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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風骨——獄友孫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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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零年三月,我在安徽軍天湖農場被重新逮捕,住進了上海提籃橋監獄,關押在八號樓。八號樓又稱病號樓——在上海市監獄的編制序列中,稱為八中隊。其中關押的犯人,大都是獄內其他中隊送來治療的慢性病患者,以及從監獄醫院出院後還需繼續治療者。四月中旬起,我被編入「未決組」——組內大都是原關押在市內各看守所尚未判決的罪犯。這些人患病後,當時也由監獄醫院負責治療。)

明天就是「五.一」勞動節。

獄中,一年有四大節:「五.一」,「十.一」,元旦,過年(即農曆過年)。如果在勞改營,再加上一個中秋。對囚犯而言,過節最大的意義就在於:開葷,吃肉。犯人們把豬肉稱作「老表」,其確切意義不明,總之是十分親切的意思。那些在監獄中住了一、二十年的老犯人,有一句順口溜:「吃官司有三盼:理髮,洗澡,吃老表。」不過,這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老話。那時,每個月還允許家屬給獄中囚犯送一定量的食物,獄中食品尚不算十分匱乏。到了「文革」期間,為徹底清除囚犯的「資產階級享樂思想」,和獄中的「資產階級法權」,嚴禁送入任何食品。於是,理髮洗澡之類與口腹無關之事,便遠遠地退到後面。「吃老表」,自然成了犯人朝思幕想的至盼。

下午二時,掌握犯阿維在監房對面的窗口前說了聲:「大家出來活動活動」。於是,每一扇鐵門中懶洋洋走出了三個人,在本小組範圍的走廊內,緩慢地兜起圈子。

獄中,犯人小組長的官稱是「掌握犯」,這是因為犯人都屬於「無產階級專政對象」,理所當然不能享受帶「長」字的稱呼。於是就起了這麼個不倫不類的名稱。同時,每層樓還有一至二名「事務犯」——大組長,整幢樓還有數名「總事務犯」。

窗外,陽光明媚。這一排監室是朝北的,因此,到了下午,就會有一抹西斜的陽光射進來,照在每一個走到窗前的囚犯的臉上,那一縷縷皺紋,就更加明顯地凸現出來,原來因少見陽光的灰白的面孔,又增添了一層缺血的淡黃色。

每個人走過窗前,都會情不自禁地轉過頭,深深呼吸幾下。廣闊藍天下的空氣,真是太好聞了。特別是在過節之前。記得前幾年,關在看守所的時候,每到過節前幾天,往往可以聽到院子裡殺豬時,豬的叫聲。儘管那叫聲異常悽厲,但進入犯人的耳朵,卻覺得特別舒服。監獄內聽不到這誘人的聲音,但在空氣中,仍然似乎可以聞到若有若無的肉香。這樣,兜圈子的人的心情,仿佛也變得好了起來。

腳下,走了一圈又一圈。紛繁的思緒,刺得我的頭越來越痛。

走廊盡頭,傳來一陣尖銳的哨子聲,一個沙啞的聲音在喊:「開水來了!」

很快,隨著沓沓腳步聲,一列勞役魚貫而入。兩人一檔,一前一後,抬著一個大水桶,每隔幾間監室放下一個。

開水,在監獄內是被叫做「無米稀飯」的。許多人都端起缸子,大口大口喝了起來。我則用它的熱度,治療我在農場落下的風濕痛。我很快脫下上衣,把滾燙的水缸烙在赤裸的背上。火熱的灼痛感,迅速在我背部的皮膚和肌肉上傳遞開來,同樣伴隨著一種刺骨的快感。

這時,阿維來到我門口,他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我,皺著眉噓了一口氣。

阿維今年二十五歲,也是反革命犯,被判了七年刑。細長個子,瓜子臉,一說話就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有一種少女的媚態。據說,兩年前他剛入獄不久,就曾揭發過一起獄內著名的「反革命集團」案,立了大功。因此這一年多來,他都痴痴地等待著每一個節日,期盼獄中在節日前後召開的「寬嚴大會」,嚮往著能得到減刑的寬大待遇。自從我來到這個組,阿維對我還不錯,即使在其他犯人必須關在小監室的時候,我也可以和他一起,在本組七個監室門口的走廊之間跑來跑去。

