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03年十二月,東晉權臣桓玄在清洗了東晉宗室實權派與北府老將之後,終於篡晉自立,建立了所謂「楚朝」,史稱桓楚。然而桓楚建立了還不到兩個月,北府少壯派將領劉裕就在北府大本營京口組成了史上最強賭徒天團——總共才兩百多人,就想掀翻百年門閥政治的壓制,摧毀一個龐大王朝的統治!
我們發現,在這個史上最強賭徒天團之中,沒有一位高級士族,也沒有一位高官顯貴,其中官職最高的劉裕也就是個四品將軍。這些出身寒微的京口低級士族與北府將門在東晉、桓楚政權中都難獲進身之階,除了一輩子給門閥賣命,根本找不到突破階層的途徑。事實上,這些京口僑民與建康門閥幾乎屬於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甚至連語言都不一樣。二者雖然都是永嘉之亂後南遷的僑民,但建康高門早渡,且多是中原舊族,故能「能作洛下書生詠」(注1),並且在過江之後,早早融入了吳語方言(注2);而居留在京口一帶的僑民大多晚渡,且多是青徐流民,他們聚族而居,依然保持著原來彭城一帶的方言不變。這既是交流方式的上的差異,也是身份上的區別性象徵;這些京口僑民,往往被建康門閥賤稱為「傖楚」(注3),他們所說的一口淮北話也被稱為「楚言」(注4)。如《南史·劉道憐傳》云:「道憐無才能,言音甚楚。」說劉裕的二弟劉道憐無才能也就罷了,非要在後面加一句「言音甚楚」,言下之意這說淮北土話的肯定就是顢頇鄉巴佬,跟優雅計程車族沒得比。再如《宋書》庾悅等傳末史臣云:「高祖雖累葉江南,楚言未變,雅道風流,無聞焉爾。」言下之意,劉裕既然「楚言未變」,那麼即便做了皇帝,在士族眼中也與「雅道風流」無緣了。
這是地域歧視,也是階層壓迫,總之,建康門閥是永遠不可能正眼看待京口僑人的,所以他們才決定豪賭一場,壓上一切,挑戰既有統治秩序,打碎階層固化的鎖鏈,開創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功業與江山!祝總斌由此指出,桓玄與劉裕之爭,實質是高級士族與低級士族為爭奪全國統治權的一次較量。桓玄是高級士族推出的新的代表人物,妄圖在皇族倒台後用改朝換代的辦法穩固自己的統治。劉裕等人則是長期以來不為高門重視的低級士族、武將,他們看到高級士族之無能,準備取而代之(注5)。當他們成功之後,一個由寒族與將門主導的兩百年南朝時代,就要來臨了。
這一天,就定在404年二月二十八日,到時所有人同時舉事,建康、京口、廣陵、歷陽一起發動,不成功,便成仁!
夜間,何無忌躲在家中的屏風後面草擬倒玄檄文。何母就是曾被桓玄戮屍的劉牢之的姐姐,她半夜起夜發現何無忌的房間裡有微微燭光,便偷偷進來,踩著矮凳攀到屏風後面偷看,一看之下不由喜極而泣:「吾不及東海呂母矣。汝能如此,吾復何恨!」新莽時呂母之子被縣宰所殺,呂母乃散盡家財,組織義士,反抗官府,為子報仇。看來何母身為將門之女,那也是很有血性的。而當知道領頭者乃是劉裕之後,何母就更開心了,一整個夜晚,口中只有反反覆覆八個字:「桓玄必敗,舉事必成!」
404年二月二十七日,劉裕等百餘人假稱打獵,到京口城外秘密集結野營,並商討最後的起事細節。
二十八日清晨,京口城門、官府衙門相繼打開。何無忌身穿傳詔御史的衣服,乘車在前,諸人扮作隨從,緊隨在後。他們聲稱京師有詔書送到,一路奔跑入城,直到桓修撫軍大將軍府門前,齊聲大呼沖入。守門士兵被他們的氣勢所震懾,一時不敢妄動。大家就這樣直接沖入府中殺掉了還在莫名其妙的桓修。
得知軍府出事了,桓修的司馬刁弘立刻帶著文武僚佐趕來戡亂。劉裕登上城樓,對眾人喊話:「郭江州已奉乘輿(指晉安帝)返正於尋陽(當時江州刺史郭昶之負責看管貶居尋陽的晉安帝),我等並被密詔,誅除逆黨,今日賊玄之首已當梟於大航(即建康朱雀橋)矣。諸君非大晉之臣乎,今來欲何為!」若是旁人說這話,刁弘等人肯定不信,但說話的是威名赫赫的劉裕,大家心裡頓時就虛了,難道桓玄真的完蛋了?於是一個,兩個,三個,沒多久就全散走了。
江北廣陵的舉事,也進行的非常順利。方法跟京口一樣,招數不怕老,管用就行。劉毅、劉道規、孟昶等帶著五六十人沖入州府,斬殺了正在吃早餐粥的桓弘,稀飯與鮮血混流了滿地。
劉毅起事成功後,在廣陵召集人眾,渡江到京口與劉裕會和。劉裕命他帶人攻占了刁氏莊園,殺掉了刁弘與刁弘的哥哥刁暢(注6),然後將莊園裡的糧食資財全都分給了周邊民眾。江南已經連年饑荒,很多百姓都在死亡線上掙扎,如今竟有這等好事,大家都蜂擁入刁家搬取,來來往往一整天,居然都未能搬完。
接著,劉裕被眾人推舉為盟主,總督徐州事。劉裕以孟昶為長史,坐鎮京口,總攝後事;檀憑之為司馬,主管軍務;劉裕的義軍軍府就這樣正式建立起來了。不過軍府諸人多是武夫,文化都不高,更不懂那些繁瑣的行政流程;所以急需一位能夠處理文書、並為他管理後勤、民政,並提升團隊政治水平的人才。何無忌向他推薦了世居京口的琅琊郡主簿劉穆之。劉穆之出身低級士族東莞劉氏,乃漢高祖劉邦庶長子齊悼惠王劉肥後代,他「少好《書》、《傳》,博覽多通」,是一位諸葛亮、蕭何式的國士。劉裕也早知此人之才,於是急忙派使者牽馬去請。
當天早晨,劉穆之聽到京口軍府那邊傳來喧譁之聲,感覺應該出事了,就走到路旁眺望。劉穆之雖有大才,但「家貧誕節,嗜酒食,不修拘檢」,就是又窮又好吃還臉皮厚,常常跑到老婆娘家蹭飯,他這種風格是不可能得到中正官好評的,再加上他家的門地實在是低(注7),所以這年已經44歲了,仍然只是個郡主簿,如果不出意外,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劉穆之與劉裕都是百年難得一出的軍政大才,至少絕不遜色於荀彧和曹操,但他們一生絕大多數時間都必須在底層掙扎,苦苦等待貴人垂青與歷史機會。這就是階級流動無限封閉的東晉後期的時代特色,苦悶,悲涼,讓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