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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渡王后:盛美村「萍姐」的美國往事

萍姐被護送著離開法庭,站在門邊時,她突然回頭,看著她的家人,動作僵硬地揮了揮手。接著她臉上帶著木訥的笑容,轉身離開了法庭。 她呆滯地自言自語:我出獄都92了。

1993年6月6日凌晨2點,一艘名叫「金色冒險號」的貨船擱淺在紐約的洛克威海灘附近。隨船而來的,是276位來自中國的偷渡者,和10具皮膚發紫的屍體。

上岸之前,這些人擠在一起,在海上漂了4個多月。

這期間,不斷有婦女被蛇頭帶走強姦,爭執和打架成了家常便飯。

這次震驚美國的偷渡事件,只是幕後的「偷渡女王」萍姐,眾多生意中不起眼的一個。

這個35歲的女人,幾乎將自己福建老家一半的人,都送到了美國紐約。

1993年6月6日早上,一個叫翁玉輝的福建男人,匆匆走進紐約東百老匯47號的「新香港百貨商店」。他要見商店裡正在看電視的中年女人。

在唐人街,人們叫這個女人「萍姐」,她是華人世界的「偷渡女王」。

這一天的凌晨2點,一艘名叫「金色冒險號」的貨船衝上了24公里外的洛克威海灘。

此時,萍姐的電螢幕幕里,擱淺的貨船正隨著上漲的潮水緩緩搖晃著。萍姐告訴翁玉輝:「你應該出去躲一段時間。」

「金色冒險號」是一艘45米長的貨輪,當它沖上海灘後,在狹小的貨艙里待了半年多的286名偷渡客,都擠上了甲板。

他們面黃肌瘦,驚慌失措,不斷有人從離水面6米高的甲板邊緣躍下,沒入漆黑的海水中。

夜晚的海水只有11度,有人在跳水時受了傷,但還是拼命朝岸上游著。

這個夜晚,有10人死在了前往紐約唐人街的最後一段旅途上。

作為80年代全世界最大的偷渡貿易操縱者,「金色冒險號」只是萍姐眾多生意中不起眼的一個。

此時的她,已經整合併控制了絕大多數的中美偷渡網絡,收取高額費用將中國人運到美國。

萍姐幾乎將她的老家福建省盛美村一半的人,送到了美國紐約。

萍姐看完新聞,抱怨起自己近來運氣不佳。

船上有30個偷渡客屬於翁玉輝,2人屬於萍姐。

但她還不知道,這艘船上她僅有的2名乘客,有一名已經死了。

而這場她參與組織並提供資金的偷渡,成為了美國近代史上最大的非法移民事件。

01

萍姐本名鄭翠萍,她成為「偷渡女王」的起點,是位於喜士打街145B的廉價百貨商店。

與美國其他地方不同,紐約曼哈頓的唐人街看起來更像香港街頭,這家百貨商店的白底黑字招牌,就隱藏在隨處可見的中文招牌中。

「德信百貨」是萍姐在美國打拼出來的第一家店。這家店門面不大,透過櫥窗里擺著的各種服裝和雜物,那些說著閩南方言的行人就能看見萍姐。

她不高,眼睛寬長,臉龐圓潤,留著齊肩短髮,穿著一身廉價且實用的服裝,看起來和街上的其他福建女人沒什麼區別。

和這附近的很多人一樣,她來自福建福州的盛美村。

萍姐沒上過幾年學,也不怎會說英語。這家店開了很久,她在裡頭賣衣服和廉價日用品。當有車子來送貨的時候,她會出門將貨物拖進店。

萍姐不僅是這家不起眼的商店的主人,她還是這條街上最受尊重的人。某種意義上,她和「德信百貨」,是整個唐人街的心臟

德信百貨店

閒暇時,很多在唐人街打工的福建人會聚集在這裡,除了購物,他們會聊天敘舊和討論一些簡單的社區決策。

萍姐負責主持,平日裡她穿著圍裙坐在櫃檯後,像個貼心的母親一樣建議福建來的鄉親們要好好學英語,努力掙錢。她經常對年輕人絮叨:「到了美國,結婚生子,好好過日子。」

