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幼時,每年母親都會帶我去照一張相,所去的照相館永遠是王府井的麗影相館,時間永遠是在夏末。照相的那天母親總會穿得很好看,也給我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我們走在街上,或者坐在照相館裡等,我曾聽人讚嘆:「嘖嘖,這媽媽好看,女兒也好看。」
照過相後,若母親還有興致,她就會帶我去下館子。我們常去的一家餐館,名為「康樂」,開在王府井北的一條胡同里。這餐館門臉不大,胡同外也無招牌,只在大門上方的黑匾上寫著「康樂」兩個金字。進門有一方白影壁牆,之後的紫藤和丁香紫了一院兒,也香了一院兒。
餐室門口置了一對大水缸,水缸里養著黃鱔,它們滑頭滑腦地呈現出遊蛇的模樣。我生長在北方城市,此前從未見過鱔魚。看著它們,有點恐懼,更有幾分好奇。最終好奇戰勝了恐懼,我試圖去抓,自然被大人罵。因為惦記著看鱔魚,我甚至不記得都吃了些什麼,只記得餐室高高的屋頂,放著三四張餐桌,食客不多,安安靜靜,古里古氣。
文革開始後,革命的風聲很緊。在單位食堂買飯,母親多買一根香腸都會遭到批判,自然也就不會再去下館子。那段時間裡,我還真不知康樂這樣的餐館還開不開門。1970年代中期,我和母親從五七幹校回來後又去康樂餐廳,才知它已經搬到安定門了。後來,我路過康樂餐館,它的門臉大了,外觀也大眾化了。從窗口望進去,裡面很多食客,服務員忙著開票送菜,桌上杯盤狼藉,看得我都沒興致推門進去吃了。
好像是一個秋天,母親帶我去東安市場裡的吉祥戲院看崑曲。我自然是看不懂,只是看戲中人的眼神,招式和鳳冠霞帔。散戲時,母親帶我到後台去和一個戲中人說話。我才知道那個女主角兒是我家的親戚,母親要我稱她嬸兒,她穿著戲裝,臉上紅紅白白,黑黑的大眼睛明亮逼人。她卸妝換衣,卸妝後的嬸子看起來柔和了很多,但她的眼神,做派和母親還是很不一樣。不知道怎的,我覺得她挺「舊」,好像是舊社會的人,儘管我也說不出舊社會的人到底是什麼樣子。
嬸子披上淺灰色的呢大衣,系上淡黃綢巾,帶著我們走出吉祥戲院,穿過東安市場。市場裡的舊書店還沒上門板,店門口攤了好些舊書,曲里拐彎,見著認識的人,她就打招呼。經過一家印度人開的鋪子,奇怪的味道飄進我的鼻子。我看著聞著,嗯,這東安市場代表著「舊」,吉祥戲院的戲是舊的,那裡演戲的人都是舊人。
跟著嬸子,我們到餐廳吃飯。為啥去那個餐廳,又吃了什麼?我完全不記得了,只記得餐廳的模樣更像我想像中的館子,人多熱鬧,場子大。我還記得嬸子用餐時依然是戲劇演員的韻,一招一式,有范兒而不亂。嬸子60多歲時,突然離婚改嫁去了台灣。據說她後一任丈夫早年在北京時就非常仰慕她,早年?有多早?至少將近半個世紀了吧。
1973年,我家搬到西郊藍靛廠。那裡居民稀少,只有一趟公共交通,且班次少,收車早。因交通不便,進城就成了一件大事。那時進城,母親只穿制服,不過她還是堅持要我穿得好一些,因此我也總留有一兩件「上街」時才穿的好衣服。每次穿上好衣服,走出家門時,母親總是喜歡跟在我身後,這裡看看,那裡看看,掂下一個線頭,或扯一下褶皺,真的有點煩。
其實那時所謂進城就是去西單,但一去需要大半天。我們常去吃的館子是四川飯店。它位於絨線胡同內,正餐和小吃分別開門。正餐開在四合院裡,正餐的菜式主要是魚香肉絲,干煸牛肉絲,宮保雞丁等傳統大眾川菜。可是這裡無論是什麼「絲」總是切得十分的細,細得紋理分明。大油快火,隔著老遠就「川」味撲鼻。干煸牛肉絲很容易煸過頭,吃口過柴,但四川飯店的這道菜總是鮮嫩入味。這些菜必得配大米飯,米飯又必得由晶瑩剔透飽滿的上好大米燜成,那才吃得香吃得過癮,吃的酣暢淋漓!
