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麗記憶里,在她剛開始做婚姻家庭諮詢的2001年到2005年,遭遇丈夫出軌的女客戶中有80%會決絕離婚,只有20%希望挽回婚姻。但從2006年至今,越來越多女人選擇「和小三抗爭到底」,離婚的反倒成了少數派
採訪那天,從早上八點起,明麗的手機就一直響個不停。「我算了算,今天一共接了12個諮詢電話。」我們約好的採訪時間是晚上十點,九點五十八分她剛剛掛掉上一個電話。
這些從南京、杭州、石家莊、保定、濟南、寧夏等地打來的諮詢電話有著同一個主題:如何處理婚外情。其中有11個是女人問「如何打走『小三』、奪回老公」,另1個是男人問如何乾淨利落地甩掉逼婚情人。
作為一名婚姻家庭諮詢師,明麗理解自己的職業是「給在戀愛、婚姻、家庭生活中遇到困惑的人提供專業諮詢服務」。
根據《婚姻家庭諮詢師國家職業標準》的要求,婚姻家庭諮詢師的工作範圍包括戀愛擇偶、夫妻關係、親子關係、家庭衝突等六大類。
但在明麗的工作中,她主要只做一件事:幫人解決「小三」問題。
男人的錯誤,女人的戰爭
她的客戶中女性占九成以上,年齡集中在35到55歲,又以40到50歲女性居多。全職太太占了兩成。這些女客戶中,又有九成是因為丈夫出軌才來諮詢。
明麗記憶里,在她剛開始做婚姻家庭諮詢的2001年到2005年,遭遇丈夫出軌的女客戶中有80%會決絕離婚,只有20%希望挽回婚姻。但從2006年至今,越來越多女人選擇「和『小三』抗爭到底」,離婚的反倒成了少數派,「大概只占兩成」。
她覺得「這反映了現代女性心態的成熟,包容度的提高」。但也有人認為,這是女性社會地位倒退、男權之風盛行的表徵。
至於那隻占十分之一的男客戶,他們的身份,用明麗的話說,基本都是「成功人士」,富商是其中的絕對主力,官員、高級知識分子也在其中。
「男人都是被『小三』逼得一塌糊塗、走投無路了,才會來找我們。」電話那頭的明麗複述起男客戶的「經典台詞」:「我是不可能要她的!你告訴我怎麼才能把她徹底解決掉?」
她通常會建議這些男人和老婆攤牌,因為多年經驗告訴她,在當下中國,大部分老婆知情後都會選擇原諒丈夫,進而和丈夫組成對付「小三」的聯合戰線。
除了為「小三」所困擾,她的主要客戶群的另一共同點就是財力雄厚,「有錢人大概占到7成吧」。「家產百萬?」聽到記者這一試探性的提問,明麗「呵呵」一聲:「(資產)幾百萬的,在我們這兒算少的,很多都是上千萬、上億的。」她說自己遇到的最有錢的客戶,坐擁一家市值50億的公司。
明麗概括很多中國男人會把「家中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當成能力體現。「富商們往往是不以找『小三』為恥,反以之為榮的。他們出去吃飯,沒有個把年輕姑娘陪在身邊,就覺得很沒有面子。」
在中國社會,相比介入別人婚姻的女性,出軌的丈夫們受到的譴責往往小得多。
明麗目睹過很多次這樣的場景:妻子喊上父母乃至公公婆婆一起去捉姦,捉到後,只把第三者往死里打,卻不打丈夫。她們如此行事的邏輯是「都怪這個狐狸精勾引我老公」。
現實中,男人外遇事件常會演變成女人間的戰爭。挑起問題的出軌男不用解決問題,只需坐山觀虎鬥。
想打「小三」,得先「三陪」
明麗對自己的角色定位是「幫原配打『小三』」。有趣的是,為了達到這一目的,她經常得花大量時間、心思、精力和「小三」成為朋友。
