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死嫪毐和呂不韋後,嬴政終於執掌了秦國大權,開始準備秦國吞併天下的具體方案。
在滅六國的計劃上,大臣們出現了分歧。
以韓國宗室韓非為首的一派大臣認為,韓國雖然弱小,但這些年在夾縫中求存,生命力頑強。秦國若動手消滅它,必然會耗損大量國力,相當不值得,還不如先對秦國東出路上的「絆腳石」趙、魏兩國下手。
而另一派大臣則認為必須先滅韓,持這一觀點的,以新任丞相李斯最為堅定。他認為,秦國長年使用「遠交近攻」戰略,韓國與秦國接壤,且國力為七國最弱。如果秦軍先下趙、魏,那韓國必然轉投他們共同抵抗秦國,即便不能勢均力敵,也必然會是秦軍東出的心腹大患。
秦王嬴政最終採納了李斯的意見,並賜死韓非,東出攻滅傳國200餘年的戰國七雄之一——韓國。
然而,韓國既然是七國中最弱的一國,打就是了,嬴政為何要考慮這麼多呢?
秦始皇畫像
「萬年」倒數
存在即合理。韓國能在戰國烽火中安然度過200年的時光,憑藉的正是它獨特的生存之道。
戰國七雄中的韓國,與趙、魏兩家同起於「三家分晉」。只不過,與其他兩者不同的是,韓國從一開始便有些「先天不足」。
在晉國末期,當趙氏有膽不服執政大夫智伯的命令拒繳土地時,身為當時晉國「四大天王」之一韓氏,卻只能乖乖聽命於智伯。分晉後,魏國又占據了晉國當年所轄的中原地帶,率先崛起。韓國無論何時,都無法與這兩家相提並論。
更要命的是,獨立之後,韓國雖名列七雄之一,卻一直穩居第七名的寶座。
占領了中原地區的魏國,如同千斤頂一般,重重地壓在韓國頭上,雄踞韓國東方、北方。
而韓國與魏國的命運一般,均屬四戰之地。除了魏國,在韓國周邊,西部是那個未來將吃掉自己的強秦,南部則與當時七國中國土面積最大的楚國接壤。
從地緣上看,韓國發展空間極小,想要崛起幾乎不可能。如果中途哪一國有足夠大的野心和實力,韓國估計都熬不到秦王嬴政統一六國。
但人家韓國自有辦法。
當時,在七雄之外,尚有春秋時期僅存的鄭、宋、魯、越等國。其中,鄭國恰巧就位於韓、魏兩家相夾的中心地帶。鄭國,周朝姬姓諸侯國。國都位於鄭(今河南新鄭),以經濟發達、法制健全、民主政治和詩樂文化聞名於世,是春秋時期第一個強勢崛起的國家。春秋末期,鄭國名相子產治國有方,使得鄭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傳為一時美談。
這樣的一塊「肥肉」,韓國如何不嘴饞。打不過其他強國,拿鄭國開刀,還是值得一試的。
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韓國伐鄭之路,並不順暢。從分晉時期的韓康子開始謀劃,經韓景侯、烈侯、文侯一直到哀侯二年,公元前375年,韓國才得以兼併鄭國境內所有土地,滅亡鄭國。將國土範圍延伸至黃河以南、淮河以北,西北直達太行山以西的扁平地帶。同時,韓國國都由陽翟(今河南禹州)遷往鄭國首都新鄭,完成韓國初期強國之夢。
韓國版圖圖源/中國歷史地圖集
強國夢斷
吞鄭後,韓國實力大增,韓哀侯終於開始解決韓國內政矛盾。
長久以來,為避免韓國步晉國後塵,韓國國君普遍「任人唯親」,不接受大臣「離間」親族的納諫,導致公族實力過於強大。大臣間為了爭權奪利,挾私報復,大搞暗殺之道,這些都為後來韓哀侯被殺埋下了禍根。
眼見自己實現了祖輩數代人吞鄭強韓之夢,遷都新鄭的韓哀侯或許認為憑藉自己的威望,足以力壓整日內鬥的朝堂,加強中央集權。
在一個史書版本中,韓哀侯默許寵臣嚴遂批評當時的韓國丞相、宗室韓傀。嚴遂甚至拔出佩劍,當著國君的面,跟韓傀玩命。
