀眾群體是衡量體育賽事商業價值的核心標尺,冰雪運動卻雲集了幾乎所有的勸退元素。
一項賺錢的體育運動,首先需要低成本的參與門檻。足球是這方面的佼佼者,極端情況下有足球和兩塊磚頭就行。但「冰雪」兩字就首先排除了地球上3/4的人類,這還沒算上昂貴的培訓和訓練成本。
其次,一項運動往往規則越簡單,能夠吸引的「非專業觀眾」就越多。拋開技術細節,籃球的規則可以無限趨近於「把球往框裡扔」。電子競技則是反例,不玩遊戲就完全看不懂比賽,天然限制了觀眾規模。
激烈的身體碰撞也必不可少,冰球比賽至今保留球場鬥毆規則,就是因為觀眾老爺愛看。疫情期間官方曾出於健康考慮,禁止球員打架鬥毆和吐口水,曾引發觀眾不滿。相比之下,冰雪運動顯然過於文質彬彬。
雖然也有高爾夫、斯諾克這類通過與階層掛鈎吸引奢侈品贊助商的例子,但參考價值不強,即便小眾項目最頂級的運動員,生存環境也極其堪憂。
今年5月,在里約為英國拿下首枚奧運跳水金牌的Jack Laugher,入駐成人網站OnlyFans開展副業,和眾多歐洲跳水/游泳運動員成為了同事。大家下海的原因也很簡單:養活自己,攢錢參加比賽。
按照美國國家滑雪區協會的口徑[13],2024年第一賽季,全美只有1160萬人參與雪上運動;作為對比,保齡球這種看似冷門的運動,在美國每年也有6700萬人樂在其中。
相比微薄的商業價值,冰雪運動員的培養成本高的令人髮指。
有好事網友做過計算,按照3到19歲來算,谷愛凌在滑雪上的費用可能會在600萬到1000萬不等。但仔細看《福布斯》排行榜中谷愛凌的收入分布,她2023年包攬了幾乎所有頂級滑雪賽事的冠軍,獎金收入卻只有10萬美元,不到商業代言的1%。
了解這些投入產出的數字後,再去看谷愛凌接受美聯社採訪的發言,就相當耐人尋味了:
「在美國,成長過程中有太多了不起的偶像可以崇拜,但在中國就少了很多。我在中國的影響力比在美國大很多,這也是我為什麼做了這個決定(代表中國參賽)。」
2019年冬奧前夕,谷愛凌在微博發出「北京,我來了」,全球最大的體育經紀公司Endeavor轉發評論:「Endeavor巍美簽約運動員谷愛凌,報到」。
對谷愛凌來說,她必須藉助金牌放大自己的影響力,才能做大自己的「場外收入」。
隨後,谷愛凌陸續開通了抖音、小紅書帳號,通過分享訓練見聞、與各界名人合照,始終在微博熱搜上擁有一席之地。
問題在於,中國的滑雪土壤比美國更貧瘠,親自上過雪場的人不到總人口的1%。而相比賽場上不加修飾的身體對抗和肆無忌憚的力量與個性,絕大部分人觀看奧運的心態更多是看中國健兒暴打洋人,實際上對冰雪賽事興致寡淡。
於是,谷愛凌的巴黎冠軍合照之旅,按部就班的開始了。
接棒谷愛凌的人
拿下奧運網球女單金牌後,鄭欽文接受媒體採訪時坦言,選擇做職業網球運動員除了身體天賦,很重要的一點是,網球是一項高性價比的國際化運動,也是很少的、努力和收穫能成正比的運動。
一個運動員的成功很難只歸功於比賽成績。但起碼在網球上,「努力=價值」的公式,某種程度上是成立的。
自2008年《福布斯》推出收入最高的女運動員排名以來,女子網球運動員始終占據榜首位置,其中17歲就捧杯大滿貫的莎拉波娃霸榜長達8年。男網雖然面臨足球和籃球的包夾,但斬獲20個大滿貫冠軍的費德勒,退役數年後依然能在全球收入最高的運動員中排進前十。