「第三者那邊不會覺得你是幫原配的,對你心生牴觸嗎?」記者問。
「一開始當然會有牴觸。我們會讓男方先和『小三』斷了聯繫,由我們出面和『小三』對話。除了我們,她也沒有其他可傾訴的對象。」
明麗曾接過一個企業家妻子的委託,任務是趕走跟了她丈夫10年的一位29歲女孩。
「她想跟男的結婚,去了男方家裡、廠里鬧,要死要活。男方聽我的,沒做任何回應。在『小三』覺得無路可走時,我開始介入,約她出來在咖啡館見面聊天。」
此時進入取得女孩信任的第一階段,這期間不管女孩說什麼,明麗都會順著她。明麗和女孩接觸的流程,通常是帶對方去飯店吃飯,吃完領她去賓館,開個房,安頓她休息,晚上會陪她在房間裡聊天。
按明麗的經驗,第三者通常會在兩三天之內,把所有和男方相識相戀的過程對她和盤托出。「無非是怎麼瞞著老婆帶她去三亞或國外玩,怎麼騙她說要跟她結婚。」
女孩們在講述情感歷程時情緒往往很不穩定,「發神經,哭哭笑笑」,明麗這時會充當起對方的「情緒垃圾桶」,讓她們把所有鬱積的心事宣洩出來。
據她統計,有三四成諮詢案子,她會為第三者提供「陪吃、陪喝、陪玩」的「三陪」服務。明麗會根據女孩的喜好為其定製陪伴方案:「她喜歡購物,我就陪她逛街;她喜歡安靜,我就陪她坐咖啡館聊天。」
之所以「三陪」,一是為了讓女孩信賴自己,方便之後勸說她們離開男方,「很多人都是在我這樣陪了幾天以後,開始跟我說心裡話」;二是為了穩定情緒,避免女孩做出自殺或找男方家人吵鬧等過激舉動。
有時,當判斷女孩需要換環境以轉移注意力時,明麗會帶她們去旅遊,有時還會喊上同事一起,「一路我們都會以她為中心」。青山綠水、吃喝玩樂加眾星拱月通常很快能讓陷入情感困局的女孩情緒轉好。明麗認為自己是在無形當中給了她們精神力量。
陪這些女孩過程中的所有花費都由委託她處理「小三」問題的客戶承擔,有時是急切分手的男人,更多時候是這些男人的妻子。「他們覺得這畢竟是小錢,只要能讓『小三』不鬧,走人,那就行了。」
和女孩心理距離拉近了之後,明麗就不再只扮「白臉」了,而會逐漸軟硬兼施,批評敲打。比如,有女孩跟明麗說自己想跳樓,明麗會嗆她:「你跳吧,你真的跳了,也是白死,知道嗎?傷心的只有你家人。」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當姑娘開始問明麗的意見,明麗就知道,這案子十有八九能拿下了。
「分離第三者」的技術手段
到了這步,她就會反覆跟女孩們強調,她們不可能由情人「轉正」的事實。說辭大同小異,中心思想都是:「那男人如果真想跟你結婚,早就跟老婆離婚了。但他沒有,他一直跟家裡瞞著。他和老婆正式結婚領證,有親人見證祝福,這樣他都能出軌,你怎麼能相信他給你的那些承諾呢?」
當第三者接受無法上位的事實之後,就進入利益談判環節:分手費給多少,有孩子的話,孩子的撫養問題怎麼解決。
面對那些表態不在意錢,一再強調自己和男方是真愛的第三者,她會指導老婆們也打「真愛牌」。
明麗陪一位女客戶和她丈夫的情人在酒吧見面談判時,那位在禮儀學校做老師的年輕女孩開了一瓶紅酒,為男人的妻子和自己各倒一杯,施施然舉杯說:「為愛情乾杯,我喝完,你隨意。」言下之意是:我擁有愛情,而你已沒有,在真愛面前世俗禮法蒼白無力。
明麗「見招拆招」,讓女客戶把她和丈夫過往「愛的證據」一一拿給年輕姑娘看,比如甜蜜的二人照片,家庭聚會的溫馨錄影。「當她的真愛幻覺破滅之後,就可以談錢了。」明麗在採訪中多次重複:「願意談錢,事情就好辦了。」
