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總是黑色的,就在這個月的第七個早晨,金先生一寐未起,遽然撒手。那一天他在上海,我在伊犁,冥冥中似有巨手,竟讓我們以如此遙遠的距離分手?心惶惶萬里奔喪,舷窗外冰山雪封,浮雲蔽日,三十年師生情風雨如晦,俱奔眼帘。
那一年也是在西北,金先生剛從牛棚「解放」不久,參加在西安召開的法國史年會。會長張芝聯是他民國時期的中學校長,那時年近七十,風度翩翩,卻不忘拿他這個早年學生打趣:「哪有你這樣取名的?已經姓金,還要重,還要遠?」一群年青人就這樣記住了金先生的姓名。那時他50歲上下,作學術報告輪番引用英語、法語、俄語、德語、西班牙語,後來知道他還通塞爾維亞語、保加利亞語,廣徵博引,鎮住了所有與會者。我參加會議交的是碩士論文初稿,青澀不已,基本觀點卻與張先生、金先生兩代前輩相左,他們還在充分肯定法國大革命,而我已流露相反觀點。不料兩位前輩並不介意,還熱情鼓勵:「不妨把未盡之言說完,可以寫得更開闊一些。」當時有一個比我更青澀的與會者,來自新疆某偏遠的地級市,既沒有學位,也不是歷史系畢業,只是一個大革命史業餘愛好者,竟拿著一份向學會主流觀點公開挑戰的論文來敲門,一定要參加會議。張先生、金先生還很重視,專門開過一個小會商議,不僅開門迎納,還安排他在大會上做一次主題發言。大會結束,他要我陪他去找附近的郵局發電報,電文是發給尚在新疆等待音訊的妻子:「論文被接受,挑戰成功,我們勝利了!」我為這夫婦兩人的精神而感動,但也知道他的論文並不是「勝利」,而是「幸運」,他碰上了80年代初期張先生、金先生這樣的老一代學者剛恢復學術生涯,對年青一代既寬容又愛護。年青人率性挑戰,前輩人虛懷如故,三代人共同構成80年代特有的學術風氣。那真是一個黃金十年,二十世紀後五十年僅有的「光榮與夢想」,斯時不在,斯人何在?
一年後畢業分配回上海,金先生恰好也開門招收博士生。他立刻托人帶話,讓我去報考在職博士,說早已看出你的碩士論文還有話未說完,來復旦,我給你創造小環境,擴展論文,繼續寫下去!考試前夕,他要去法國參加一個會議,臨行時說:「我不擔心你的專業筆試,就擔心你的外語口試。你是自學出身,學成個啞巴英語。我教你一個辦法:見考官爭取主動,一上場先交代自己的短項,是在什麼條件下學的英語,面對外文系來的那些老師,千萬不能裝,也不要怕發音不準人家笑話。我們都是文革過來之人,聽得懂,也能理解。你越老實就越不會吃虧。」
進復旦第二年即遭遇風波,所在部隊院校為逼我就範,竟片面通知復旦,停止此人學業!兩校相距僅一箭之地,我難以跨出大門,師生見面發生困難。金先生憂心如焚,夜不成寐。當時復旦有兩個研究生因同類原因被休學,一位新聞系碩士生此前在獅城參與大學生辯論,給新加坡各界留下深刻印象,此後李光耀來華,在高層會談時過問他下落,這位仁兄得以恢復學籍。先生當然沒有李光耀那樣的位勢,他只是向校方反覆訴求,為我喊冤。復旦為先生所動,兩次派人來交涉,查看我究竟有何問題。清查部門拿不出像樣材料,雙方僵持數月,復旦漸趨強硬,最後也作出一個「片面」決定:恢復學業,立刻來校!師生再次見面,已是半年之後,金先生苦笑說:「你看看我的黑眼圈,為你熬成『熊貓眼』啦!」
那年那月,能如此撈起一個學生已經下沉的厄運,凡過來人皆知其艱難不易。感恩之餘,自然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遇。先生則要我儘快安心,既是上山讀書,那就一頭扎進論文,寫出你的「一家之言」——批判法國革命的紅色激進。而一直到那時,他自己未必同意我這「一家之言」。我之大幸不僅在於沒有讀過本科,但碰到的碩士導師與博士導師卻格外開明,從未約束我的思想探索;一旦遭遇厄運時,他們如出一轍,奔走喊冤,先把這個學生保下來再說!那時金先生只擔心一項:史料與翻譯。他畢竟是名校名師,在他手下出不得史學界通常所言之「硬傷」。