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看到一則新聞:
我的心情真的是無法描述。想起有姐妹問我,為什麼中東那裡這麼恨女性?我沉默了一會說,不是唯獨中東恨女性,而是所有的男權社會都是這麼恨女性。古代中國的女性同樣不被視作是真正的「人」,如漢朝規定毆打妻子不觸犯法律,號稱以孝治國的漢朝,妻子打丈夫的罪重於男人毆打父母。古代中國有裹小腳、非洲部分地區甚至現在還存在「割禮」等殘害女性的「風俗文化」,此外,還有數不清的針對女性的壓迫、禁錮和刑罰,在此不列舉。
▲清代時殺害女性的「理由」
因此,並非是中東這個「地域」格外恨女性,而是所有的男權社會都不把女人當作人。如果中國沒有近代以來的新舊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還處在封建時代的話,可能當前我們面臨的境況並不會比中東好。近代中國史,不僅具有課本上所描述的意義,更是女性為爭取解放而不斷英勇抗爭的歷史。我們生活在一代又一代女權主義者的遺產里。
本系列計劃分為三部分,分別講述三個不同時代女權主義者的歷史:清末民初,社會主義建設時期,改革開放後。以下為正文:
前言
不知姐妹們是否想過,古時候的女性地位如此之低,那麼今日女性的權利是誰爭取來的?或許,在長期的以男性為中心的敘事覆蓋下,很多人腦海中只能浮現出一群男性形象的「仁人志士」。但如果我們向前追溯,真正找到作為歷史主體但卻被埋沒姓名的女性先輩們,就會發現:原來很多權利已經被爭取,原來很多問題已經被討論,只是被遮蔽。
本文將以三位英雌:秋瑾、何殷震和唐群英為例,描繪百年前女權運動史的一角。那是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那是我們應當了解和銘記的來時路,女權不容斷代。
秋瑾:推翻封建統治的鑑湖女俠
秋瑾(1875—1907),中國女權運動先驅,為中國女性解放和辛亥革命勝利做出了不朽貢獻,自號鑑湖女俠。
秋瑾幼年即好文史詩詞,並展現出驚人的天賦,15歲便會騎馬擊劍。她在幼年時,就寫下這樣的詩句:
「今古爭傳女狀頭,紅顏誰說不封侯?」「莫重男兒薄女兒,始信英雄亦有雌。」
而秋瑾人生的轉折點是1903年的北京之行,她在這裡結識了著名女學者吳芝瑛,她們情同手足,義結金蘭。通過吳芝瑛,秋瑾時常收看當時的新書新報,接觸新思想。此時辛丑條約已簽訂,山河破碎,清廷昏聵,秋瑾憂國憂民,義憤滿腔。1904年,秋瑾又通過吳芝瑛結識了力主女男平等的日本女知識分子服部繁子,繁子告訴她日本女學之發達,於是秋瑾萌生了去日本留學的打算,希望能夠學習救國之道,挽救同胞尤其是兩萬萬的女同胞。
但這卻遭到了她不學無術、整日花天酒地的丈夫的反對,他認為秋瑾不好好在家照看孩子反而成天胡思亂想,妄圖做男子才能做的事情。為了阻止秋瑾留學,她的丈夫甚至卑鄙地偷走秋瑾所有的珠寶首飾和積蓄。但這種卑劣行徑卻無法動搖秋瑾鐵一般的決心,她變賣了僅剩的財物並在吳芝瑛和繁子的資助下,女扮男裝、懷揣短劍,乘坐三等艙遠渡日本。
1906年,秋瑾學成回國,籌劃武裝起義和創辦新式報刊。這年,秋瑾在潯溪女校結識了女革命家、詞人徐自華,她們一見如故,縱論國事,暢談詩詞。1907年,秋瑾、吳芝瑛、徐自華三人結為異姓姐妹,互換蘭譜,並於上海共同創辦《中國女報》,秋瑾在其上發表了《發刊詞》、《敬告姊妹們》、《勉女權》等文章:
吾輩愛自由,勉勵自由一杯酒,男女平權天賦就,豈甘居牛後?願奮然自拔,一洗從前羞恥垢。若安作同儔,恢復江山勞素手。舊習最堪羞,女子竟同牛馬偶。曙光新放文明候,獨立占頭等。願奴隸根除,知識學問歷練就。責任上肩頭,國民女傑期無負。——《勉女權歌》
據記載,《中國女報》一經出版就在社會上引起了熱烈反響。有文化的女性爭相傳閱,沒文化的女性也想方設法請別人念給她們聽。大家熱烈地討論著報上的文章,還展開辯論。封建遺老們看了則大為震怒。
