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於我而言,2024年是自我療愈的一年,也是重新認識自己,重新出發的一年。經歷心境破敗的2022與2023,終於算是恢復了一些元氣。
在我既往的人生中,2022年稱得上是轉折性的一年,徹底打破了我原有的認知,對很多事情都不再心存幻想。回想起來,那種一廂情願的幻想,曾經是我職業生涯中努力的內在動力,也讓我對未來有著一種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轉瞬之間,內心世界中先前構築起來的一切都土崩瓦解,讓我產生強烈的意義幻滅感。
幸運的是,一直到這個年齡才面臨意義的幻滅感,在此之前,我一直活得天真而積極。不幸的是,到這個年齡還要經歷意義的幻滅感,糾結於選擇從此下場還是重新出發,需要展開對自我的拯救。我已不再年輕,但又沒到足夠老的年齡,確實不甘心在躺平與名為豁達實為犬儒的油膩中過完餘生。
2024年有一大半的時間,是在多倫多度過的,用的是攢了八年的學術休假。此前迫不及待地想換個環境,實在是因為狀態差到除了勉為其難地處理完手頭的教學事務,根本就沒有心力做其他的事情包括學術研究,內心裡覺得所做的一切都沒什麼意義。
換環境本身是作為自我療愈的組成部分。在多倫多的一年,我過的是深居簡出的生活,每天是兩點一線或三點一線,幾乎沒有什麼社交,也沒興致去遊山玩水。所幸的是,狀態有所恢復,心境也逐漸從灰暗破敗中走了出來。開始能勉強地找到做事的意義,按捺住不時冒出的焦躁與沮喪,也寫了幾篇學術論文,算是對這齣訪的一年有所交待。
二
除了自我療愈,過去的2024年,也是重新認識自己的一年。
就自己的職業發展來說,從一切很順到幾乎事事受挫,表面原因似乎是我在公共領域表達了一些與主流相背離的意見,實質則是由於不合於時代的主旋律。我並沒有變,只是時代的基調變了。
當時代的基調與個人的價值結構不相契合,那種格格不入的摩擦,讓人不可避免地陷於鈍性的疼痛與無奈之中。疼痛並不尖銳,無奈也還不至於到絕望的程度,但由於過程漫長,很容易消磨個人的意志。身在局中,這樣一種持久而看似終點漫漫的消耗,會讓沉淪產生莫大的吸引力:選擇沉淪不再堅守自我,就能迅速消除格格不入的痛苦,類似於在唐詰訶德與風車的戰鬥中,在取勝無望的情況下,不如索性就繳械放棄。
問題在於,我無法說服自己去放棄。於是,僅僅為了讓自己不被改變,便需要花費很多的心力。也因此,當我在澎湃新聞編寫的《人世蒼莽》一書中讀到這樣的話:「看見一個人為了拒絕靈魂墮落的命運,需要冒多大的危險,以及一個人要有怎樣的勇氣、決心和運氣,才能保留住身上好的人性「,覺得特別地心有戚戚焉。
在日常生活中,我稱得上是低調謙遜的人,在網上給人的印象則頗為不同。在過去的2024年,有兩位朋友直言不諱地向我指出這一點,一位是熟交多年的朋友,另一位則是初次見面的朋友,他做過多年的統戰工作,在相人方面應該是頗有經驗。
老實說,在此之前,我並未意識到生活中與網絡上的兩種形象之間存在差異。無論在生活中還是網絡上,我都努力保持真誠,並沒有刻意去裝什麼人設,更不會虛與委蛇說一些自己並不認同的套話假話。兩種形象之間,究竟哪一種才更似真實的自己?似乎兩種都是真實的自己,只是代表不同的面向。
在很多年裡,遇到各種不如人意的事情,我都習慣於首先求諸於己,反思自己是不是有做得不對或不好的地方。這樣的反思習慣,一直到前些年看到柳青在三八節所發文章中的一段話,大意是女性在工作中做過度的反思不容易建立充分的自信,才有意識地做出一些調整。我並不缺乏自信,但確實也發現,低調謙遜容易讓他人低估自身的實力(尤其是女性經常顯得自信心不足),並且在一些人眼中低調謙遜就是軟弱可欺的代名詞。所以,如今的我可能更偏向於不同的立場,就像衩姐在一篇公號文所說的:「非必要不反思,反思自己通常只是給別人留出得寸進尺的空間。「
不過,兩種形象之間的差異,讓我忍不住地反思,究竟是天生的個性使然,還是主要因為身為女性,知道高調張揚的形象在這個社會中不受歡迎,所以在社會化的過程中逐漸地自我規訓,培養出低調謙遜的特性,以使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格格不入,同時儘量少受不必要的傷害。捫心自問,年輕時確實沒有那麼強大的心性,能夠做到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待自己,不在意周圍的人否喜歡自己。