大臣之間的猛烈爭鬥卻沒有引起韓哀侯足夠的警醒,認為此場面自己還能控制得住。最終,嚴遂擔心自己過分對待韓傀,對方殺人滅口,決定先下手為強,引刺客聶政暗殺韓傀。
史載,「嚴遂乃令人刺韓廆(傀)於朝,韓廆走君(指韓哀侯)而抱之,遂刺韓廆而兼哀侯」。也就是說,在這場混亂的刺殺中,還未來得及實現雄心壯志的韓哀侯也不幸躺槍,跟著韓傀一起被刺死。
不過,史書對此還有不同的版本,有的說聶政刺殺韓傀是韓哀侯的祖父韓烈侯時期的事情,跟韓哀侯沒有關係。
公元前374年(韓哀侯三年),韓哀侯被弒殺後,公子若山在大臣們扶持下登基,史稱韓懿侯。面對父君被刺殺,史書上居然沒有他為此事善後的記載。如果不是史料缺乏或散佚,想來唯一解釋得通的就是:他與韓哀侯之死有莫大的關係。
相較於韓哀侯,韓懿侯在位時間大抵相當於其父的4倍。但在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裡,韓懿侯對韓國而言,幾無建樹。本來依靠父親打下的江山,韓懿侯再努把力,可以把韓國不利的地緣因素進一步降低。
然而,這位新國君卻插手破壞了三晉聯盟。
所謂「三晉聯盟」,即魏國的主要外交方針,旨在與趙、韓兩家聯合對抗齊、楚、秦這些老牌大國,爭取在七國稱雄中維持相應地位。當時,恰逢魏文侯之子魏武侯新喪。而魏武侯生前並沒有定立誰為太子,故兩個兒子魏罃、魏緩為了君位大打出手,富強的魏國首次陷入混亂之中。
在這場混亂中,魏國自動分裂成東、西兩部分。魏罃與魏緩各在國土東部和西部組織人馬,分庭抗禮。
對此,韓懿侯覺得是一次不錯的機會。於是聯合趙國的趙成侯,兩家帶著部隊上下夾擊,發動濁澤大戰,企圖效仿先輩分晉那樣分裂魏國。這時的魏國,真可謂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眼看著國土即將被兩個曾經的「兄弟」趁機吃干抹淨,可笑的一幕發生了。
聯合趙成侯發動戰爭的韓懿侯,在關鍵時刻卻「掉鏈子」了。
據《史記·魏世家》記載,趙謂韓曰:「除魏君,立公中緩,割地而退,我且利。」韓曰:「不可。殺魏君,人必曰暴;割地而退,人必曰貪。不如兩分之。」
公中緩即公子緩,用現代的話說就是,趙成侯想立公子緩為魏王,自己趁機割些土地回家,見好就收。對於這項提議,韓懿侯表示不妥,他十分愛惜自己的「羽毛」,只希望將魏國一分為二,這樣一來,魏國的實力大減,壓在自己頭上的「千斤頂」瞬間瓦解,韓國也能由此獲得一線發展空間。
由於兩國立場、意見不統一。最終,韓懿侯下令撤軍,返回韓國,濁澤之戰,不了了之。
而緩過氣來的魏國最後以魏罃的勝利,結束內亂。魏罃即位,史稱魏惠王。對於趙、韓兩個兄弟之國的陰謀,魏惠王可謂十分清楚,即位之初,就開始對兩國發動戰爭,三晉之盟由此徹底消亡。
韓國,至此失去了對外擴張的機會。一下子要面對魏、楚、秦等大國,只剩瑟瑟發抖的份兒。
地緣上,韓國是七雄中最不利的一個國家
改變國運的小人物
公元前363年(韓懿侯十二年),韓懿侯去世,其子韓武即位,為韓昭侯。
韓昭侯即位前期,韓國政令不一,國力較韓哀侯時期,下降了許多。繼秦軍大敗韓軍之後,國力不如韓的宋國又趁機奪走了韓國一座城池。接連失敗,讓韓昭侯寢食難安。但面對韓國現在這樣的局面,韓昭侯有心無力,束手無策。
緊接著,素與韓國有隙的魏國出兵伐韓。消息傳來,韓昭侯與眾大臣均毫無辦法。危急關頭,一個小人物開口了,打破這死一般的寂靜。
此人就是申不害。
申不害原是鄭國小吏。韓滅鄭後,申不害也就到了韓國。此時正在韓昭侯手下擔任一名下層官員。
看到有人主動答話,韓昭侯精神為之一振,忙問有何妙計。