1907年4月,秋瑾在浙江召集地方豪強,組建了一支約五萬人的光復軍,籌劃武裝起義。徐自華得知後,將自己全部家產悉數變賣來支持秋瑾,秋瑾深受感動,亦脫下臂上玉鐲贈與徐自華,相約「埋骨西泠」。秋瑾將大通學堂定為革命根據地,親任光復軍總教習,每天清晨即持槍佩劍,戎裝騎馬,親自訓練革命軍。7月,隨著安慶起義的失敗,秋瑾的起義計劃也被清廷得知。有人勸秋瑾立即離開浙江,秋瑾都一一拒絕,她說,「革命要流血才會成功。如滿奴能將我綁赴斷頭台,革命至少可以提早五年」。於是,她將革命軍疏散至各地,自己卻堅守原地。10日,秋瑾給徐自華的妹妹、自己的學生徐雙韻(即徐小淑)寄出絕命詞一首。13日,清兵包圍了只剩下一人的大通學堂,秋瑾被捕。15日,秋瑾就義。
秋瑾就義後,社會各界轟然震動,紛紛抨擊清廷,集體悼念秋瑾。迫於壓力,抓捕秋瑾的山陰知縣被清廷撤職,而後羞愧自殺。而與秋瑾案牽涉到的其他清朝官員也均遭當地鄉紳彈劾,出行時儘管有清軍保護,但「沿途之人焚燒錠帛、倒糞道中者,均罵聲不絕」。
吳芝瑛在病中得知秋瑾就義後悲痛萬分,抱病寫下《秋女士傳》《記秋女士遺事》二文。由於秋瑾是因起義反清而死,她的家人怕受牽連,不敢給秋瑾收屍。於是吳芝瑛和徐自華冒著風雪夜渡錢塘江,趁夜秉燭在山中找到秋瑾的遺體,運回約定好的杭州西泠橋畔安葬。徐自華含淚為秋瑾撰寫《鑑湖女俠秋君墓表》,吳芝瑛給秋瑾題寫兩幅輓聯(為此,她們還被清政府所通緝):
叛家庭,反清滿,一腔血,一身膽,雪劍鳥槍儂革命;埋俠骨,送英靈,一抔土,一把淚,斜風冷雨我悲秋。
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志未酬,香已消,秋風秋雨山陰道;義結金蘭,情同手足,妹榮歸,姐恥在,切齒切骨萬柳堂。
在秋瑾就義的四年後,辛亥革命勝利,清朝覆滅,或許這是對秋瑾先烈在天之靈的一份告慰。但秋瑾的另一個理想——女性的解放時至今日也沒有取得完全的勝利。
秋瑾在《敬告中國二萬萬女同胞》中說,「世界上最不平的事,就是我們二萬萬女同胞了。從小生下來,遇著脾氣雜冒、不講情理的,滿嘴連說:『晦氣,又是一個沒用的。』恨不得拿起來摔死。總抱著『將來是別人家的人』這句話,冷一眼、白一眼地看待……」,在《敬告姊妹們》裡說,「如今中國不是說有四萬萬同胞嗎?但是那二萬萬男子,已漸漸進了文明新世界了……我的二萬萬女同胞,還依然黑暗沉淪在十八層地獄」。這些一百二十餘年前的文章,竟然仍有時效性,或許女性的解放才是真正最漫長的革命。
(寫作此節時,我的情緒不能自已。感嘆這是多麼波瀾壯闊的一幅女性群像,又是多麼可歌可泣的一段史詩。限於篇幅,秋瑾的好友中還有陳擷芬,呂碧城,葛健豪,唐群英等等英雌未能一一提到。其中陳擷芬是著名女權主義活動家、革命家;呂碧城是中國史上第一位女編輯、第一位女校長、第一批動保提倡者,還是政治家和詩人;葛健豪是女權主義先驅、革命家,以及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全國婦聯主席蔡暢女士的母親;唐群英則會作為主角在下文某節中詳細介紹。
我們的文藝作品不必總是去關注一群男的怎麼怎麼樣,我們自己的故事已經無與倫比)
何殷震:中國女權的先聲
何殷震(1886—?),本名何震,她認為僅隨父性無疑是一種重男輕女的惡習,孩子得名應該將父母之姓並列,於是筆名何殷震。相較於秋瑾這樣了不起的革命行動派,何殷震則是了不起的女權主義思想家。她的洞見深刻,女權主義思想更是達到了一個驚人的高度(注意她的年代!!!所以,所謂的歷史局限性不是合理藉口,更不是免死金牌),但她的生平記載略少,最後更是不知所終。因此,本節主要介紹她的思想主張。另外在閱讀下文時,請讀者時刻牢記她的生活年代。
何殷震的思想激進,並且直截了當。在《女子復仇論》中,她開宗明義:「男子為女子之大敵」,並且「非惟古代為然,即今代亦然;非惟中國為然,即外邦亦然」。她在《女子復權會簡章》中則指出,實現「女界革命」,要「以暴力強制男子」,並「干涉甘受壓抑之女子」。
