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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四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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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2006年,時間已經跨越了36個年頭。在1970年「文革」的「一打三反」期間,知識分子中的受難群體,受到了生命中最為嚴酷的煎熬。

我是在這年被戴上手銬的,上廁所無法自理,還得讓同號為我擦屁股,可謂丟掉了一切自尊;去了新疆勞改的老地下黨員陳野,是在這一年接受赤腳走蒺藜狗子的懲處,滿腳血痕累累之後,被吊在房樑上打,一直打到他躥了稀屎湯子為止;也是地下黨員的張滬這年在曲沃服了敵敵畏,想奔天堂而未果,棺材板都釘好了,她又從陰曹地府還陽了;老革命加老書生朱希,這一年在長治被判為死刑,而自己竟渾然不知,多虧林彪墜機溫都爾汗,不然他將因反林彪而被槍決於晉陽大地……儘管,這幾個都是右派群體中的不幸兒,但是對比起在這一年先後被以反革命罪處決的姚祖彝、王同竹、孫本喬、陸魯山四個右派來說,還屬幸運兒之例——因為不管前者承受了多麼大的時代高壓,但畢竟活了下來,筆者言及的四個老右,可謂悲情之最——他們在這一年被處決在南京的刑場,倒在了昔日雨花台烈士殉難的聖土,不僅增加了雨花台濃濃的血色,還給後來人帶來一個無法迴避的叩問:他們為什麼會遭遇這般的噩運?

哭祖彝

記得,上個世紀的60年代之初在團河農場勞改時,我們曾被勒令修建一個「人工湖」,幾百個赤背裸胸的老右,在方圓200多米的平地上挖土造湖。當時,精通英語的姚祖彝,負責為工地挑著水桶送水,併兼顧打掃駐地衛生。他雖年長我幾歲,不僅身上沒有老氣,反而學生氣十足。記得,挖湖人在勞動的間隙喝水時,我曾看見他躲在樹陰之下,偷偷翻看外語辭典。那本書雖然很厚,但體積很小,可以隨時裝進口兜,以逃脫專政的視線。這在勞改隊的大染缸中,稱得上一奇:人都掉進井裡了,耳朵還掛得住?倒是有苦中作樂的同類,拿一些兒童看讀的連環畫冊打發日子。

為此,我曾問過他:「體力勞動加腦力勞動,你不累嗎?」

他很清淡地回答:「現在讀ABC,可以轉移痛苦;我想總不能改造一輩子吧,外語這東西不比中文,一旦丟下就難再拾起來了。」

知識分子天生愛做夢,在姚祖彝身上,這一點體現得尤為明顯。除了這個與眾不同的特點之外,在我的記憶里,他是一個多愁善感、悲天憫人的人。當時正值大飢餓年代的尾聲,集中到這裡的右派,一些沒有家屬探視的老右,在飢餓年代留下的飢餓後遺症,還像影子一樣緊緊追隨著他們。記得,鋼鐵學院來的大肚漢徐繼和骨瘦如柴、當過人民教師的劉岳等每天收工之後,便圍著伙房亂轉,他們難以割捨胡吃海塞的積習,常常撿些菜幫、菜葉一類的東西往嘴裡塞。

姚祖彝負責清潔衛生,這些被伙房扔出來的東西,屬於他清理的範圍,因而無法避免與他們發生接觸。他先是用大道理勸阻這些肚飢的人,不要胡吃海塞,吃了不乾不淨的東西,得了病還得到公安醫院……後來當他發現勸說失效之後,另一種人道情懷便油然而生:就借著打掃衛生的機會,把伙房摘下來當垃圾處理的菜幫和菜葉,用自來水洗淨收藏起來,留給幾個永不知什麼叫飽的飢餓號充飢。

我和姚祖彝住的屋子,只有一牆之隔。在炎熱的夏日,為躲避屋子裡的悶熱,晚飯大都端到院子裡來吃,我看見他把自己分到的窩窩頭,送給石油學院來的大肚漢劉士康吃。當劉推讓時,姚祖彝說的理由是:我乾的是往工地送水的活兒,比你們流汗少。有一天,我吃飯時與他坐在一起,他突然用勺子往我窩窩頭上,抹上了一塊黃黃的東西。我定睛細看,才發現那是一塊黃油。我沒有詢問他何以會有這種高級營養品,在那個年代能吃上這人間罕見之物的,一定是家中非常富有之人。事實證明我的推論絕對正確,後來我知道這是他的家人,從南方郵寄到勞改隊的。繼而,我知道了他的老家在浙江,屬於書香門出身,由於與我的家庭出身近似,彼此便有了更多的接觸。