只聽申不害說,只需大王手持大玉圭(代表君主身份的玉器)面見魏惠王,魏國保准退兵。申不害這招示弱,在當時等同於讓國君開門投降。但好在人處於最絕望時,對「救命稻草」的要求並不高。申不害教韓昭侯的認慫策略,直接讓魏惠王下令撤兵,冰釋前嫌,與韓國約為友邦。
由此,申不害進入了韓昭侯的視線,成為了其身邊最受寵信的謀臣之一。
一年後,好戰的魏惠王起兵伐趙,包圍了趙國的都城邯鄲。曾經跟韓懿侯意見不合的趙成侯迫於無奈,只能派人向韓國求援。面對兩國過往的嫌隙,韓昭侯一時拿不定主意,決意求教申不害。
面對國君的問策,剛獲寵信的申不害相當小心,生怕自己的主意不合韓昭侯的心意,於是以需要深思熟慮為由,拖延時間。
申不害轉頭就動員其他大臣積極進言,自己再從旁揣測國君心思。在完全摸清國君的性格後,再按照國君的意思提出自己的想法,最終促成「圍魏救趙」之舉,一舉解開了韓魏之間因上代國君的失策而落下的隔閡。
申不害,讓韓國強大的人圖源/紀錄片截圖
申不害的術
鑑於申不害頗合己意,且兩度助韓國在外交領域上取得巨大成就,韓昭侯決定,任命申不害為韓國丞相。
申不害所處的時代,大抵與改革家商鞅同時,而晚於李悝、吳起。這個時候,中國的歷史正處於一個大變革時代。為適應新的形勢,各國紛紛變法圖強。
在見識了李悝在魏國變法的強大功效後,韓昭侯也急需一個這樣的人物在韓國發起一場轟轟烈烈的變法,希望徹底將韓國由弱轉強。而這個歷史的重任,就交託在申不害的身上。
關於這名從小人物「一步登天」的戰國改革家,為人稱道的就是他那套「術」思維。憑藉「術」,申不害一躍成為了和李悝、商鞅並列的大人物。
對於神秘的「術」,普遍認為是君王世代相傳、秘不可宣的權術,且常常伴隨著陰謀詭計而生。但已故的美國漢學元老顧立雅卻提出了不同的見解,他認為「術」更合理的解釋其實是行政技術。顧立雅指出,行政技術在政治中非常重要,申不害的觀念和實踐無疑具有前瞻性。
不管是行政技術還是帝王權術,申不害在韓國執政的15年時光,無疑是韓國的高光時刻。
鑑於韓國勢弱,申不害決定來一場轟轟烈烈的變法。這場變法與之前的李悝變法以及商鞅變法強調以「法治」為重不同,申不害認為「法治」應該為「術治」服務。在一個國家裡,最大的威脅不是民亂,而是亂臣。亂臣會「蔽君之明,塞君之聽,奪之政而專其令」。說白了,就是蒙蔽君主,作威作福。
因此,申不害主張的「術治」,首先要求加強君權,以君權為中心,著重使用君主的統治之術,即構建一整套通過任用、監督、考課等方式完成官員評價升遷的行政技術系統。在他的執政理念中,「術」其實只是以上馭下的一種策略和手段。
申不害所著的《申子》一書早已失傳,但從傳世的《韓非子》一書中仍可以窺見韓國變法的端倪。《韓非子》中有言,「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也」。也就是說,「術」既包括根據臣子的能力授命官職,同時也包括君主對臣子的考核和監督。通過君主一人掌握國家生殺大權,震懾群臣,以保證官員隊伍的高素質和高效率。
除此之外,申不害還強調「行術修道」,以「法治」作為「術治」施行的前提,加強君權集中,將政治、經濟、軍事等國家的方方面面管控納入這個法治體系中,國君一人在國家諸多大事上都有一票決定權。
對於申不害的構思,韓昭侯給予了最大的支持。
當時,韓國有段氏、毫米氏、俠氏等三大世族宗卿,他們自恃有封地、軍隊,常年聽調不聽宣,就連國君也得給他們三分面子。申不害上台後,首先拿他們開刀,取消他們的特權,沒收他們部分土地,消除了國家的隱患。
韓昭侯
一流的軍工技術
在術治手段確保了官員隊伍的行政高效後,申不害向韓昭侯提出整頓軍備、加強國防等國策。針對韓國的先天不足,申不害以為,需得打造一支善守之兵,方能在各國之間保證韓國立於不敗之地。