對這些背井離鄉的人來說,美國生活並不像之前想像的美好,而是充滿困難和挑戰。

「德信百貨」對他們來說,就像另一個家,或是聚集親人的祠堂。每當遇上問題,他們的第一反應都是——找萍姐,而她也總是樂於提供幫助。

有的夫妻因為工作繁忙,無法照料在美國出生的孩子。萍姐便借著每年去香港進貨的時間,順手把這些擁有綠卡的孩子捎回中國,交給留守在福建村子裡的長輩照顧。

到後期,有的村莊裡只有老人,和全是美國國籍的小孩子。

在金錢方面她也從不計較,有個人曾因為受傷被開除,僱主沒賠償。收到求助後,平日裡節儉的萍姐直接借了他2000美元,說等有條件了再還。

雖然這筆錢最終並沒有還清,但並不影響萍姐繼續幫助其他人。

我是免費幫忙的,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很少有熟人,這是很困難的。

萍姐很能理解為生活奮鬥的艱辛,她的早年經歷和周圍很多人一樣——出生在福建,然後離開,來到美國。

她出生在1949年的1月9日。作為五個孩子中的老大,她的童年除了幹活就是挨餓。幾年後,一場意外中止了她的高中學業,讓她成了一個「老三屆」。

在浩蕩的文革運動中,她很快穿上了戴著紅袖章的綠色軍裝,領導著一批同齡人,捲入滾滾洪流。

和村里很多人一樣,萍姐從小就對「去美國」有著非凡的渴望。

萍姐的父親便是一個實踐的典型。他作為一名遠洋貨輪海員,隨船來到了紐約的港口,趁著靠岸卸貨時的混亂,從甲板上躍下,融入了說著中文的唐人街。

13年的時間裡,他定時往家裡寄去寫著「我過得很好」的書信和一筆筆巨款。這在童年的萍姐心中形成了對美國的美好幻想。

後來的日子,她嫁給了隔壁村的張亦德,和這個木訥的小伙子生了一個女兒並移居香港。

在那裡,她開了一家服裝廠,對岸就是深圳海關。她成了一名成功的商人,但依舊沒有改變對美國的渴望。

1981年,一對美國老夫婦旅遊時進入了萍姐的店,他們同意將萍姐以保姆的身份帶到美國,幫她實現「美國夢」。

6月,萍姐走進了美國駐港領事館,申請簽證。

她用貧瘠的英語詞彙向面試官解釋,自己為何放棄在香港的美好生活,她說:

我還年輕時,我就知道美國是一個文明的國家。一個人也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

我會成為一個非常好的保姆。隨後她補充道,希望有一天能帶孩子去美國:為了孩子們的未來,我願意做一個保姆。

1981年11月17日,拿著工作簽證的鄭翠萍從香港飛往美國。她沒去當保姆,而是和父親一樣,來到了紐約唐人街。

俯瞰唐人街

這裡的日子不如想像中美好,最初,鄭翠萍和很多同鄉一起擺地攤,賣雜貨,打零工。

他們住著香港鴿子籠般的房子。唐人街華人黑幫橫行,動不動就拿著槍上門收保護費。就像她說的那樣:

小時候過的是苦日子,窮日子,來美國後,過的是提心弔膽的日子。

1982年,她以每月1000美元的租金在喜士打街145B租下了一個狹小的門面,也就是後來的「德信百貨」。

02

萍姐的同鄉們,對美國的移民政策有著非一般的敏感。80年代,大洋彼岸政策放寬的消息,總會在第一時間傳回福建。

大批移民從中國福建出發,橫跨大洋湧入紐約唐人街,這裡甚至因此有了新的稱呼,「小福州」。

這時的萍姐已經在唐人街立足,她將家人都順利接來了美國。這之後,開始有親戚朋友托人打聽,想讓她幫忙把人帶過去。

萍姐都答應了。

但她有兩個條件:

