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販子余華英受審圖源網絡
那些尋子的父母們留在原地,等了很久很久。人販子余華英已經被判死刑。被拐的孩子們都找回來了。重逢只是生活真正的起點,如何認親、理解親人、適應回歸的親情,如何安頓好思念、怨恨、錯位的理解,同等重要,而這也遠比想像的更艱難。
從11人增加到17人
在自己尋子帳號的粉絲列表中,卿素華發現了被拐26年的兒子。
2023年,人販子余華英被捕後近一年,生活在雲南的卿素華了解到,余華英拐賣案中,有多名雲南兒童被拐賣到河北邯鄲。她懷疑,兒子李聰也被拐賣到了那裡。於是,她在社交媒體上發布尋子信息時,針對性地往邯鄲投送。
今年1月16日,卿素華發現粉絲列表中有一個帳號IP位址在河北。她點開頭像,覺得人很像李聰。卿素華連忙叫丈夫來看,丈夫也覺得有點像,而且覺得那個人的女兒「真像我們家的孩子」。過去20多年的尋親經驗告訴夫妻二人,這可能是錯覺和巧合,還是穩妥一點,不要打擾對方。卿素華當時只是把視頻收藏了起來。
沒過多久,這位粉絲的岳父給卿素華夫婦發來消息,稱自己的女婿可能就是他們正在尋找的李聰,又發來了幾張女婿兒時的相片,卿素華覺得,這次應該可以完全確認了。
後來,大理市警局下達一份鑑定意見通知書,卿素華夫婦的指尖血樣DNA檢驗結果顯示,他們的DNA與邯鄲一男子的結果吻合,這個人正是粉絲列表中的李聰。
2024年1月8日,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對余華英拐賣兒童案作出二審裁定,發回重審。法院認為,原判決遺漏了余華英其他拐賣兒童的犯罪事實。2024年10月11日,余華英涉嫌拐賣兒童案重審一審,公訴機關指控余華英涉嫌拐賣的兒童,從11人增加到17人,並追加起訴她牽涉的4起拐賣兒童的案件。
李聰被拐案正是此次追加起訴的4起案件之一。根據媒體透露的庭審記錄,2002年,余華英的丈夫王加文從雲南大理下關四中旁的一間販賣部將李聰帶走,交給了她。隨後,她乘坐火車,將李聰帶到了河北省邯鄲市販賣。
「我的孩子是個人,你怎麼能把他當成商品一樣去牟利,拿出去販賣呢?」卿素華說。
2024年10月25日上午,重審一審判決,羅興珍也來到了法院,作為被害人之一,羅興珍的訴求仍是希望余華英被判死刑。1996年,一雙兒女被拐走後,生活在貴陽的羅興珍守著自己的修鞋攤27年,就是等孩子們有一天能找回來。這些年尋親的過程中,羅興珍邊打工邊找尋孩子,花費了50多萬元,但她只請求獲得20萬元的經濟損失賠償。
比金錢更重要的,羅興珍想聽到余華英坦白並承認自己的全部罪行,她想要知道真相。羅興珍對媒體表示,「余華英應該把自己拐賣的所有孩子都交代出來,人家才知道他們的小娃子在哪個地方。」
重審宣判的那天,楊妞花站在法庭外,對記者說,今天,有更多的受害家庭來到了現場,他們彼此互為支撐,會一起進入庭審,指認余華英。但早在去年一審的時候,只有楊妞花1名受害人出庭。
楊妞花是余華英案當年的受害兒童之一。在邯鄲的農村,楊妞花曾叫李素燕,「南方野兔子」是她童年的外號,村裡的小孩覺得她的眼睛很大,像兔子,外號的畫外音是——「你不過是被南方父母拋棄的小孩。」