更何況當時的政治氣候,他救我掙脫虎口,但畢竟是刑餘之人待罪之身,也有「看客」們幸災樂禍,巴不得我們師生二人再出學術上的「硬傷」。於是儘可能小心謹慎,一字一句都不敢大意,學生一稿去,先生一稿來,當中不會間隔半個月,;我的筆跡是藍黑,他的筆跡是朱紅,凡外文史料,大至語義意譯,小至重音符號,他格外留意,錯漏處親手訂正,有時還旁添一個驚嘆號,予我以警示。三易其稿至清定列印,因經費限制,只能去崇明島一個鄉辦印刷廠。我在那裡蹲守,一校、二校、三校,他一遍遍打電話隔江催問。最後拿回復旦並在導師欄簽名,他手撫封面說:「在人家眼裡,這一下我和你就綁在一起啦!」
不料答辯時又起風波,隱隱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論文分寄京滬兩地同行評審,張芝聯寄的評閱意見是充分肯定,上海一位老前輩則全盤否定。問題不是出在「史料硬傷」,而是出在比「硬傷」還要「硬」的「基本立場」,評語寫得很嚴厲:「資產階級右翼保守主義史學觀,違背四項基本原則!」沒想到最後關頭會出這個岔子,金先生又是幾個晚上難以入眠。此前我被清查,扣上的是自由化「激進」罪名,此時論文被否定,又被視為右翼「保守」,翻著烤,兩面都被烤焦,這就是持此觀點者必然承受的命運。但金先生並未因此動搖,而是想出一個緩衝辦法,邀請王元化先生來主持答辯,同時也邀請那位持否定意見的前輩。元化先生此前在顧准遺稿與我的學位論文中看出思想史的邏輯繼承,曾在書面評語中特意強調了這一點,此時有難,慨然應允,出任答辯委員會主席。後來他告訴我,類似的經歷還有一次,第一次是80年代,為北師大中文系那位「黑馬」主持答辯,當時那篇論文爭議紛起,沸沸揚揚,這一次則是為金先生和我來復旦,同樣不平靜。風波過後,金先生如釋重負,指著他的黑眼圈笑著說,「第二次為你熬成『熊貓眼』啦,當初招你,系裡可是有老師勸我,這樣的人你也敢招?果然,果然!」
畢業後我搬過兩次家,不知扔掉多少無用之書,但當年那一摞手稿則捨不得扔。不僅僅是敝帚自珍,而在於那上面有金先生心血,雖字跡漫漶,卻見證那三年歲月如何度過,先生如何以他政治、學術雙重生命作抵押,才為我爭回這份失而復得的學業。
豈料二十年後還有第三次風波。2010年7月9日,上海《東方早報》刊出匿名網貼,指控這篇20年前的論文是抄襲之作,輿論洶洶,真假莫辯。7月11日,我去復旦學術委員會,申請啟動審查程序。委員會征請匿名者前來檢舉,刊出網貼的那位記者提供匿名者聯繫方式,對方卻始終不願現身。「原告」如此缺席,僅「被告」申請調查他自己,委員會本來可不予受理。但最後還是決定破例,正式啟動審查程序。我知道金先生秉性認真,一有心事即容易失眠;在當時那種輿論下,我作為「被告」也不便與金先生聯繫。僅在7月11日那天打電話告知他此事,我去委員會遞交申請,以及此後等待調查結論的半年裡,既未與他通話,未與他見面。但我知道他肯定支持這一申請,我們分別保持沉默,在沉默中共同等待委員會的結論。半年後,經南北調查、反覆勘證,委員會召集嚴肅傳媒,正式公布調查結論,抄襲之說不能成立。這一結論不僅還此事清白,更重要的是,還金先生這位復旦首席教授之清白。結論公布當晚,金先生打來電話:「我是一家一家電視台看,一家一家報紙讀,也讓兒子給我收集網上的評論。哪怕是重複,我也要看,也要聽,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但這一次我吃得下,睡得著,不會熬成『熊貓眼』。他們那些人,怎麼知道當年我們是在什麼壓力下寫這篇論文的啊!」
