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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斷親」的中國年輕人 選擇回鄉不回家

過年,是一個複雜的時間節點。對人在外鄉的年輕人來說,過年不回家可能是漂泊無依,過年回家卻可能是另一種形式的受苦受難。

獨自在外打工,孤單是生活常態,再小的出租屋日常住起來也有種「空曠感」,人在過年這樣的時間節點,就會想念進門熱氣騰騰的感覺。年輕人在距離老家千里之外的時候,對家只有正向思念。

但回到家的第一天,很快就會意識到「家」本質是一個概念詞。真正回到那個環境裡,不僅滿足不了想要的情緒價值,還會揭起一些自以為忘掉的情感傷疤。

於是,眾多年輕人在過年回家與不回家之間,想到了一個折中新方案:回鄉不回家,在同城住酒店。

2025年春季臨近,過去那些非熱門旅遊地的三、四線城市和縣城的酒店,價格已經成倍翻漲。小城市的酒店和旅館,也隨著新一輪的過年如過關,升級成了「情緒生意」。

家庭的本質,是愛與創傷的共生

謝桐在沙發上坐著,旁邊突然響起來的一聲「千萬別滑走...」把她嚇了一跳。

家庭的日常組成,有聽力不佳習慣把手機調到最大聲刷視頻的奶奶,舉著手機支架公放相聲評書的爸爸,和叫罵聲能壓過以上一切聲音的媽媽。明明人在家裡,閉上眼睛,謝桐感覺自己像坐在最吵鬧的綠皮火車的硬座上。

常年在外的人,每年都只有兩個時間節點對回家最期待,買好車票準備回家的那幾天,和剛離開家裡的那幾天。而實際在家的那段時間,大家各有各的苦不堪言。

早上到的家,還沒到吃中午飯的時候,謝桐就已經萌生了逃跑的想法。

母親靠過來坐在她身邊,砂糖橘扒好了遞過來一個又一個,話題也從「這次在家能待幾天?」到「你和之前那小男孩還有聯繫嗎?」。

問完她的近況,母親又開始分享身邊同輩人的喜報,同事家孩子買房了,親戚家孩子結婚了,有人考上了事業編,有人一年掙了200萬。嘴上說的都是好事,卻又在這些事例的間隙中嘆氣連連。

在這些的敘事裡,別人的成功,都是讓母親覺得自己低人一等的一部分原因,而最大的心病源頭,只知道往嘴裡塞砂糖橘一聲不吭。

在母親一聲越過一聲的嘆氣中,謝桐承受不住想要逃到廚房幫廚,不到一分鐘又被父親的一聲「別站在這礙事」的厲喝趕出了廚房。

「家的氛圍」到底代指什麼無從得知

父母早已分房睡多年,自己房間床上不知道是誰的枕頭和被褥沒來得及搬,謝桐站在房間門口,不知道自己該坐哪、能坐哪。

狹小的衛生間,成為她在家裡唯一能合理獨處的空間。

謝桐坐在馬桶蓋上,終於開始猶豫要不要給出去訂間酒店,家附近平常均價200多的連鎖酒店過年期間被溢價到將近500。不肉疼不可能,但還是在奶奶一邊反覆嘗試拉開衛生間門,一邊大喊「在自己家上廁所鎖什麼門」後點了手機訂房的確認鍵。