她也遇過棘手情況。對於業務難題她這樣總結:年輕姑娘,耐力、經驗、韌性都還不夠,臉皮也比較薄,一般幾天就能拿下;但女人年齡越大,韌性就越大,常常不要錢,就要人。
「那該狠就要狠,她硬時,我們比她還要硬,不能被她嚇倒。『小三』招數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那我一開始就告訴她,你玩這些都沒用。只要男的沒給你遞藥瓶,沒推你下樓,男的沒一點責任。」
對於極個別的第三者,明麗還會和她們的家人、單位領導取得聯繫,向其施壓。「100個當中頂多有四五個需要我這麼做。」她所謂的「需要」包括兩種情況:「特別胡攪蠻纏」,比如威脅殺害男方家人;自殺意圖強烈。
為了讓「小三」離場,她還會給這些女孩免費介紹對象。被介紹的男性人選,部分來自她身邊從事婚介行業朋友的推薦,部分來自她所在維情婚姻諮詢機構於2006年成立的離婚人士交友平台「離婚俱樂部」,據她說「會員有幾百萬人」。
此前《南方周末》曾報導,上海社會團體管理局早已經發文,稱這一俱樂部沒有進行過任何登記,並責令其停止對外開展任何活動。
當記者指出這一點時,明麗的解釋是,「離婚俱樂部」是一個免費公益平台,「會員們自發組織活動,我們不參與」。
「他們不在乎這點錢」
明麗稱自己在做「分離第三者」業務時,收過的最高報酬是60萬,付款人是一位企業家的妻子。「你要知道,這筆錢不是服務費,是『贊助費』。」她著重向本刊記者強調。
所謂「贊助費」,就是她和客戶通過協議確定的成功「解決『小三』」之後的收費。「成功了才收費,不成功不收費。」她提高音量,「如果辦好了,那些人5萬、10萬都隨便給的,他們給『小三』的可能就有幾百萬上千萬,不在乎這些小錢的。」
服務費也就是諮詢費,則和最後處理結果無關。明麗接待客戶時,通常會安排一個3到15分鐘的免費預諮詢。如果客戶想做正式諮詢,要先把錢打到她公司的帳戶上。她的諮詢按小時收費,1小時1000元。
早在公司成立之前,明麗和合作夥伴舒心就開始承接此類業務。1999年,舒心在報紙寫情感專欄,明麗是她的助理。某日,一位台灣富太太找到報社,向舒心訴說自己對丈夫出軌的憤怒和苦悶。一小時聊天結束後,她付了舒心1000元。這事給了兩人靈感:或許可以將婚姻諮詢變成一門生意。
2007年,人保部將「婚姻家庭諮詢師」列入新職業名單。2009年,首次國家婚姻家庭諮詢師(三級)職業資格認證考試在北京舉行。明麗參加並通過了這次考試。
如果嚴格按照國家規定,婚姻家庭諮詢師的工作內容只是提供諮詢服務,而明麗開展的「分離第三者」、「離婚俱樂部」等業務明顯超出了這一範圍。
她稱,坐在辦公室里通過言語疏導客戶的諮詢方式無法滿足客戶的實際需要。
但在網上也能搜到網友痛斥明麗所在的公司欺騙客戶的帖子。文中稱這家公司收了她八萬元答應幫其趕走「小三」,轉頭又收了她丈夫兩萬元許諾幫其丈夫和她離婚,在整個服務過程中,他們公司的諮詢師不但沒有幫其挽回婚姻,還一直在煽風點火製造夫妻矛盾,暴露之後,還拒絕退款。
當本刊記者詢問此事,明麗的回答輕描淡寫:「競爭對手在抹黑。」
此時已是凌晨兩點半,明麗說她依然處於隨時待命狀態,「夜裡兩三點打來的電話一定要接,因為電話那頭的人如果能夠挨到第二天諮詢,不會這時打給你。他們真的是熬不過這夜。」
人心的淵藪、這一行的混沌與現實,也像這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