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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上海購物記

—快樂的毛驢子

作者:

上世紀70年代初,我進了工廠,學徒滿師後就有了探親假,由此當起採購員。小本上記滿張三李四的採購記錄。探親假的12天寶貴時間,有一大半花在為他人購物上了,我像條狗似的在上海灘東竄西跑尋尋覓覓,累的人直趴下。

那時流行的話:在廠子裡上班下班東混西混做個「小混子」,在領導面前唯唯諾諾低頭哈腰做個「三孫子」,回家探親大包小包採購運輸做個「毛驢子」。不過畢竟能回家了,為人採購做個「毛驢子」也成了樂事一件。

那年頭雖然生活艱難、政治壓抑,但人們對時尚的追求依然頑固,「臭美」真是一種天生的本能。尤其是東北娘們,實在是愛俏。腳板本就粗大,偏偏喜歡上海的女鞋,還問:上海哪兒出的女皮鞋最好?這我知道——南京路上的「蘭棠」啊。

朋友桂未谷的嫂子仲婉從上海音樂學院聲樂系畢業,分配到吉林省歌舞團任花腔女高音,一曲《千年的鐵樹開了花》「花」得實在是好,我們特地坐火車(車票一塊二)去長春看音樂會為她捧場。在省歌舞團(什麼大道的轉彎角上)的樓里,我們東張西望注意款款走來舞蹈隊的美女:呀,太瘦了!然後跑到「桂嫂」的宿舍里,騙了一頓午飯。在那裡斷斷續續聽到一些關於她的同學「姚姚」的故事;又說起朝鮮,一個清潔衛生得實在沒有多少事物的國家的見聞。「桂嫂」還給我們展示了「蘭棠」皮鞋店為她出訪朝鮮定做的皮鞋,淺淺湖綠色的船鞋,確實漂亮,於是記住了「蘭棠」。

這下好,自己顯能一吹,娘們師傅就點名要「蘭棠」的。

不說上海買皮鞋要「工業卷」,單說那上海女鞋做的又細又窄,你東北老娘們的大腳如何裝得進去?娘們說了,沒事兒,就是喜歡滬產女鞋那份「秀溜」勁兒,喜歡那股精緻小巧樣兒,擠腳也不怕,不礙事。那時流行「丁字」皮鞋,娘們的肥腳硬撐了進去,那一豎的兩邊就鼓鼓的,腳背胖肉凸起,肉感得很,左看右看,看順眼了,倒也別有韻致。

可怕的是,東北娘們的嗅覺特別靈,上海流行什麼全知道,什麼「一把抓」紗巾,什麼泛光的「的確良」春秋兩用衫,什麼純聚酯纖維針織兩用衫,也不知哪兒來的情報。

手頭竟然還保留著某年採購的明細,有要什麼化纖長褲的,什麼模壓船形皮鞋的,舊手錶要換面翻新的,要白塑料底鬆緊鞋的,要支援越南的那種壓縮餅乾的,指定要上海兒童食品廠嬰兒奶糕的,有要帶什錦奶糖的,甚至縫紉機用幾號幾號針的、繡花用各色絲線的……

還有後來常被全國各族人民拿來恥笑「阿拉上海人」的套在脖子上的各色男女假領,更是每次採購必備的。那男式領子裡襯有塑料硬片,洗了不變形,特別挺括;那女式假領鑲有各式花邊,爭奇鬥艷。

為了給師傅們採購,我跑遍南京路、淮海路、四川路,走遍曹家渡、老西門、提籃橋,流竄徐家匯、大自鳴鐘、城隍廟。

有時躺在床上常想,他媽的,找老婆,一定要找個營業員,省多少事!再貪心一點,美滋滋地胡想,最好是「中百一店」的,「永安公司」也不錯啊。於是人在商店一心兩用,一邊購物橫生邪念:這小姑娘不錯!可一想起自己已不是「上海人」,連蘇州河的黑水臭水每年也只能喝上十來天,於是自慚形穢,馬上「鬥私批修」,打消歪念。

曾經有樓上樓下倆鄰居小姑娘吵架,樓上的理虧,樓下的得理不饒人,樓上的小姑娘節節敗退,情急之下大喊:「阿拉是上海戶口!儂啥地方格?」插隊在安徽的樓下小姑娘果然一擊而被點中死穴,一愣之下頓時變了臉色,啞口無言。樓上小姑娘遂反敗為勝。這是我的朋友後來去了美國的梁志尚說的,就發生在他家樓里的一個真實的故事。

樓下小姑娘的死穴,正是我等的致命要害,原來回家才是真正的「灰孫子」,一想至此,果然萬念俱灰,還是老老實實繼續做好自己「毛驢子」的工作吧,不要自尋煩惱,要做個快快樂樂的毛驢子。