2012年,22歲的楊妞花開始在尋親網站登記,去公安部門採血。但關於親生父母、姐姐的消息,她始終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轉機發生在2021年3月,楊妞花開始在網際網路尋親。隨著熱度越來越高,一個多月後,她的堂妹刷到這些視頻,把姐姐楊桑英的聯繫方式推了過來。二人開始核對記憶里的細節,都對得上,當時就確定已經找到家人。姐妹二人在貴州相認,給爸媽上墳那天,楊妞花看著四處的雜草、冰冷的墳墓,下定決心要抓到人販子,給父母報仇。
回到邯鄲,楊妞花找到了當年給余華英提供落腳點的王國付,懇求他為自己作證,但對方不肯,楊妞花希望,90多歲的他能在人生將要走到終點時認清自己的錯誤。她告訴王國付,「你今年90多歲,你比我媽媽多活了60年。」最終在多次的懇請下,王國付答應出來作證。
隨後,楊妞花就開始積極參與這起案件的立案、調查以及庭審,最終貴陽警方成功立案。她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重審所涉及的6名受害兒童並非余華英主動交代,而是公安部門在一審後逐步摸排、偵查出來的,把紮實的證據擺在余華英面前,她沒有退路,才點頭承認的。
楊妞花說,在法庭上,余華英對自己做過的事情一向閃躲,試圖狡辯為自己開脫——面對所有有利於她的證據,她全部都可以清楚地講出來,甚至當庭反駁。但只要對她不利的,她就會說自己曾經被車撞過,失憶了。由於和她一起施行拐賣的情人如今已不在人世,余華英會把罪責推脫到對方身上,「我當年年少不懂事」、「當時我是被別人教唆」。
這意味著,余華英從未真心伏法、真心認錯。而她在庭上的種種狡辯,對於受害者和他們的家長來說也是一種傷害。
曾經,楊妞花想過,如果余華英在法庭上能夠坦白一點,提供一些更有用的線索,這樣就算法庭判她無期或者死緩,自己不會提出抗訴,或許也不會「咬死」請求死刑。但最終余華英一次次的狡辯讓她看到,她只想苟活,而非真正悔罪。
楊妞花堅定決心,余華英非死不可。
2024年10月,庭審結束楊妞花向記者講述庭審經過圖源視覺中國
「還是賣小孩賺錢」
宣判的那天,楊妞花向大眾描述最多的一個場景就是——她和余華英對視了一眼,對方迅速低下了頭,沒再抬起。
講到這個場景的時候,楊妞花微笑著,聲音很有力。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余華英「整個人都蔫兒了」。而整個庭審,余華英佝僂著身體,像把自己疊了起來,雙手在不停發抖。
這和余華英以往的表現都不一樣,不久前,在重審開庭的時候,楊妞花曾和余華英對視過15秒,那時候,余華英揚起了下巴,雙眼微眯,這個表情也被很多人形容為「陰鷙」。這讓楊妞花確信,「她一定是想著當年怎麼沒弄死我。」
余華英受審圖源網絡
這次,楊妞花捕捉到了這些細微的動作差異,她覺得,余華英開始怕了。
判決還是下來了——2024年10月25日,余華英拐賣兒童案重審一審宣判,貴州省貴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被告人余華英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並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法院還判決余華英民事賠償各被害人三萬元。余華英當庭表示上訴。
重審判決公布後,極目新聞記者走訪了余華英曾經居住的重慶市大足區茅里堡社區,這是她離開家鄉後最初的落腳點。