這時,勞役犯商周匆匆走來,用略帶神秘的口吻對阿維說:「孫大雨來了。」

「是嗎,他來了就熱鬧了。」阿維也頓時興奮起來。

歲月流逝,今天的人們,對孫大雨這個名字,也許已經相當陌生了。但在上世紀中葉,凡是讀過一點書,經常看看報紙的中國人,幾乎沒有一個不知道孫大雨的。他的出名,不僅因為他是一位著名的學者、教授。更因為在「反右」運動中,他又是中國右派分子中,特別負有盛名的一位。在這場被稱作「引蛇出洞」的運動中,孫大雨是唯一由最高領導御筆親點,逮捕法辦的右派分子。只要翻翻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版的《毛澤東選集》第五卷,就可以發現,在該卷所有指名道姓的右派分子中,孫大雨是被點名最多的一個。可見當時的最高領袖對他的注意程度。

孫大雨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後期,畢業於美國耶魯大學研究生院。三十年代初歸國,歷任北京大學、浙江大學、暨南大學、復旦大學等十多所大學的教授。他在三十年代,加入梁實秋徐志摩等人倡導的文學團體「新月社」。出過詩集,又致力莎士比亞作品的研究和翻譯。對於他的學術成就,當時圈內人士曾有評價,說是中國一共只有一個半莎士比亞專家。孫大雨算是一個,其他加起來只能算半個。

太平洋戰爭爆發,上海淪陷。孫大雨遠赴陪都重慶,一面教書,一面從事抗日。抗日戰爭勝利後,由於和國民黨當局政見不合,他和新月社舊友聞一多等人,一起參與倡辦了中國民主同盟。四十年代後期,又擔任了左派的上海大學教授聯合會主席。上世紀四十年代末,美國總統杜魯門的特使魏特曼將軍來中國調處國共兩黨紛爭,孫大雨以上海大學教授聯合會主席身份遞交聲明。力言國民黨已喪失中國民心,希望美國政府不要再給予支持。然而,一九五零年初,上海大學教授聯合會在當局指示下改組,孫大雨被免去了主席職務,在五十年代的「民主改革運動」中,孫大雨更成了被批判的對象。

有意思的是,和所謂「舊社會」過來的大部分知識分子不同,這些年來,孫大雨不僅沒有通過不間斷的「自我批判」,求得「新社會」的容納。他對於強加給自己的「批判」,始終是不服,甚至對抗的。別人指責他「反動」,他就罵別人是「反革命」。五十年代前期,他曾到處對人說,當時的上海市副市長潘漢年是「反革命」,幾乎釀成大禍。巧的是潘漢年後來居然真的成了「反革命」,孫大雨就逢人便說自己有先見之明。

一九五七年鳴放的時候,在一次會議上孫大雨又說,當年曾批判過他的史良、陳望道、蘇步青、楊西光、陳其五等幾位是「反革命」。結果是過了一段日子,人民日報登了一篇文章,題目是「孫大雨如此談整風」。接下來「反右」開始,全國報刊「批判右派分子孫大雨」的文章鋪天蓋地。在最高當局授意下,那幾位被他罵作「反革命」的先生,聯名向法院控告孫大雨「誣告」,孫大雨就此被判了六年徒刑。六十年代,他刑滿釋放,蟄居上海市南市區晝錦路舊宅。「文革」中,在劫難逃,在遭受紅衛兵批鬥時,不堪凌辱,奮起以老拳還擊,又被抓了起來。

監獄裡的日子太無聊了。因此聽到有這麼一位名流加入自己的小組,就象在乏味的生活中添加了一些調味品,好幾名囚犯都產生了莫名其妙的興奮。

隔壁房間的應某,聽到孫大雨的名字,馬上伸過頭來問,是孫大雨麼,讓他同我一個房間好了,我來監督他。他生的病和我一樣,都是肺結核。我和他在醫院,還有一面之緣呢。應某原是市工業局一名科長。「文革」剛開始,他就拉起了一個「造反隊」,和另一個「造反隊」爭權。結果他的「造反隊」被砸爛了,又查出他和一名女同事有過婚外情,就被按上「反革命腐化」的罪名,抓進了看守所。到八號監後,他同「反改造分子」鬥爭是最積極的。數年後,他被判刑七年,在專事接收新判決入獄罪犯的提籃橋監獄六號樓,當上了顯赫一時的「黑板報組」掌握犯,我曾目睹他的風采。

聽到孫大雨三個字,有一股血往我腦門上沖。

十天前,曾和我同室,現已病癒返回看守所的葉某對我說起,孫大雨在上海第一看守所和他同室。同室的還有一位江蘇海門人,二十八、九歲,姓張,是孫大雨朋友的兒子。此人把自己的情況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孫大雨,孫大雨卻向看守警員告發了張某,致使張某被銬上了反銬,足足有半個月之久。