一是每次的偷渡人數不超過10個。每到一個地點就交由當地人負責,萍姐只在最後一站接應,將人帶到她的德信百貨店;二是偷渡客必須預付2000美元的定金,如果活著到達美國,再交1萬6千美元餘款。[page]

金色冒險號擱淺後,向萍姐求助的翁玉輝,就是以這樣的條件,通過萍姐偷渡到了美國。

翁玉輝家境貧寒,而當時村子裡留守的女人們,不少都手握大量美元現金,被村里人用羨慕的語氣稱為「萬八嫂」。

據說那時美國一個月的工資就等於福建農民一年的收入。

在29歲那年,翁玉輝決定離開福建,去美國賺錢。但首先他要找到一個能將他偷渡出去的人,也就是「蛇頭」。

那時候在福建做蛇頭的人不多,他通過萍姐的老師,成為了萍姐的早期客戶。

按照萍姐的指示,翁玉輝拿著一封信走進了福州市警局,寫信的人自稱是他的遠親,讓翁玉輝去瓜地馬拉探親。

他的出境申請被批准,成功拿到了護照。

幾周後,在深圳,一個矮個子福建女人來到他面前,是萍姐的妹妹。

萍姐妹妹領著翁玉輝和其他福建老鄉一起穿越邊境線,來到了對岸的香港。

她給他們進行了一次從頭到腳的大改造,翁玉輝穿上了乾淨整潔的西裝,頭髮被精心修剪,還戴上了一隻手錶,他看著像是個準備出國洽談生意的商人。

飛機從香港啟德機場起飛,當降落在瓜地馬拉後,剛剛還西裝革履的翁玉輝,轉身就被塞進汽車後備箱,穿越墨西哥,行駛3千多公里,前往美國。

翁玉輝抵達美國後,鄭翠萍已經變成人們口口相傳的「萍姐」了。

隨著生意的擴大,偷渡路線和策略發生了調整,人們大多被安排從雲南的昆明出境,穿過由坤沙統治的金三角,進入泰國。

這是最關鍵的一個步,蛇頭買通泰國負責檢查護照的官員,讓這些持著假護照的人可以輕鬆登上飛機。

當他們降落在紐約,會先躲進廁所撕毀護照和簽證,然後聲稱自己要尋求庇護。移民局在沒有身份證明的情況下,很難把他們送回中國。

當年負責庇護事務的官員說:

世界各地都有華人。我們怎麼知道這些來自中國?