但韓國本身人口、土地都不多,如何才能建立一支強大的軍隊呢?申不害看到了與段氏、俠氏相近的一類韓國宗親貴族。當時,韓國的宗親貴族們為了保障自身安全,都會豢養一支人數頗多的親兵。這種私家保鏢,雖比不得國家正規軍隊,但卻有一定的戰鬥力,可以免去基礎訓練。將他們納入國家常備軍隊序列,由國家出錢統一管理,統一操練,既可以振奮韓國軍隊計程車氣,又可以減少貴族群體的日常支出,可謂一舉兩得。
值得一提的是,經申不害之手打造出來的這支韓軍,擁有當時七國之中最強的武器裝備。當時就有「強弓勁弩皆自韓出」「天下寶劍韓為眾」的說法。與其他諸國講究單兵軍事素質不同,韓國的制勝法寶來自自家生產的箭和劍。
《戰國策》中記錄了這一時期韓國軍隊所使用的弩炮(古代射箭用的重型武器),最大射程為600步,換算成現代長度不少於500米,這幾乎與在其之後一千多年的北宋年間生產的神臂弩相近。韓國軍隊遠距離殺傷的強大威力,可見一斑。諸國在與韓國作戰中,常常出現「遠者括蔽洞胸,近者鏑弇心"的慘烈畫面。
位於今天河南省西平縣一帶的棠溪,是韓國當年生產寶劍的基地,在那個以冷兵器為王的時代,韓國的劍可以做到「陸斷牛馬,水截鵠雁,當敵則斬堅甲鐵幕」,實屬無敵。即便穿越不同時代,後世名人品評古代名劍時,也以棠溪出產的寶劍為九大名劍之首,可見其威力。
憑藉著精湛的軍工技術,韓國終究在戰爭頻發的戰國中維持著一線生機。
有了軍隊作為屏障,申不害才得以在韓國進行相關的農業改革。與李悝提出「盡地利之教」不同,申不害更看重給土地施肥,改良土質,提高產量。
由於韓國地處今天河南鄭州與洛陽之間的穎水之濱,氣候條件允許糧食一年兩熟,再搭配上先進的冶鐵工藝,韓國糧食產量有了突破性的提高。
申不害的主張最終使韓國國力大幅增強,正如司馬遷後來在《史記》中的評價:「終申子之身,國治兵強,無侵韓者。」
韓國:成也申不害,敗也申不害圖源/紀錄片截圖
術的代價
然而,韓國的這段興盛史,只有短短的15年。
公元前337年,改革家申不害和韓昭侯雙雙去世,韓國隨即衰落。
究其衰落之速,戰國晚期的韓非認為這都是申不害的錯。因為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憲令」,說白了就是韓國有法度在,但申不害卻凡事更強調術。而這個術,最關鍵的一環來自於君主本身,君主不行則奸弊叢生。
不過,這些問題,申不害在變法前就曾作過權衡。
他認為,商鞅所主導變法的秦國,是「窮弱之邦」,所以觸動貴族利益,富民強兵,才是秦國的生存之道。而韓國剛好相反,韓國的都城新鄭,在鄭國時期就是天下聞名的商業都市。韓國早已實現了經濟增長,最主要的問題來自於官員管理系統上的混亂,最恰當的方法必然是術治,如果推行商鞅那套,韓國可能都活不過韓昭侯時代。
申不害的看法或許有一定的道理,但誇大術治的作用,等同把韓國的命運綁在了國君身上,國君好則國強,國君差則國亡。
這種將「術」提升到治國方略層面上的變革,雖然短時間之內讓韓國享受到了利多的一面,但國君一換,國策一變,術治的效果立即大打折扣。到頭來,韓國的根本問題還是沒有解決,而這個國家已經耗不起了。
自韓昭侯後,韓雖稱王,卻名不符實,代代衰弱。韓國國君甚至被迫附庸於諸國之間,時時提心弔膽,屢遭列強欺凌,苟延殘喘。
公元前230年(韓王安九年),韓國終被秦所滅,成為六國中第一個被秦吞掉的國家。
在列國充分競爭的時代,僅憑過去的功業,根本無法翻盤。歷史機遇之門或許曾向韓國打開,但視而不見就永遠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