我從種種跡象斷定,張某就是我的朋友和同案張方晦,自從我知道我們的案子已經被列入上海市公(安局)、檢(察院)、法(院)軍管會下發的,供全市範圍討論的要案案例中後,案中名列首位的方晦,在我心目中就已經成了「故人」了。而為人父執的孫大雨,竟然在方晦可能「不久人世」之際,還使他受到上銬的痛苦,不由我想起來就深痛惡絕。

僅僅過了幾分鐘,孫大雨就由事務犯陪同,來到我們的小組。孫大雨人如其名,身高馬大,頭大、手大、腳大。但由於長年關押,瘦得脫了形,這「大」就變成了「長」。一米八十以上的身子彎彎曲曲,像一株枯乾的老樹。細長的手臂,細長的腿,青筋盤結,像樹身上伸出的枝丫交錯的樹枝。碩長的馬臉,長鼻子,長牙大嘴。他上身穿一件棉襖,下身只穿一條短村褲,晃動著兩條光光的小腿,手裡捧著一隻臉盆,搖搖擺擺地走了進來。看到他這副滑稽的樣子,好幾個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進了小監室,應某就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口吻,冷笑著說,孫大雨,你堂堂的大學教授,怎麼弄成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天還這麼涼,光著兩條腿,是不是想病上加病,給政府添麻煩呀?

孫大雨連連搖頭,決無此事,決無此事,實在是因為棉褲洗掉了。

原來,他一個月前在看守所發病吐血。看守警將他送到醫院急診。當時正是春天,他怕冷,還穿著棉襖棉褲,裡面就一套襯衫,當天便住了院。他幾次請求,將留在看守所的替換衣物送來,都無人理會。他年老體弱,小便時常有殘留的尿液遺在褲襠里,一個月下來,渾身發臭。今天上午,獄中護士小姐查房時,被熏得受不住,就強令他把外褲脫下來洗掉。剛剛浸濕就通知出院了。

勞役商周來登記飯帳了。他走到監室門口,叫了聲:孫大雨!

孫大雨正低頭理東西,聽叫,猛地直跳了起來,畢挺立正站好,手一松,短褲刷地掉在地上——他的褲帶早在看守所就被收去了(防止自殺),只能用手拎著——晃悠著赤裸的下身,松松垮垮地吊了下來。他瞪大眼睛,驚恐地朝商周望著。

商周一嚇,連連朝後退著,喂喂,你不要這樣,我也是犯人,擔當不起的。

我的罪重,我的罪重。孫大雨一面拎褲子,一面連聲說。

商周問,你晚飯吃多少?

孫大雨呆了呆,喜出望外地:怎麼,這裡吃飯,是由著自己要吃多少就多少?

商周又氣又好笑:老頭子,想得美。

他告訴孫大雨,獄內犯人每天的伙食標準是早餐二市兩稀飯(一百克),午餐晚餐各三市兩乾飯。有病吃不下,減少是可以的,想加是不可能的。

「那當然是三兩」孫大雨回答得很快。

開飯了。我剛吃了幾口,阿維過來朝我眨眨眼:「去看孫大雨吃飯。」

孫大雨手捧著鐵皮飯格,坐在監室門口。陳米飯的上面,照例蓋了一層無油的雞毛菜,在飯格的一角,有四、五粒蠶豆大小的雞骨頭。雞骨頭是紅燒的,雞骨頭附近,有幾塊菜皮上還沾了一些絳色的油花。孫大雨心滿意足地望著這幾塊雞骨頭。

這幾塊雞骨頭是「營養餐」,孫大雨患的是肺結核,按規定可以享受一份營養餐。那時,獄中營養餐的規格,是每天中午可享受一份加餐,價值為人民幣五分(當時物價,五百克豬肉大約人民幣八角)。

孫大雨吃飯的姿勢很奇特。他每吃一口飯,都要把頭仰得很高,閉上眼,然後不停地咀嚼。他用力地嚼著,儘量把飯菜停留在嘴裡,不咽下去,仿佛要把所有的滋味都嚼出來。他一口連著一口,最後輪到那幾塊雞骨頭了。孫大雨把其中一塊放進嘴裡,右下顎一陣劇烈的抖動,連帶後顎也飛快地顫動起來,隨著咯咯的聲音,連骨頭帶肉都被咬得粉碎,咽到肚子裡去了。