余華英在村子裡有兩處房屋,一處是30多年前用煤渣灰蓋的預製板房,在一個小山坡上,有三個房間,牆體多處開裂,地面滿是塑膠袋等雜物,村幹部說這處房屋已經是危房。另一處則位於數百米外的公路旁邊,是近幾年才蓋成的紅磚房。
如今,這處新修的房屋由當地一名老人以500元一年的價格租下。余華英最後一次出現在村子裡,是在2022年,曾有人看到她回來這裡檢查房屋,但當時沒有人上去和她搭話。
在案件沒有曝光之前,村民們記憶中的余華英不務正業,沉迷於打牌,經常不回家。得知判決結果後,一名親戚沉默很久後說:「判了死刑是好事,免得再出來害人。」
來重慶定居之前,余華英曾在雲南大理生活。根據她2004年寫的一份自述材料,1963年12月,她生於大理白族自治州鶴慶縣一個並不寬裕的家庭,是家中第四個孩子,上邊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
《半島都市報》曾在公開報導中提到,余華英稱,「我的一生都在受苦」——8歲的時候,她剛讀了兩年書,母親因病去世,她只好輟學務農,17歲那年,父親也去世了,不完整的家庭讓余華英一度處於親情缺失的狀態,也讓她覺得「思想上更加痛苦,更加勞累」。
21歲時,她在雲南大理遊玩的時候與重慶大足籍的王加文相識,並追隨男方來到了重慶,二人結婚。在大足,余華英重新辦理了戶籍,並在1987年生下了女兒王梅花(化名)。
二人婚後的生活並不寬裕。王加文以挑擔子外出補鞋為生,賺來的錢勉強果腹。茅里堡多位村民都曾表示,夫妻二人和親戚鮮少往來,他們不勤勞也不安分,只種了一年莊稼就沒再下過地,懶惰和貧窮在這個家裡滋生了種種惡行,王加文會經常偷東西,比如偷彩電。
1992年,王加文在偷盜過程中被人告發,被警方控制。余華英和女兒失去了經濟來源,她將女兒安置在親戚家,自己來到大足縣城,在一家麵館打工。
在這裡打工期間,余華英結識了比自己年長20歲的「龔木匠」龔顯良。當時,兩人都各有家庭和孩子,但他們還是開始了同居生活,並於同年生下一個男孩。
男嬰的降生讓余華英和龔顯良無力撫養,他們認為,這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私生子。余華英販賣兒童,從自己的親生骨肉開始。
據余華英後來的供述,當時,龔顯良主動提出將男嬰賣到邯鄲,那裡有朋友能夠捕手找到買家。如今,我們很難得知最初聽到龔顯良的提議時,作為母親的余華英是什麼樣的心情,她有沒有過猶豫。
但時隔近30年,余華英在一審時候表示,自己非但沒有拒絕龔顯良的提議,還跟隨龔顯良一起抱著孩子來到了邯鄲,並見到了買家。對於親生兒子的去向,余華英一無所知也沒有追問,「當時人家來抱的時候,也不講是哪裡的,他們是什麼家庭也沒有講。」
這場交易給余華英和龔顯良帶來了五千元報酬,那個時候,一名普通工人的月工資只有100元左右。巨大的利益讓二人一下子寬裕了起來。「什麼生意都不好做,還是賣小孩賺錢。」龔顯良曾這樣對余華英說。
被利用的女兒和被選中的熟人
她把兒子作為籌碼,把女兒當做誘餌。
想要更準確地評價、審判余華英,一個不能忽視的細節是她對女兒的利用。根據檢察官指控,余華英作案時,經常會帶著年幼的女兒王梅花。這樣可以降低被拐兒童和親屬的心理防備,為他們實施拐騙提供有利條件。
失去兩個孩子之前,羅興珍一家生活在貴州省都勻市。她的兩個孩子胡華蘭、胡華白就曾和王梅花是相識的玩伴。