她認為,現存的社會制度,包括政治制度、經濟制度和種族制度等,不僅是一種等級制,更是男子壓迫女子之制度。男女階級是最根本的階級,男人對女人的壓迫是一切壓迫的起源。而以往的革命學說,只知道經濟上的階級,而「不知世界固有階級,以男女階級為嚴」。所以想要實現人類的平等,必先自女子解放始,女權主義革命是一切社會革命的發動機。
但是,她同樣強調經濟、政治、種族等革命的重要性:女性解放是社會解放的起點和目的,而社會解放是女性解放的手段和保證。她認為,女性受到男性壓迫,有其深刻的經濟根源,經濟制度的變革和女性解放不可分割。她指出,女性在家庭中的生育和養育等等繁重勞動是對女性進入公共領域進而獲得平等的阻礙,於是倡導「兒童公育」和設立贍養老人的「棲息所」。如此實現照料責任的公共化,女性就不必進行額外勞動,免於家庭的沉重負擔,就可以和男子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了。
我們可以看到,以往的男革命者,要麼完全忽略女性,要麼認為女性革命要從屬於社會革命,覺得所謂的社會革命完成、私有制破除後女性也會自動得到解放。但何殷震激烈地反對這一點,她認為,破除男女階級和女性解放應是社會革命的起點,還要貫穿社會革命的始終,並且是社會革命最終的目的。何殷震和他們儘管表面上都倡導進行經濟關係的革命和消滅私有制,但根本目的卻截然不同。
同時,她還尖銳地批判當時的「女權男」,如梁啓超等人,認為他們之所以裝模作樣地提倡女權,原因無非有三:第一,他們崇拜強權,希望得到歐美認可,想被歐美人稱讚「文明人」。為的是自己的美名,而非真切考慮女性的權益。第二,讓女性學習技能外出工作,「名曰女性獨立」,實為「抒一己之困」,目的是自己得利。第三,他們讓女性受教育,但首先要學習「家政之學」,其實還是為了有利於男子。因為「家仍為男子之家,子仍為男子之子」,他們不過是想讓女性更好地為自己「治家教子」。正如她在《女子解放問題》中一針見血地指出:「今日之解放女人,出於男子之自私自利,名曰助女子以獨立,導女子以文明,然與女子以解放之空名,而使女子日趨於勞苦」;「男子之解放婦人,亦利用解放,非真欲授權於女」。
此外,她稱寫作《女誡》、給女性製造封建禮教枷鎖的班昭為「班賊」,「身為女子,竟惑於儒家之邪說,自戕同類」,是她讓一代代的女子們被洗腦禁錮。但她也進一步指出,班賊也是因為被儒家的「男尊女卑」之說洗腦才寫作《女誡》,本質其實還是奉行男權的旨意。這就是「女人對女人的惡意,往往是男人對女人惡意的延伸」。
何殷震的女權主義思想博大精深,限於篇幅,在此只能介紹其滄海一粟(並非誇張,她在經濟學、考據學、文本學、心理學、無政府主義和共產主義學說上也有頗多造詣,但實在無法在此一一介紹)。但可惜的是,她作為女權立場極其激進,學術功力極其深厚的英雌,文章著作今日卻散落在世界各地博物館中收藏的《天義報》(她所創辦的報刊)里,她的名字也幾乎被埋沒在歷史煙塵中,僅寥寥數人知曉。
▲何殷震與天義報
補充軼事:①1908年,一個張姓男革命者致信何殷震,要求她把《女子復仇論》中的「女子復仇」,更改為「自由戀愛」。
②何殷震曾在《天義報》上大力宣傳「鑑湖女俠」的事跡。而在秋瑾就義後,何殷震在《天義報》上連續悼念秋瑾長達半年。雖然無直接史料證據表明她們相識,但也存在這種可能:1905-1906年,她們同時都在日本。
注意到秋瑾是女權主義先驅的同時也是民族解放的倡導者、三民主義的認同者,但何殷震則是無政府主義者,即拒絕一切權力關係和統治制度,並不認同民族國家的框架能夠解放女性。所以,她們之間真的沒有過交往嗎?或者她們之間的愛恨糾葛遠超出我們的想像?秋瑾vs何殷震,歷史塵埃背後的往事,筆給你們……🥺
唐群英:「一代女魂」,舉世無雙
唐群英,同盟會元老。在辛亥革命中組織女子北伐隊,光復南京,名震天下,是中華民國的開國元勛。
唐群英幼時即不凡。4歲,當她看見哥哥不纏足反而健步如飛時,質問「哥哥為什麼不纏足?」於是她一把扯掉裹腳布,並聯絡兩個姐姐一起進行反抗。10歲時,唐群英便學會騎馬擊劍,還善於詩文。她的父親感嘆,如果是個男孩,一定會光耀門楣。唐群英聽後反問,難道女孩就不能光耀門楣?