怎麼把要出去住酒店的消息公布出來是個大問題,尤其在上了飯桌以後,發現滿桌全是自己愛吃的菜時,心裡退堂鼓就打得更響。

準備出去住的消息一說出來,飯桌上像沸水開鍋。母親還是過去那樣,質問伴隨狠狠用食指戳著謝桐腦門,一直不吭聲的父親重重拍了下桌子,用命令口氣「反天了你,就在家住。」

謝桐在外面的時間太久,久到她已經忘了家裡從來都是這樣的,一錘定音的父親,和掌控欲極強的母親。

紙上談兵了那麼多年獨立人格、反父權主義、拒絕狗哨效應,到了二十多歲回歸到熟悉的環境,還是要和小時候一樣,在飯桌上吃一頓眼淚拌飯。

謝桐是悄悄出門的,吃了飯刷了碗,帶著還沒來得及打開的行李箱偷偷出了家門,直到在酒店辦完入住,才發現母親發來消息,問怎麼出去倒垃圾用了這麼長時間。

她只回復明天早上再回去,把消息免打擾,在酒店點了份外賣,感覺每一分錢花的都值得。

第二天再回家,出乎意料的,想像中的暴怒、質問都沒有出現,大家都當作一切沒有發生過。母親問了幾句昨天睡的怎麼樣,父親和平常一樣,除了「吃飯」以外很少再說其他。

一切也還是熟悉的樣子,東亞家庭,最擅長把一切矛盾和感情都隱藏在水下。愛和隱性創傷是共生關係,從小寄生在孩子的體內。

複雜的感情讓很多個謝桐無法真正「斷親」,最棘手的一點正在於,家裡給的愛不多不少,但剛好夠吊住你,同時也讓你苦不堪言。

選擇過年住酒店就是年輕人的自救第一步,執行16+8輕斷親法,白天8小時陪伴親人,16小時留給自己。

縣城沒有酒店,旅店29一間

每年回家,父親都要給昭昭算一筆帳。

這算是她每次回家第一天的保留節目,晚飯過後,父親就會掏出電視櫃下面巴掌大的黑色硬皮本子,翻著每一頁,給她細數這些年從上學到住校一共花了多少錢。

黑色字跡是固定支出,伙食費、生活費、從縣城去市里讀書的往返車費。紅色字跡是不必要支出,包括她初中意外骨折打石膏的費用,和度數上漲需要重新配的眼鏡。

這樣的本子有好幾個,其中兩個分別屬於昭昭的弟弟和妹妹。

算完了支出的總帳,又要算另一筆收入的帳,在父親詢問今年打工掙了多少錢以後,昭昭支支吾吾,說今年沒掙到錢,更沒留下存款,今年不能像往年一樣給家裡留3萬塊。父親站起來在屋裡轉了好幾圈,嘴裡反覆說著一句「白養白辛苦」。

昭昭覺得自己從小就是個普通孩子,長大工作拿得也都是和大家相近的劇本。

找了一份平均工資但要累死累活的工作,又在提心弔膽中被裁員,在極度的焦慮中找到新工作,結果工資比上一家還低。

為了籌備這次過年回家,昭昭已經竭盡所能節衣縮食,為爸爸媽媽和弟弟妹妹花一個半月工資都分別買了禮物,到頭來還要被質問為什麼不能幫弟弟妹妹出明年的學費。

很多中式家庭,要至少有一個血包供養著家庭,起初是常年幹活的媽媽,後來是在外打工的大女兒。

有新有舊的帳本,就是生兒育女的成本

都說過年不回家,不是沒錢就是沒愛。昭昭覺得在自己的家庭里,「沒錢但依然愛她」和「用錢能換回一點愛」這兩種情況都沒法實現。

母親沒什麼文化,也向來沒什麼主意,只能在自己認知內給昭昭建議,問她如果相親結婚日子會不會好點?昭昭回應的只有苦笑。

家裡早就沒有她的房間,從上寄宿制高中開始,她的房間就是客廳里平時充當單人椅的摺疊小沙發,每天睡前,昭昭都要把內衣疊放在枕頭下,以防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客廳已經坐滿了親戚。

爭吵是在突然間爆發的,她的成長被歸納為一場失敗的理財投資,最終以父親大喊「以後這不是你家」作為結局。

媽媽和妹妹希望她能吃完年夜飯再走,在她們看來,親戚的閒言碎語會讓這個本就不算體面的家庭雪上加霜。

但昭昭沒法再在這個環境裡繼續待下去,決定出門找個地方住將就過這幾天,只在來親戚的時候回家點個卯。

縣城的物價再便宜,酒店對昭昭來說還是有點奢侈,住滿過年這幾天的價錢相當於她一個月的房租,好在這裡的旅店只要29塊錢一天。

僅夠一人通行的旅店入口

旅店的地理位置在縣城裡的犄角旮旯,室內只有夠轉身的空間,公用衛生間,空調也要收費。白天還算安靜,每到晚上,旁邊鄰近的KTV就開始混合大唱走調歌直到凌晨。縱使這樣,昭昭還是覺得比自己那個家好上不少。