1996年7月,羅興珍在都勻市黑橋頭擺修鞋攤,丈夫胡照周則在不遠處的客車站附近開三輪拉客,一家五口租住在小河邊(現都勻市西苑小區)的出租屋裡。事發那天,胡照周提前回到家,找了一圈,沒看到兩個孩子,就趕緊來到羅興珍的修鞋攤詢問。
二人一起到客車站附近的一家錄影廳里,找到平時喜歡看錄影的大女兒。大女兒講述,當天中午,「大姐姐」王梅花來家裡玩,總是喊妹妹和弟弟去他們家。過了不久,大女兒出門給媽媽送飯,妹妹和弟弟應該就跟著王梅花去了余華英的出租屋。
二人帶著大女兒趕緊找到余華英的出租屋。眼前的一幕是,屋子開著門,空無一人,床上的被子、屋子裡的行李都沒了,家裡一片狼藉。
夫妻倆慌了,羅興珍趕忙去警局報警,胡照周則趕緊跑到都勻火車站和客車站,都沒有看到兩個孩子的蹤跡。夜色降臨,商店紛紛關了門,對羅興珍和丈夫而言,希望之門徹底關上了。「完了,孩子找不到了!」夫妻倆癱坐在街邊,抱頭痛哭。那一年,女兒華蘭7歲,兒子華白5歲。
余華英和龔顯良分工始終非常明確——龔顯良負責找目標、找小孩、找中間人,余華英則負責帶孩子,「小娃娃哭喊我哄」。一審中,余華英供述,他們把胡家姐弟帶到了邯鄲,通過一個名為「喜娘」的中間人,將姐姐華蘭以3000元的價格賣給了一名村民。華白則被賣到了另一處人家,但具體的販賣金額和下落,她並不知情。
梳理余華英參與的案件會發現,她和搭檔很少會隨機向路人、陌生的孩子下手,而是會精心挑選,對熟人、老鄉的孩子下手。
楊妞花是余華英拐賣的第七名兒童,也是她拐賣的第一名女童。1995年冬天,余華英搬到楊妞花家隔壁,在不到10天的時間裡取得了一家人的信任。那時小妞花剛學著織毛衣,整天拿著兩根筷子求四姨幫自己削兩根毛衣簽子,四姨擔心戳傷她,不肯幫她,余華英最後用一句「帶你去買毛線簽子」拐走了楊妞花。
楊妞花記得和余華英上了一輛黑色小轎車後,就睡過去了,醒來已經在火車站。余華英脫掉她的冬裝,在垃圾堆撿了一套夏天的破衣服給她換上。
楊妞花也被賣到了邯鄲。下火車後,5歲的小妞花就挨了第一頓打,她想上廁所,余華英便把她帶到一個沒人的地方,但她還沒來得及,褲子就濕了。余華英一腳把她踹到垃圾堆里。當她踉蹌著想要站起來時,對方又是一腳,如此反覆多次。
楊妞花到邯鄲後拍的第一張照片圖源楊妞花
在這裡,余華英帶著她在村子了逛了十天,尋找買家。她有時候站在院子裡給楊妞花洗頭,直接用熱水往楊妞花的頭上澆,「燙得我滿院子跳」。而余華英就在一旁斜著三角眼盯著她,惡狠狠的。
在這段時間裡,余華英和村里許多男人都保持著男女關係。楊妞花則被安排站在寒冬里放哨:「只要人家老婆回來了,我就通風報信。」記憶里華北平原的冬季又干又冷,她站在不同的院子裡渾身打顫,「一直找太陽,太陽挪一步我就跟一步」。
最終,余華英將她以2500元的價格通過中間人王國付賣給了一戶人家,她告訴買家:孩子的父母太窮養不起,托自己給孩子找個家。
1993年至1996年,是余華英作案高峰期,她和龔顯良一起從重慶、貴州等地拐賣了11名兒童至河北邯鄲,其中有3對是姐弟或兄弟。根據一審判決書,被拐家庭大多不富裕,有的父母是環衛工,早出晚歸;有的父母在街邊補鞋。
余華英也辯稱,拐賣兒童的錢交由龔顯良管著,「他是當家的」,自己並沒有花過多少錢,也沒有從拐賣中獲利。2000年,兩人因涉嫌拐賣兒童被邯鄲警方刑事拘留,但余華英兩個月後被釋放。
2002年,余華英又開始與出獄的丈夫王加文搭檔,拐賣兒童,卿素華一家也是「被選中的熟人」。
當時,卿素華一家在雲南大理下關鎮做小生意,因冬季戶外寒冷,怕孩子的臉被風吹壞,白天他們將小李聰安置在親戚家的販賣部,晚上再接回家。而王加文和余華英就住在小賣鋪對面。