1905年,秋瑾在日本寫作《致湖南第一女學堂函》等文,號召湖南及全國女性前往日本留學,唐群英等21名湖南女性積極響應。在東京,唐群英與秋瑾相識,並深受其影響,參加了她所組織的諸多革命活動。1907年,秋瑾就義後唐群英深為悲痛,決心回國開展武裝鬥爭,繼承秋瑾遺志。
1911年,她組織了「女子後援會」、「北伐軍救護隊」和「女子北伐隊」。在南京一役中,北伐軍久攻不下。而唐群英派出八名女兵化妝成村婦,趁清軍不備擊斃守兵,打開玄武門。城門一開,唐群英手持雙槍、身騎戰馬,率女子北伐隊攻入南京城中,勢如破竹。經此一役,南京光復,而唐群英和女子北伐隊也名震天下。
此前,同盟會為吸納女性參與,打出男女平等旗號,吸引了很多進步女性,她們為辛亥革命立下了汗馬功勞。孫中山也承諾:立法保證男女平等,女性也能享有選舉權。但1912年2月,民國頒布的臨時約法中只承認國內各民族一律平等,刪去了原稿中的「男女平等」。
唐群英得知後,異常震驚,當即在南京發動女界,組織「中華民國女子參政同盟會」,掀起了一場規模空前的女權運動,並席捲全國。同年3月,憤怒的唐群英帶著一批女兵配槍持劍,直闖參議院,踢倒衛兵,砸爛玻璃窗,使會議中止。7月,中國同盟會改組會議召開,時任法制院院長宋教仁再次將「男女平權」等內容刪去。8月,在國民黨成立大會上,唐群英率領眾上台質問宋教仁。宋教仁沉默不語,唐群英憤怒掌摑宋教仁,時任參議院男議長林森前來勸阻,也被唐群英掌摑。
會後,唐群英起草傳單,呼籲女同胞「同心一志,充分實力,不患不有奪回我女權之日」。同盟會女會員則質問:「既定名國民黨,首先廢棄二萬萬女國民,名尚符實乎?」女子參加革命,「與男子同功,何以革命成功,竟棄女子於不顧?」
唐群英隨後向孫中山致信痛訴不公。孫中山則回信:「黨綱刪去男女平權之條,乃多數男人之公意,非少數人所能挽回……」
後來,唐群英回到地方興辦女子教育,創辦了近十家女子學校,還興辦了多家報刊,如《女子白話報》、《女權報》、《神州女報》等,並在地方強制廢除纏足,積極進行女性教育和女性思想解放等,倡導女性政治平等、經濟獨立、婚姻自由。
1924年,在唐群英、王昌國和葛健豪等辛亥女傑所創辦的湖南女界聯合會的不懈努力和鬥爭下,湖南省率先通過了男女平等決議,承認女性有平等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有平等的受各級教育權。這是中國法律史上第一個男女平等的條文。是年,唐群英五十三歲。
1926年冬至,湖南衡陽白果,劉氏宗祠正展開慶典,大擺酒席。這時,唐群英所興辦女校的學生們成群結隊手持梭鏢和短棍進入祠堂,坐在席上便吃肉喝酒,看得祠堂的男人們目眥欲裂但無可奈何,只能在一旁悲憤地呼喊「自古未有女人進祠堂之事」……這一事情傳至十里八鄉引起轟動,給予了當地女性極大鼓舞。
1937年,唐群英病逝於老家。
後記
寫作此文時,我的心情久久難以平靜。思緒萬千,仿佛穿越時空,那鮮衣怒馬,少年意氣的秋瑾就真切站在面前。我想像著她們戲謔調侃道「鑑湖女俠~~」,被女俠憤怒捶打後又笑作一團;想像她們泛舟西湖,許下埋骨西泠的一生之盟;想像期年之後,幾度春秋,她對著已在墓表上的「鑑湖女俠」怔怔地望著,輕輕地念著……我也隨著她們笑笑哭哭。
百年風霜,斯人已去。只是你若細細傾聽,耳畔似乎還隱約迴響著那百年前的激盪風雷——
「願奴隸根除,知識學問歷練就
責任上肩頭,國民女傑期無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