有一天,他挑著熱開水到挖湖工地上時,還沒有到勞動的休息時間。他放下水桶,就到工地上來揮鍬挖土。當時正逢抬土的打擂比賽,看誰的肩膀最能負重。我剛剛壓斷了一根扁擔,他就推開了我,並在筐繩中間插進去一條新扁擔。由於在右派群體眼裡,他並非正常的勞動力,幾百雙老右的視線,都投向了他的身上。很遺憾,他根本沒能抬起那三四百斤重的泥筐;雖然他失敗了,人們還是報以熱烈的掌聲。之所以如此,因為他並非勞動的正規軍,能主動請纓來「力拔山兮」,足以證明他心中的火焰,並沒熄滅。

當天晚上,我們坐在一個大炕上學習時,我向他耳語說:「你體力不行,今後千萬別干力不從心的活兒。」

他小聲回答說:「我常常這麼想,應該多給國家添磚加瓦。但是我要聲明一點,絕不是出於贖罪之心,我們沒有罪可贖,完全是對民族的一腔赤子之情。」

我相信他的真誠。後來我們被分散到各個勞改隊去了,他基於滿腔熱血,在新疆勞改單位來人,動員無家室牽累的人去新疆開墾邊疆時,應徵到西北邊陲去了。我和他再也沒有相見之機緣,但他對我傾吐的肺腑之言,我始終牢記於心,這樣一個清純誠實的學子,被劃成右派已然是時代的悲劇,到了1970年,怎麼會被拉向了死亡的刑場呢?!

在30多個年頭之後,有一天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我在北京西山腳下的一個公寓,碰到了中國文化部原電影局局長、詩人石方禹和他的夫人盧粹持女士,他們夫婦倆昔日也是從燕京大學畢業出來的學生。他們曾讀了我的《走向混沌》,在談起這部書的時候,便談起了姚祖彝的死,儘管書中只是一筆帶過,但這兩個燕大校友,都為之感嘆不已。方禹夫婦當時雖然和他並不是一個系,但姚祖彝其人,他們還是知其一二的,他當時給方禹夫婦留下的印象,是個清高而正派的學子——為了讓我知道他更多的情況,石方禹的夫人,還特意用快遞給我送來燕京大學校友紀念專刊。校刊封面印有「雄哉!壯哉!燕京大學」題字和校園內未名湖畔林木森森的圖片,其中在有關姚祖彝的條幅里,留下如是的幾行文字:「姚祖彝,浙江餘杭人,1927年生,1946年入學,1950年畢業於經濟系。曾在1949——1950年上半年任燕京大學學生會副主席。參加工作後,歷盡艱難,終於在文化大革命後期,含恨逝世。歿年不詳。」在簡介之前,還印有一張姚祖彝風華正茂時的半身照片:他身著深色西裝,眉宇之間飛溢出一股英爽之氣。他兩眼的目光,沒有射向天空,而是向下凝望。難道這個時候,心懷報國之志的他,就在尋覓地獄之門?抑或是冥冥中的地獄之神,在預示著他並不美好的未來呢?

北京城是1948年冬解放的。姚祖彝在解放後,就擔任了學生會副主席一職,這不是已然為他的青年時代定位了。如果不是對新中國的滿腔熱血,他當時是不會成為燕京大學學生會副主席的。他在燕京大學是學經濟的,英語又是他的特長,可惜他生不逢時,趕上了中國歷史的蠻荒年代,知識分子的命運像風中的樹葉,完全沒有自主生活的權利。

據難友告知,他是在他上海姐姐家中被抓走的。當時,雖然是「文革」的混亂年代,他也未能預料到這一走,就是與人世永別。因而,他當時還對他的姐姐說:「過些天,我再來看你!」嗚呼!他就這麼走上了死亡之旅。僥倖活過了那個年代的我,在21世紀的今天,向地下的亡魂誌哀!

祭同竹

王同竹君的臉雖然不失為清秀,但眉宇間深藏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悲楚。我和他有緣一度成為在勞改隊中的難友,除了命運的近似之外,對文學的愛好,當了我們的「紅娘」——他在眾多右派同類中,是有過作品問世的。

遠在上個世紀的50年代,我在北京日報當編輯、記者時,就知道了他的名字。當時,蘇聯元帥伏羅希洛夫要來華訪問,報紙副刊要配發一篇有關這位鐵血元帥在二戰時的事跡。記得,在副刊召開編務會議的時候,負責翻譯作品的老編輯,提出在編譯局工作的王同竹的名字。不久,我在副刊上讀到占了大半個版面的王同竹的譯作《鐵甲列車》(筆名王竹),當時覺得此人文筆流暢,是個才子型的譯者,但是未曾謀面。我做夢也想不到1960年在大牆之內,我們同時成了同一個鐵瓮之囚。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隨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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