王加文出獄後,性格不改,經常在街頭擺象棋殘局行騙,沒事就來小賣鋪逗李聰,前後不到兩個月,就跟孩子混熟了,李聰稱王加文為「王伯伯」,卿素華記得,只要王加文招呼一下,不用拿零食引誘,李聰就會跟著他走。
出事那天,卿素華和丈夫叫李聰吃午飯,卻發現兒子怎麼都找不到。卿素華想到了王加文,她打電話給他,但對方一直關機。將近兩個小時之後,王加文若無其事地回來了。讓卿素華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和丈夫找孩子已經焦頭爛額,但王加文「漫不經心的,還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李聰被拐走的時候,雲南正趕上冬天,天氣極冷,大風呼嘯。卿素華一家也停在了2002年的這個冬天,很多次,她都想著從洱海邊跳下,痛苦是不是就了結了。
卿素華後來才意識到:「自從王加文走進販賣部看到李聰之後,孩子就已經成了他的獵物。」
余華英被捕後,2023年7月,長期下落不明的王加文也被雲南警方控制。卿素華和丈夫一起指認,在20多張照片裡,他們一下子就認出了王加文,20多年過去,他們始終記得這個人的長相,「他變老了,牙齒掉了,嘴巴癟了,但輪廓還是沒有變的。他的樣子一直刻在我們腦海中,我們不敢把他忘記,就是他偷走了我們的孩子,只是他不承認而已。」
以接近熟人為手段、再以女兒作誘餌,這樣的拐賣過程讓很多人為之憤怒。某種程度上,在余華英所牽涉的案件中,王梅花始終被利用、被算計,也是被忽略的受害者。
余華英被捕後,一共公開庭審了三次,她的女兒王梅花都沒有到場。有記者找到了王梅花,如今她已經36歲,她說自己不會去參加余華英的庭審,也不願意再提及她拐賣兒童一事。
圖源電影《燦爛的她》
煎熬的、遺憾的
孩子被拐後,他們的父母就永遠留在了原地,未來的人生很難真正展開。
華白和華蘭消失後,羅興珍和胡照周鞋攤不擺了,也不再拉客了。兩個人每天就徒步在城市裡尋找,依舊沒有孩子們的下落。
孩子被拐後的第三天,都勻下了一場很大的雨。羅興珍覺得,這不是一種偶然,「這是不是孩子在哭啊!」
當地民政局的一位辦事員跟羅興珍說,你的孩子、特別是二女兒應該有記憶了,你就在老地方擺攤,不要亂跑,孩子會來找你的。
從那時起,羅興珍便沒有離開過她的修鞋攤。幾年前,都勻當地的記者走訪了羅興珍的鞋攤。就在平橋客運車站附近的街邊,離她租住的房屋有5公里。鞋攤最顯眼的就是一塊紅底的宣傳板,上邊印著兩個孩子的照片,寫著華蘭和華白失蹤的信息,也記錄著他們和父母一起短暫生活過的痕跡——一家人居住在一條30多米寬的大河邊,孩子們經常叫爸爸騎車帶他們出去玩,三姐弟關係好,會一起到汽車站看錄影。羅興珍在板子上印下了一句大標題「二十年了,華蘭、華白,全家人等你們回家」。多年過去,尋子的宣傳板因為褪色、破舊,已經換了好幾塊。
孩子在身邊,父母總是滿足的,生活總有一股蒸騰向上的熱乎氣兒。胡照周是退伍軍人,他和羅興珍的老家都在四川廣安,1980年經人介紹後二人結為夫妻。1981年,因為家裡窮,他們來到都勻謀生。那段時間「儘管經濟不富裕,房子也是租來的,但是一家5口生活在一起,也同樣有笑聲」。羅興珍回憶。