中國網球逐漸職業化,允許球員單飛後,頂尖選手也成為了最值錢的那批運動員。
2010年,29歲的李娜斬獲四大頂級賽事之一法國網球公開賽的單打冠軍。此後十天,經紀人麥克斯·艾森巴德的電話被打爆,海內外商家們揮舞著鈔票找李娜。徹夜響起的電話鈴聲,甚至讓妻子把他踢出了主臥。
同一年,IMG一口氣幫李娜簽下了包括勞力士、奔馳在內的13個頂級代言,加上比賽獎金、商業活動出場費,李娜以1.38億元人民幣登上福布斯中國體育財富榜榜首。
即便2013年李娜失意大滿貫腳踝受傷,依然以1820萬美元的收入,躋身當年福布斯女運動員收入第三位。同一年,11歲的鄭欽文來到美國IMG體育學院參加一項面向全球青少年網球選手的公開賽,被IMG網球事業部一眼相中當即簽約。
鄭欽文身後雖然沒有兩個強大的祖國,但有一個造血能力極其驚人的體育項目。
網球的四項頂級的大滿貫賽事,幾乎是每個季度占一個。穿插其中的是ATP和WTA巡迴賽,選手們需要在世界各地輾轉參賽贏取積分,以決定自己的世界排。那麼,運動員每年的活躍時長可以長達11個月。
福布斯每年編制的運動員收入排名中,女子組基本都被網球運動員霸榜。谷愛凌能躋身前十名,其實是一個意外。
僅僅網球的四大滿貫賽事,在全球就有10億人次的固定收視,法網公開賽的10年版權交易額高達47億元。在網球運動並不普及的中國,李娜的法網決賽也聚集了超過1.6億觀看人次,成為當年以來收視率最高的單項體育賽事轉播。
2024年四項大滿貫賽事中,單美國網球公開賽的獎金池就有7300萬美元。作為對比,自由滑雪賽事獎金最豐厚的頂級賽事,總獎金池不過百萬美元級別。
即使在網球運動並不普及的中國,2024年的ATP中網男子賽事獎金也高達372.02萬美元;WTA女子冠軍獎金110萬美元,夠谷愛凌拿10個冠軍。
稍加留意就會發現,在社交媒體拼命露臉的運動員,大多對應著一個冷門的運動項目。他們只能在四年一次的窗口期里接近可能抓住機會,想方設法放大金牌的槓桿效應。
相比之下,網球選手可能對奧運會最不積極的群體之一,一方面,奧運比賽不貢獻積分和獎金,另一方面,他們球衣上的贊助商logo已經快貼不下了。網球名將薩芬就曾表示奧運會「也就那麼回事」:
「贏得奧運會的比賽並不是我生活的目標。我在那不會有全部的激情,我認為網球選手的全部精力都將用在大滿貫賽事上。」
奧運奪金後,鄭欽文羞澀笑著與兒時偶像李娜合照,馬不停蹄地進入了新的巡迴賽周期。在谷愛凌的合影之旅中,她是為數不多的缺席者之一。
尾聲
武漢網球公開賽中,鄭欽文未能奪冠,但也贏取了超過30萬美元的亞軍獎金,使得她的獎金總額再次刷新個人記錄,來到311萬美元。
同一時間,鄭欽文還頻頻出現在巴黎時裝周與頂級時尚雜誌Vogue的封面上,接下了超過10個一線品牌的代言。
打點這一切的是全球最大的體育經紀公司IMG,他們和鄭欽文保持了長達11年的合作,但和谷愛凌合作了3年,就終止了合約。
谷愛凌和鄭欽文的前後出現,都完美的補上了全民偶像的空白。只不過網球的世界裡,留給鄭欽文的機會和時間都要多得多。
在鄭欽文肆意揮灑脾氣時,谷愛凌還要追逐四年一次的奧運周期,在更衣室里「be friend with every one(和每個人做朋友)」,在焦慮中等待下一個雪季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