四川飯店的小吃開在隔壁,店面沒有正餐的講究,只是一間大棚,棚里只賣擔擔麵和湯圓。當時的擔擔麵二兩一碗,一碗不是五角就是一元。掌廚的是個胖胖的四川女人,調製擔擔麵極為拿手,畢竟大多是北方食客,她調的麻辣絕不過度,卻是香味撲鼻。
「四川來的芽菜啊,北京怎麼吃得到?」母親邊吃,邊說。此時,她必會回憶四川的青菜頭、葉兒粑、小籠牛肉等。吃完後,我們總會叫一碗湯圓。北京人管湯圓叫元宵,我印象中,早年的北京元宵都是搖出來的,干硬得打在腦袋上能起包,四川的湯圓都是包出來的,比北京元宵糯軟,餡子細而綿。
1987年,我開始為美國電話電報公司駐京機構工作。當時算高薪階層,下館子的次數也多了,但那多是因公下館子,自己還是捨不得花錢去外邊吃飯。由己推人,當時下館子還是一項花費,一般家庭只在招待特別重要的客人時才捨得去。1991年,我再次出國。三年後探親回國,發現不過幾年,下館子已成為主要的應酬聯誼方式。回國吃的次數多,吃的花樣多,說的話也多,館子的環境,所吃的菜餚反倒都被淡化了。
大概1995年左右,外子與沈昌文先生相識。沈先生自1986年至1996年,一直擔任三聯出版社總經理和《讀書》雜誌主編。他熱情好客,在文化出版界人脈廣闊,還特別會吃。那年夏天,沈昌文先生說要請我們吃飯。當時還沒有平板電腦和智慧型手機,他從雙肩背里拿出一個小玩意兒,裡面有北京各類風味的餐廳。他問:「你們回國想吃什麼,我就在這裡查,然後咱們就去那裡。」最後他挑了米市大街上的一家上海餐館。飯後,沈先生聽說我患有嚴重的鼻炎,特別打電話叫大女兒沈一為我診治,沈一是同仁醫院的醫生。
隨後幾年,每次回北京,我們都會拜訪沈先生。多數時候,我們約在東四三聯書店的咖啡店,然後再一起去下館子。沈先生推薦的館子皆為一流,唯有一次例外。那次是在金魚胡同里的一家法式餐廳,菜上得慢,而且不很地道。但在那次洋餐中,我們結識了即將出任廣西師大出版社總編的劉瑞琳女士、花生書屋總編王瑞智先生。我與他們合作就始於那次下館子,後來成為朋友。與沈先生一起下館子,吃飯只是個名頭。
有年夏天在北京,我和外子去探望劉遼先生。劉先生與我父親是空軍幼年學校的同學,現在與外子同行,因此我稱他「叔叔」時,他總笑說:「輩分亂了,輩份亂了。」
劉遼和我父親都沒逃過1957年那一劫。劉先生在學術上頗有建樹,但因六四,他一直未能成為博士導師。他住的大學宿舍很小很擠,長期不給他調整,所在的大學認為他是異見人士,不准參加校慶。
我們去的那天,劉先生堅持要請吃飯。我知道他住的很憋屈,就說千萬別客氣。推辭了半天,終究還是恭敬不如從命。天氣很熱,我們吃過飯走出館子,卻不見劉先生。我折回去尋他,他正在給一個要飯的老人買包子。那老人顯然常在這一帶要飯,常常被飯館驅趕。劉先生買了包子,買了水,把那老人帶入門廳。他對門衛說:「你就讓他坐在這裡吃完吧。」此時,劉師母也折了回來,她說:「這老頭子就是這樣,每次看到要飯的老人都去管,他管的過來嗎?」
幾年後,劉師母患癌症去世,後來劉先生又患了阿茲海默症。患病中,他主要靠學生和同事趙錚照顧。後來病嚴重了,劉先生進了養老院。去世前,他幻聽幻覺已經相當嚴重。趙君去看他,他說:「對面牆下坐著一排人,要來害我。」劉先生小我父親三歲,卻走在了我父親的前面。
2014年,我回北京。大學同學劉偉熱情慷慨,給了他家房門的鑰匙。我不熟悉那個社區,傍晚出門找食,路過的第一家就是炸醬麵館。餓而饞,我立刻推門進去。流水牌上寫著炸醬麵、爆肚、炒肝、豆汁等,每個菜幾十塊錢。付錢拿面,我才注意到面碼放在那邊的大號碗裡,一字排開,隨意取用。我舀了一勺黃醬,再加上肉末黃瓜絲。嘗了嘗,略咸。
挑面吃著,就見門口進來一對父子。父親看上去80多歲,兒子的年齡和我差不多,舊衣舊帽卻蠻幹淨。兒子扶著父親坐下,就去窗口叫菜。他叫的是炒肝。這東西雖是北京名吃,但我總覺得勾的芡太多,不喜歡。我聽著那人對窗口服務員說:「你家的炒肝,肝兒給的太少,我去某某家吃,比你家給的多多了。」服務員回了句什麼,我也沒注意,心裡想著這對父子真是老北京人啊,到哪兒都喜歡吃炒肝,還有比較呢。我覺得這兒價錢便宜,但對他們就未必了,花了錢出來吃,覺得不值吧?
面越吃越咸,黃醬也不香,剩下些面碎,我抹抹嘴就離開了。回家的路上,才看到這條街上有好幾家餐館,其中一家春餅店,招牌寫著「春餅管夠」。裡面食客很多,我有點後悔剛才的飢不擇食。心裡想著:「還要在這兒住幾天,改天一定來這兒吃。」但直到離去,我竟沒機會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