找孩子是一場耗費精力和財力、夾雜失望和希望的戰鬥。夫妻倆花了700元——那是當時家裡全部的積蓄,又找親戚湊了點錢——在當地電視台打了7天的尋人啟事,沒有任何音訊。一直以來,羅興珍和丈夫都過著極度拮据的生活。平時,羅興珍花一兩塊錢就能解決一頓飯,狹窄的房間裡堆滿了她撿來的水瓶,她想「過幾天賣了,換點錢,買點大米」。下雨的時候,羅興珍也不收攤,在頭上套一個塑膠袋,披一塊破雨傘布,穿上雨鞋,繼續守著攤位。
兩個孩子不知下落,他們少了生活的支撐。他們在每個團聚的節日都更厭惡分離,也更渴望重聚,「別人家炮竹聲聲,我們卻在暗地流淚」。
思念至極的時候,羅興珍會拿出僅有的幾張照片,看一看,摸一摸。姐弟倆都有個大腦門兒,比較容易辨認。兩個孩子在家的時候,他們只拍過數量不多的幾張照片,找孩子的過程磨損了一多半,留下的幾張,羅興珍一度保存得很完好,會小心收在信封里。
羅興珍曾找大師算了一卦。算卦的那天,她拎了一隻大公雞,又給大師帶了幾百塊錢,大師告訴她,孩子滿16歲的時候就會自己找回來。
羅興珍信了,也把這句話當成了生活下去的念想。可現實並沒有走向玄學,甚至也沒有讓羅興珍看到希望,她想過很多次,「孩子都應該比我高多了,可惜這麼多年沒見,不知道要是見到了他們,變化大不大?」
痛苦和恨意無處發泄,羅興珍和丈夫只有一個目標——在人海中,撈回孩子。羅興珍記得,20多年裡,丈夫一共回來過五次。為了找到華蘭和華白,胡照周開始流轉不同的城市打工、攢錢。有記者曾經在珠海一個工地找到了他,他正和幾個年輕小伙子一起,在一處地下通道里裝電纜。他將近60歲,上了年紀,很多工地都不願意收他,白天有活兒就去打點工,沒活兒的時候他就拿著兩個孩子的照片,在街上問。
更多時候,被拐家庭活在未知中,苦悶和煎熬是常事。2016年12月,貴州、廣東公安機關重新為羅興珍夫妻採集了血樣,錄入DNA資料庫,希望早日能找到華蘭和華白。
過去的日子,有人勸羅興珍別再開鞋攤了,太辛苦。但羅興珍每次都會想,自己要繼續在鞋攤待下去——留下來,孩子還知道回家的路,「我不知道我這對兒女會被賣到農村還是城市,不管他們被賣到哪裡,我相信,他們長大後,一定會來找我們。所以,我哪裡都不敢走,我一個人在都勻生活,一個人守攤,不管掙不掙錢,我都要在這個攤子面前等他們到來。如果我走了,他們來了,就找不到我了。」羅興珍說。
遺憾的是,並不是每一個尋子家庭都能熬過如此漫長的、看不到盡頭的歲月,最終等到歸來的孩子。在等待之外,疾病和死亡往往比孩子來得更近、更早。
張榮仙的兒子王艷龍、王能能是第一對被余華英拐賣的兄弟。1994年,他們被余華英拐走後,張榮仙的丈夫精神上遭受了巨大打擊,曾兩次跳河輕生。雖被好心人救起,卻始終無法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只能頻頻借酒消愁,最終導致重疾臥床。
1994年7月19日,陳丙連在都勻的百子橋上擺攤做生意,大兒子肖正濤帶著5歲的弟弟肖正俊在附近玩耍時,余華英用一根冰棍拐走了肖正俊。此後20多年,夫妻倆輾轉多地尋子,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他們還將肖正俊的照片製作成撲克牌,希望更多人關注到。但幾年前,陳丙連的丈夫因病離世。
楊妞花丟失後,她的父母曾帶著楊桑英、背著棉被整天睡在火車站找她。尋找數月無果之後,他們帶著楊桑英回了老家。父母因無法承受女兒的丟失,度過了痛苦的四年——媽媽經常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妞花想吃什麼呀?想要什麼呀?」有時候,媽媽會在飯桌上給她擺上一雙碗筷。