過去的2024年,我經歷了比之前更高程度的有組織網暴。不可否認,這樣的網暴會對我形成一些干擾,但並沒有預想得那麼嚴重。一些事情在沒有經歷之前,往往覺得挺可怕,經歷之後會發覺也不過如此,然後發現自己身上原來還有挺可貴的品質,那就是比較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這樣的發現著實讓人驚喜,也是重新認識自己的過程。
經歷上一次的網暴之後,如今在網上被很多人追著罵,我已經能做到波瀾不驚,幾乎不會影響到我的心情,更談不上傷害。這種時候我會發現,原來自己抗罵的能力還挺強,人的潛力真是無限。可以確定的是,下一次同等程度的網暴不可能再傷害到我。網暴言論,如果自己能做到不走心不糾結,就可以將負面影響降到最低。
三
過去的2024年,更是重新出發的一年。
這些年來,我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不是一個純粹的學者,我對社會治理更感興趣,相應的研究也都希望嵌合在良法善治的框架中來進行。法律是經世濟用的學科,我難以從純學術研究中獲得足夠的樂趣與動力。因為做事需要意義感,當意義感喪失時,我也就會嚴重缺乏做事的動力。如果努力根本沒有意義,為什麼還要努力?我忍不住地產生這樣的疑問。
從2004年博士畢業從事教職以來,從來沒有哪個年份像2022與2023年一樣,讓我喪失做學術研究的動力。大概有一年半多的時間,我陷在焦躁、沮喪與抑鬱的情緒之中,完全沒有心情去看專業書籍,更沒有心思去寫學術論文。
2022年勉為其難完成的關於買賣婦女犯罪的論文,原本在要求交稿的時間到來之際我已決意放棄。一位我敬重的亦兄亦友的師長的敦勸讓我改變了主意。
他以罕見的嚴肅態度對我說:東燕,你不應該把這篇論文當作一次普通的約稿,豐縣的鐵鏈女事件一定會成為歷史性的事件,中國刑法學界需要在與之相關的收買被拐賣婦女罪的問題上進行表態,你要不提交這篇論文的話,未來回溯這起事件的始末,會認為刑法學界的主流觀點是認為該罪的立法論與法益論沒有問題。在最後的時刻,我終於還是交出了論文。
這篇論文幾乎是當時的我用盡最後的心力才完成的。之後至少又有一年的時間,由於內在的動力喪失,狀態變得越來越差。改變的契機是從寫作網絡暴力的論文開始,當時我已到多倫多大學訪學,環境的變化讓我得以靜下心來完成《網絡暴力刑法治理的基本立場》一文。之後,研究狀態有所恢復,後續寫了幾篇關於非法經營罪的系列論文。
一直以來,我對刑法基礎理論的研究更感興趣,因為更具理論上的挑戰性,也更能展現我在研究能力上的優勢。調整研究的主題,轉而關注更為現實也更加具體的問題,並且在寫法上偏重於實務運用,是在重新尋找意義感的過程中做出的自我定位:不能影響大的方面,能影響一兩個具體案件的處理也是好的。
在非法經營罪的系列論文發表之後,有律師和我說,他在相關的案件辯護中用了我文中的論證理由。還有一位上海法官和我說,他們最近判決一個非法經營的案件,與我文中的觀點相同,也是認為非法經營罪存在未遂狀態,對涉案被告人做了從寬的處罰。
迄今為止都很難說,我真正走出了之前那種灰暗破敗的心境。但是,試著學會以歷史的眼光看待自己,並且放棄對現實成效的執著之後,我確實獲得了某種程度的解脫。無論如何,如果想要避免陷入習得性無助的狀態,還是應該選擇繼續做出努力,在能夠努力的地方做出必要的努力。做出努力本身,就是在博取一份改變的希望。
過去的一年,最大的欣慰便在於,與法學圈之外的交往,讓我發現不同領域的人們對社會有著相似的關心,並且仍在以不同的方式做出自己的努力;那些散落在各處的星星點點的微光,正是未來的希望所在。
最後,以吳曉波在跨年演講中的一段話來結束對2024年的總結,這段話讓我在讀完之後瞬間熱淚盈眶:
有的時候,這個世界充滿了惡意,但不妨礙我們仍然保持善良;
有的時候,這個世界被粗鄙包圍,小丑的笑聲蕩漾在每個角落,但不妨礙我們仍然擁有獨立思想的勇氣;
有的時候,這個世界的戾氣會令人窒息和絕望,但不妨礙我們仍然嚮往明天的陽光;
有的時候,這個世界只會給有力者以掌聲,但不妨礙我們仍然堅信道德的信仰和民間的力量;
有的時候,我們會有無力感,無論你怎麼努力,都可能一無所獲,但不妨礙我們仍然日進一寸,功不唐捐;
有的時候,平凡懦弱如你我,也會倔強得像一個西西弗。
2025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