如此師生三十年,先生待我恩重如山,但外界難以理解的是,他為人淡泊,淡泊到師生間幾無瑣細來往。只有每年年初二上午,我登門拜年時可有一番長談,他早早泡好茶,並留一包好煙,等我前往。這一年過年他因為興致好,帶我走進書房,從書櫥里拿出一本本法文原著,細說來歷,如數家珍,其中還有《九三年》、《悲慘世界》等,都是19世紀晚期法國原版舊籍,距今百年有餘,可謂「巴黎--彼得堡善本」,我估計現在的國家級圖書館都難有典藏。這些跨過兩個世紀流轉三個國家的舊籍,從歐洲到亞洲,蘊藏多少位舊日書主的秘密?誰把它們從巴黎帶到彼得堡,在彼得堡又經過十月革命、二戰德軍圍城之兵禍,如何能倖存?前後經過哪些人之手?此後如何帶到北京、上海,其間又如何躲過文革劫火?史家之史籍,每一本都是歷史,都潛藏有可歌可泣的私密史。
說起他當初去蘇聯,為何苦讀法語:「我的英語在張芝聯當校長的民國時代已經過關,考進復旦專修俄語,到了十月革命聖地,才發現那裡的紅色教授私下裡還是以說法語為榮,不說法語者被視為鄙俗,俄語是說給母親聽的,德語是說給敵人聽的,英語是說給商人聽的,只有法語最高雅,是可以說給情人聽的,做學問怎麼能不說法語?布爾喬亞得很哪!這才下決心在蘇聯學法語。後來發現學外語最好的辦法,是儘快閱讀這門外語的文學名著,快速入門,觸類旁通。俄語、法語、英語、德語、西班牙語,一年一門,五年五門!這些雨果、大仲馬、巴爾扎克,是用使館發給我們的零用錢,在彼得堡舊書店裡一本一本淘來的。」當年他每天讀書十二小時,留學生中傳為奇談,如此苦讀成才,一回國竟打成「蘇修特務」,困厄二十年!歷盡磨難,心有餘悸,我臨畢業時,他曾關照我一個令人心酸的「戒律」:以後你接待外國人,只能到辦公室,而且要把門打開,開得大大的,讓外面人聽得到,才能避免「裡通外國」的猜疑!他生性寬恕,有一次曾說到59年回國被打成「蘇修特務」,是同室同事翻看他日記去告密,此人姓名他後來終於知曉。我問是復旦哪一位?他擺擺手說:「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都原諒他了,你們沒有必要知道。」他通曉七國外語,學術探索從拿破崙遠征至沙俄侵華,從歐盟源流至巴爾幹半島,巨細無遺。復旦校方接待歐洲政要,凡需一人同時翻譯多種歐洲語,還涉及歷史、政治、外交縱深背景,只能請他出場。故而他也曾豪氣戲言:「我的校友普京如果來訪,我可以給他做翻譯!」先生執教時間長,門生子弟多,卻有意避嫌,不立門牆。我算他開山弟子,有責任卻沒有機會請同門學友聚會,哪怕是給他做七十壽,或紀念他從教五十年,一提及,都被他堅決制止。如此避嫌,不善「經營」,在今天這樣的大學環境裡,大概只能被認為「迂」,甚至是「傻」。最後一節課告別講台,台下竟然只有十幾人聽講,連個獻花的都沒有!1989年下半年,偌大復旦圖書館西文閱覽室曾出現空無一人,整天只有他一人在座的「奇觀」。提及此事,他黯然神傷:「復旦的學生都不讀書啦?這怎麼得了?怎麼得了啊!」每次拜年提及時政,有無盡話語憂國傷懷,但他又擔心我罹禍,往往突然收住話題,眼一閉,擺擺手:「捂著過,捂著過吧!」
直至6月13日下午,數百人佩黑紗佇立龍華銀河館,目送先生最後一次遠行。堪可告慰的是,那個下午播放的是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制式哀樂終被制止。那是曾經讓托爾斯泰淚流滿面的旋律,也只有這樣的旋律,才配為先生遠行伴奏,那也是他一生的背景伴奏。他從彼得堡風雪中走來,執教終身,兩袖清風,只有一人獲法、俄兩個國家文化獎章可以傲人。先生帶出的老博士、小博士,天南地北散落四方,在他生前未曾相聚,竟在告別他時才第一次聚首。數一數大約二十人,再數數我們掌握的語種,竟不及先生一人之一半!時代所然,一代不如一代。「捂得住」的是憂國傷時,「捂不住的」是三十年師生情難忘。這一月這一天總會過去,此後在我們這一生剩下的日子裡,還會一遍遍再聽《如歌的行板》。在那低沉迴旋不忍飄散,美得讓人憂傷的旋律里,我們是否還能聽到金先生也在聽,一直聽到他壓在心底終於憋悶不住的那一聲長嘆,「怎麼得了,怎麼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