爸爸則開始整日酗酒,貴州老家的村裡有一個習俗,有人去世,家裡人會買一頭牛。小時候,爸爸帶楊妞花去吃席,楊妞花跟爸爸說:「別人家的牛太小,等爸爸死了我給買頭大的。」後來,她第一次見到駱駝,覺得比牛威武多了,又改口說:「給爸爸買個駱駝。」楊妞花丟了,爸爸喝酒後滿地爬,邊哭邊喊:「我的駱駝呢?我的駱駝呢?」
1997年,楊妞花的父親楊新民因長期酗酒胃出血去世。
楊桑英告訴楊妞花,「爸爸走的前一晚,將腦袋埋進被子裡哭了很久。我在一旁哭著勸爸爸,『爸爸,你再堅持堅持。』可爸爸當時就是不看我。」次日,楊桑英和媽媽回家後就發現爸爸不行了,床邊放著兩瓶空掉的老鼠藥。兩年後,媽媽熊棉衣鬱鬱而終。
父母離世,楊桑英徹底成為孤兒,那一年,她不到12歲。姐妹二人重聚後,楊桑英曾直白地告訴楊妞花:「你爸媽死了,要不是因為你,你爸媽也不會死。」
圖源電影《親愛的》
「已經沒得親情了」
2023年7月14日,余華英拐賣兒童一案在貴陽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開庭審理,楊妞花姐妹倆均參加了庭審。楊妞花一直盯著余華英,並問她:「你還認識我嗎?是我把你送到監獄裡的,也是我把你告上法院的。」
一年前,警方找到余華英的時候,她正在重慶大足區的一間茶館打麻將。在網絡流傳的監控截圖中,那一天,余華英穿著一身粉色套裝,染著酒紅色頭髮,脖子上是一圈金項鍊。
經調查,余華英曾化名張芸,在2004年因拐賣2名兒童被判處有期徒刑8年,經減刑後於2009年刑滿釋放,在那之後,她沒有繼續犯案。但她還是給12個家庭、17個孩子帶去了終身無法磨滅的傷害。
余華英再次被捕,曾經被她和龔顯良、王加文拐賣的孩子們有了更多線索。
警方通知卿素華找到李聰的那天,把他的電話號碼也告訴了她。卿素華本來想直接打電話,但小兒子勸她還是先加微信,「突然打電話,擔心人家心裏面承受不住。」
卿素華小心翼翼地靠近李聰。她給李聰發消息,說我是媽媽,讓他不要有什麼心理負擔,說我們可以平等講話。李聰回覆說,我知道,等一下我把孩子接回去,就給你打視頻。
那天晚上,卿素華和李聰打了視訊電話,聊了聊李聰小時候的事情,李聰把他的小學畢業照發過來,卿素華和丈夫很快就從50多個人裡面把他認了出來。但時間久遠,李聰對自己在雲南的事情一點都不記得了。
認親的那天,卿素華梳好自己的頭髮,久違地塗上了口紅,她告訴自己要忍著、不能哭,「不想讓兒子覺得自己丑。」今年2月,李聰回到家中住了幾天,與卿素華還有丈夫團聚。在中秋節,李聰也給父母送來了當地的美食特產。
相聚的過程並不總是溫馨順利,在小心翼翼向彼此靠近的過程中,還有苦澀和遺憾。
根據庭審記錄,2022年年末,都勻警方已經找到了華蘭與華白的線索。羅興珍說,華蘭、華白都回來過一次,但分別待了一晚就走了。兒子華白一直沒有做DNA鑑定。女兒華蘭雖然做了DNA,但至今還沒有與她相認。
據《南方都市報》的消息,被找到的時候,華蘭已經做了母親,有兩個孩子。幾年前,她的養父去世,她照顧著80多歲的奶奶,壓力很大。而華白一直生活在北京,養母癱瘓,養父在家照顧。孩子們都不好過,為了不打擾他們的正常生活,羅興珍和丈夫沒有再給他們打過電話。兩姐弟也一直沒有見過面,「找到也是當沒找到一樣」,她知道,他們與兩個孩子更像陌生人:「已經沒得親情了。」
如今,胡照周正在安徽合肥當保全,一個月一兩千,「賺點回家的路費」。66歲的羅興珍年初出了車禍,不得已在家休養了一段時間。面對之後的日子,羅興珍想,「在一天,過一天。」