過年這種時間節點會把一切矛盾平攤在你面前,過年住酒店或旅館,是靠空間隔離為衝突注入的鎮定劑。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但至少會讓你舒服一點。

仔細找找或許還有比這個價位更低的房間

昭昭被愧疚感困住半生,自願充當家庭血包也是想盡力讓母親過得輕鬆一點,殊不知家庭血包不存在一個抵一個,只有一個疊一個。

親戚大聚會的一天,昭昭中午買了些肉蛋果蔬回家,她知道如果沒有她的幫忙,母親就要在廚房從中午忙到晚上酒局結束。

備菜洗菜的時候,父親裝作無意站在離昭昭不遠不近的地方,以微不可聞的聲音說了聲「你翅膀硬了」,像是譏諷反問也像是陳述。接著又加了句「還回來幹嘛?」

昭昭覺得喉頭哽咽,最後只輕聲說了句「還帳。」

過年住酒店,人人都需要獨立空間

過年是團圓的節日,但往往不會有人深究「團圓」的前提:在哪裡團圓,做什麼才算團圓,和誰一起才算團圓。

夏冰從小就不喜歡過年,在她的概念里,團圓的意義是她和爸爸媽媽在一起,但反之每年都會有接近陌生人的親戚來到自己家裡,說些夾槍帶棒的話,做些沒有邊界感的事。

在外地工作以後,她期待回家,但又對很多親戚避而不及,過年住酒店就是過年時期的折中方案,到了今年已經是她過年住酒店的第三年。

今年她沒有把自己住哪個酒店告訴大家,基於往年的教訓,如果被家裡的親戚知道,很快她這裡就會變成大家的難民營。

酒店條件太好會被親戚盯上

年過年的年夜飯後,夏冰剛回到酒店就緊接著有女性親戚發來消息,說家裡人太多不方便,能不能在她的房間洗個澡,緊接著就是各家女眷問能不能去補個覺;或者自己想出門逛逛能不能把孩子送過去寄存幾個小時,家裡男性帶孩子飯恐怕都要吃不上。

夏冰的酒店大床房很快像一個共享中轉站,到了後期,連男性親戚也要來問問,同家酒店有沒有帶自動麻將機的空房。

如果說團圓是一種必不可少的情感需求,那透口氣也是。

獨立空間是基本人權之一,但常被忽視

去哪兒網數據顯示,2024年暑期四、五線城市及下轄縣酒店預定量較暑期前環比增長113%,漲幅高於一線城市。拋開有旅遊條件城市不談,華住會系列在近兩年裡三、四線城市大範圍開店,也佐證了下沉市場酒店行業大有可為。

過年期間酒店的早餐時段,就能看出小城市的中端酒店最大的受眾都是誰。

外來探親者是其中占比最大的群體,久不聯繫,或是「見家長」階段的初次登門,住在酒店保持距離,可以納入中式家庭中為人處事守則,諸如此類的需求,下沉市場比起一線城市要旺盛得多。

夏冰過年期間,在酒店早餐見過一起出行的老中青三代全家,也有住不慣婆家自己帶孩子住酒店的媽媽。

每逢年節,情緒需求就是這裡的最大痛點。

大家都有過這種感覺,在這個團圓的日子裡,應當一團和氣、合群、平和沾喜氣,一切個人需求都被一聲「大過年的」禁錮住,實際無所謂什麼年紀,人人都需要自己的獨處空間。

人們在過年究竟需要什麼,每個家庭都會給出不同的答案。

有的家庭就是需要在春季「熱吵」上幾次,近乎一種排毒的方式,把過去一年在外界接收的戾氣內部消化,再在年夜飯桌上重歸於好,經過這一系列流程,才能達成心理上的團圓。

一部分家庭也在不斷成長,逐漸意識到自己對團圓的接受度,充其量是一家人在一起吃一頓飯,商量好一年只在外面吃頓年夜飯,免除了送禮和回請。

年輕人要回家,也要抽離,選擇回鄉不回家,這也不能算是什麼離經叛道。

只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過年方式,畢竟過年本身的最大意義就在於辭舊迎新。

新年該怎麼過沒有一個統一定義,唯一能讓更多人認可的答案,就是在累了一年的前提下,大家都儘可能在自己的舒適圈中過年。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溫度紀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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