那陣子靜安寺緊靠「百樂門舞廳」(共產黨來了改成「紅都劇場」)的「九百」,就似一條長長的主弄堂,再縱向一條條支弄(曹家渡有丬「朝陽」百貨商店也是這樣的布局),印象中光線灰濛。就在「支弄」里見到了苦苦尋覓的「一把抓」紗巾。可那營業員老頭不肯多賣,5條,一次只能買5條。好,下午再去,老頭眨巴眨巴眼,搖搖頭,又賣了5條給我。回廠還是不夠分的啊,第二天,我哥哥出馬,再去。老頭一見,豎眼:昨天不是你嗎?哪裡,認錯人了!總算又買回來5條。

還有一次為了買到男式皮鞋(當時只有所謂「青年式」,後來才有了包邊的「荷蘭式」),從上午店門一開就擠在南京西路的「博步」皮鞋店,人擠著人,前面的探著身子趴在櫃檯上,後面的貼著前面的臀部,不知誰聽來的,說今天有貨!營業員一再申明沒有的事,人擠人大家就是不走。中午在石門路鳳陽路口的小點心店吃了「生煎饅頭」,再去泡著,浪費了一天時間。

門衛老趙要滬產「春蕾」表,偷偷跟我說,什麼什么姨啊姑啊的親戚要結婚了,無論如何幫幫忙。咱哥倆關係還不錯,上班時間溜出去。老趙常睜眼閉眼看不到的,這忙得幫。寫信回家,把任務扔給了家裡,家裡怎樣忙活我管不著了,反正家裡父母哥哥姐姐全體動員,總算搞到「表票」,托人捎來了「春蕾」,那表好像要120塊錢吧,要3個月的工資。「春蕾表」裝在黑色絨布的翻蓋盒裡,表面上小巧精緻的紅色花蕾炫目,透著一絲高貴氣兒,當年瞅著,也真是彈眼落睛的。

比較煩心的是開口要掛麵(卷子面)的,3角2分一卷(一斤),給別人帶,我還不會自己帶?雖然上海也是憑「購糧證」每月限量供應,但總有辦法的,為了幫我買掛麵,我的姐姐每次要到靠近浙江的金山小鎮上去買。問題是實在帶不動啊,想想每次回東北買火車票、上火車的艱難就害怕,上海到烏魯木齊的52次,到三棵樹的56次,還有到成都的、到昆明的,那都是有名的「強盜車」啊。上海灘有多少「強盜」發配流放到全國各地,年輕的是下鄉知青,中年的是支內職工,老年的是解放初的知識分子。人人橫眉瞪眼氣急敗壞搶占行李架,你磕我碰你喊我叫一副拼命的架式。

可頭兒腦兒的跟你說了,你敢不帶?何況還說明了的:實在也是家裡病人老人的,不算救人一命,也算功德無量。有時三四斤掛麵的,一塊來錢也就算了,當然羅,那時的頭兒腦兒決不像現在這麼黑,不會虧待你的。

記得調離廠子的時候,明明已經用過探親假了。可「勞資員」絕對夠意思,硬開證明:「該同志今年尚未領過探親假,特此證明」,「啪」勞資公章蓋上。掛麵起作用了,何況那路費又不要他出,不要廠子出,還不做個好人?趙胖子,絕對好人,該同志雲南曲靖人,原空一軍20師轟炸機領航員,肥肥胖胖,走路搖擺。因為找了個東北娘們,轉業留在了當地,在廠子勞資科做了有實權的勞資員。

和我們一同進廠的公主嶺知青老吳,吳正江,原籍湖南。老吳練得一身好肌肉,寫得一手好文章,其父是吉林省農科院的水稻專家,家境殷實。偏偏他的老母親想煞家鄉湖南的「豆豉」,幾成疾患。老吳和我說了,幫著辦一辦。「豆豉」我知道,我母親就會做,抗戰時在江西泰和跟當地人學的。我一拍胸脯:哥們放心,這還不是小事一樁,隨口答應了。可上海哪來湖南豆豉呀?我也沒了方向,東轉西轉,西藏路的「全國土特產商店」、第一、第二食品商店,影子都沒有。最後還是在淮海路上的「川湘土特產商店」完成了任務,那「豆豉」包裝在長條牛皮紙卷里,猶如掛麵,想來那是乾貨了,還不知買的對不對,老吳後來可再沒提起。前兩年聽說,老吳做了當地的市經委副主任,仗著體格棒,常喝得醉醺醺的。

就這樣,我在廠子6年多領了5次探親假,也就快快樂樂做了5次購物搬物運物折騰的「毛驢子」。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民間歷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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