苦痛已經築底,就意味著回不到真正的圓滿。在很多媒體的視頻採訪中,對於找到的孩子,羅興珍沒有絲毫喜悅,當下的她更悲觀、更疑惑。「以前身體好賺點錢就去找孩子,現在找到孩子了,孩子回到家不認你,這是第一。第二,現在沒有生意了,又加上身體病痛。我不知道這個事情怎麼辦,不知道我怎麼走到這步田地來了。」羅興珍說。
余華英重審宣判不到一周,另一起引人注目的拐賣兒童案件也迎來了審判。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將組成合議庭,對電影《失孤》原型郭剛堂之子被拐案二審二次開庭審理。
1997年9月21日,郭剛堂年僅兩歲半的兒子被呼富吉、唐立霞拐走。隨後,郭剛堂踏上了24年的尋子之路,他騎著摩托車走遍了大半個中國。
檢察機關在釐清呼富吉、唐立霞二人罪責的同時,也重申了兒童拐賣給受害家庭造成的親情裂痕難以彌合——「最後雖然將孩子找回,5個孩子當中,4個孩子都自幼在收養家庭長大,在收養家庭學習、工作、生活,與收養人建立起親子感情,而與親生父母除了血緣沒有任何感情可言。這種殘酷的現實,是4個家庭畢生難以彌補的痛苦和遺憾。」
重逢只是生活真正的起點。有學者曾經分析過,被拐賣兒童回歸家庭後的親子關係存在著結構性創傷,這種結構性創傷會嚴重影響被拐賣兒童的正常社會化,使得被他們的心靈蒙上陰影,甚至造成被拐賣兒童出現某些更嚴重的危機,如性格孤僻、行為反常、精神失控、離家出走等等,進而導致這些家庭的親子關係破裂。
如何修復這種結構性創傷,如何改善和調試被拐賣兒童家庭的親子關係,如何使被拐賣兒童儘快步入正常的社會化軌道。如何認親、理解親人、適應回歸的親情,如何安頓好思念、怨恨、錯位的理解,同等重要,也遠比想像得更艱難。
就在余華英涉嫌拐賣兒童案重審開庭的前一天,李聰的第二個孩子降生,對此,卿素華覺得幸福。和李聰相認後,卿素華把自己的社交帳號名稱改成了「尋子成功(李聰媽)」,她不再發尋子的視頻,而是開始聲討購買李聰的買家,她寫道:「你和李聰每天生活在一起,你如何面對他,你能真心帶他?」
她坦言,自己從沒想過要去邯鄲,那裡有自己掛念的兒子,也有無止境的傷痛,她覺得,「去到買家那裡對我來說是一種恥辱。」
她的期許很簡單,「找到孩子,知道他過得好,過得幸福就可以了。」
圖源電影《寶貝回家》
參考資料:
1、《余華英案受害夫妻:兒女被拐26年後已有各自生活,不再打擾》,《南方都市報》
2、《追加起訴4起案件、有家庭骨肉分離30年余華英案細節最新披露》,極目新聞
3、《22年前疑遭余華英丈夫拐走兒童DNA比對成功》,紅星新聞
4、《人販子余華英:賣親兒子,仍有被拐者未找到》,中國新聞網
5、《「新粉絲的視頻,越看越覺得像」母親尋親22年終於和兒子相認,案件已進入審查起訴階段》;紫牛新聞
6、《余華英案追蹤:11名被拐兒童背後那些支離破碎的家庭》,央視新聞
7、《孩子被拐20年媽媽原地苦等20年》,貴州都市報
8、《人販子余華英的割裂人生》,澎湃新聞
9、《「人販子」余華英今受審:供稱賣私生子後,又陸續拐賣十多名兒童》,澎湃新聞
10、《漫漫尋子路》,新京報
11、《等候子女20年》,法治在線
12、《結構性創傷:被拐賣兒童回歸家庭後親子關係研究》,游稀,西南大學;13、《復仇的決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