阿維看得呆了:「真有你的。這麼硬的骨頭,居然都嚼碎吃下去了,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

孫大雨笑得比哭還難看:「我牙齒好。六十四歲了,一隻牙齒都還沒有掉。上個星期,醫院裡吃鹹鴨蛋,我也是這麼連殼帶蛋一起嚼碎了,吃下去的。這都是鈣質,補的。」

吃完雞骨頭,孫大雨一次又一次用開水沖刷著飯格,然後一滴不漏都喝了下去。應某翻起了白眼:「孫大雨,你這是什麼意思。剛吃完飯,把這麼多冷開水吃到肚裡,你要找病呀。」

孫大雨指指飯格:「飯,裡面還有飯。」

應某一把搶過他的飯格:「已經精光滴滑,好當鏡子照了,還有屁的剩飯。」

孫大雨喃喃地:「總還有一點飯的分子吧。」

晚飯後,應某和孫大雨一直嘰哩咕嚕地吵著。

孫大雨想把濕棉褲晾在鐵門的欄杆上。應某不准,說有規定,鐵門上只准掛毛巾,其他一律不准放。孫大雨人瘦,坐在光地板上屁股痛。他身無長物,打算拿剛才獄方借給他的,那條臭烘烘的破被子墊在身下。應某也不准,說是政府借給晚上睡覺蓋的,不是當座墊的,如此不愛護公物,可見思想反動……

按監獄慣例,五月一、二、三這三天,為了確保「安全過節」,除了事務犯、勞役犯、掌握犯以外,其餘囚犯的房間一律不開,停止一切活動。二十四小時關在小監室內閉門思過。

阿維傳達獄警指示,節日期間,每個人都要結合「大好形勢」,聯繫自己的「犯罪危害性」,至少寫一篇思想匯報,節後統一上交。

五月四日,吃過早飯後,事務犯通知,全樓面放風。

提籃橋監獄的放風場所有兩處:一處是相鄰兩幢樓之間的空地。那裡有籃球架,遇上值班獄警高興,還會讓年輕的囚犯打幾下球。另一處是屋頂。前文已經說過,提籃橋監獄每個樓面,有九十六個監室,分兩排,每排四十八間,每間的寬度約一點六米,長二點二米。因此,屋頂的面積至少有一千好幾百平方米,夠兩百多人放風了。

我喜歡在屋頂放風。屋頂雖然小了些,也沒有籃球架,但走在屋頂上,看不見四周幢幢牢房,減輕了心靈上的壓力。抬頭所見只有藍天,藍天是自由的,藍天下的空氣是香甜的。

屋頂的那一頭,孫大雨坐在地上曬太陽。在他的周圍,還有幾個其他小組年老體弱的囚犯。

和我同在未決組的,來自虹口分局看守所的小老頭吳海要我耐下心來。他對我說,凡是發交全市討論的案件,在一般情況下都很快就要判決的,我的案件如果能拖過十一、元旦、過年,那就說明可能有轉機了。

從一九六四年九月被捕到現在,近六年了,對於釋放,我已經不抱多大奢望了。只要我們七條命都能保住,就已經上上大吉了。

放風結束,剛回到各人監室門口,就見阿維匆匆從值班獄警處返回,他簡短地吩咐立即開會,小組囚犯當即圍成一圈,在監室門口走廊上坐定,阿維大喝一聲:「孫大雨站出來!」

孫大雨茫然起身,站到圓圈中間。

一個姓俞的原造反派頭目,上前踢了一下孫大雨的腿,喝令他站好,腿靠攏。

孫大雨搖晃了一下,差一點跌倒。抬起頭,不服地:我犯了什麼事?

阿維臉色鐵青說,老實交待,你在放風時,和什麼人,進行了哪些反革命串聯?

原來,和孫大雨一起曬太陽的其他組罪犯當中,有一位是已經被判了五年刑的著名金石家陳巨來,他們是多年老友,獄中相遇,不由得攀談了幾句。然而隔組交談,尤其是未決犯和已決犯的竊竊私語,犯了獄中大忌,當時就被對方組中一名囚犯報告了獄警。

孫大雨眨巴眨巴眼睛:他問我是不是孫大雨。我說我是孫大雨。他說他是陳巨來,你還記得嗎?我說幾十年的朋友怎麼會不記得。多年前他還送過我一方質地很好的圖章。就是說了這麼幾句話,接下來就吹哨子集合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江南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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