到20世紀中葉,中美之間的偷渡產業,規模高達30多億美元。

美國政府統計,60年代的美國還只有23萬中國人,但到90年代,這一數字已到達160萬。其中很大一部分人都來自福建。

對於這些偷渡客而言,德信百貨店象徵著一段跨國旅程的結束,也是一段艱難新生活的開始。

撲面而來的生存壓力淹沒了剛到紐約的激動,為了來到美國,他們掏光了家裡的存款,身負巨額債務,很多人完全不會英文,且沒有一技之長,非法身份又無法找到正式工作。

因此,蛇頭的售後服務顯得格外關鍵。

萍姐會在德信百貨店裡給剛到的人提供貸款服務,雖然有高達30%的利息,但萍姐不像其他黑社會一樣用武力逼債,加上良好的口碑,大家情願找她借錢。

她會給人推薦工作,剛到唐人街的翁玉輝,去了萍姐叔叔的外賣餐廳打工,他幾乎從早做到晚,以償還欠下的偷渡費用。

除了還債,翁玉輝還能攢下一筆錢寄給家人。然而他和大多數偷渡客一樣,沒有合法身份和銀行帳號。就算有,當時官方匯款渠道的匯率和速度也令人心煩。

德信百貨店因此開展了另一項受歡迎的業務。當有人要將工資寄回福建時,他可以將錢帶到店裡,交給萍姐,換取一串密碼。

一天之內,會有人騎著摩托出現在位於福建的收款人門口,核對完密碼,從箱子裡拿出一摞美元現金。

當然,錢並沒有真正流動,萍姐在中美兩地都有存款。這些錢來自她發放的高達30%利息的高利貸、3%匯款佣金、1萬8千美元的偷渡收費,萍姐每年要從美國匯錢回中國的金額高達數百萬美元。

1990年到1995年,福建的外匯從3.7億漲到了41億美元,至於實際進入福建的外匯數額,沒有人能完全統計出來。

失去大量客戶的中國銀行,不得不在福建鄉下的土牆粉刷上顯眼的大字,提示村里人不要相信非法匯款。

但成效不大,萍姐幾乎壟斷了福州一帶的中美匯款業務。

1990年,萍姐花費300萬美元買下了東百老匯47號一棟五層高的磚房,一層被裝修成名為「榕信酒樓」的餐廳,二層則是加大版的德信百貨店——新香港百貨。

在這條街道的對面,是中國銀行紐約華埠分部。

偷渡及衍生產業帶來的高利潤吸引了越來愈多的人,加入到了這個隊伍之中。

03

1989年1月,美國尼亞加拉的法醫正忙著解凍一塊巨大的冰。

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才讓冰融化,露出裡頭的女屍。直到內臟徹底解凍,法醫才能進行屍檢。

這是一個豐滿的亞洲女人,長著胖乎乎的臉頰,和厚厚的嘴唇,一頭黑髮纏著她的頭。

她穿了件粗糙的灰色冬衣和羊毛褲。肚子因為解凍而有些脹,右臂彎曲,食指伸展,仿佛臨死前一直在指著什麼東西。

屍體是在尼亞加拉河被發現的,警官們在不遠處發現了一隻廉價的充氣木筏,他們還從行李中找到一袋小女孩的衣服,顯然,女人不是木筏上唯一的乘客。

他們很快想起件事,兩天前的元旦,尼亞加拉瀑布的邊境巡邏隊接到一個匿名電話,問他們是否扣留了一名6歲的女孩。他們說沒有。

不久後一名律師又打來電話,說客戶有一個6歲的侄女試圖乘船穿過尼亞加拉河,船上應該還有三個大人陪伴。經過證據的比對後,警方確認,這具屍體的確是護送三個大人中的一個。

但是至今,消失的另外三具屍體卻沒有下落。

1月3日,FBI就此發起了一項調查。幾天後,一名線人透露了一個可能和這事情有關的人的名字,張亦德——萍姐的丈夫,那個木訥的男人。

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裡,加拿大的移民政策比美國更寬鬆,因為香港居民不需要簽證就可以去加拿大,這成了萍姐除瓜地馬拉——墨西哥——美國之外的,另一個條渡路線。

一名負責在岸邊接駁乘客的司機被找到。他每周在河邊接送2次乘客,入秋以來,已經送了14次。人數太多,他為此租了一輛貨車。

他把人從河邊送到600多公里外的唐人街,而張亦德負責接這些乘客進入德信百貨。

張亦德把偷渡客稱為「客戶」,會禮貌地詢問他們對偷渡旅途的感受。到達德信百貨店門口,他會幫忙拿行李,像個侍從一樣把手提箱從車子裡推到人行道上。

1984年和1986年,張亦德因兩次試圖攜帶大量沒有申報的美元現金入境。1989年他因此被捕。

調查人員很難給他取指紋,因為他的指尖布滿傷疤。而且在探員看來,張亦德總是有點遲鈍,絕對不可能是行動背後的大腦

FBI探員說:他可能入贅了一個走私家庭。

顯然指的是萍姐。

第二年開春,警方發現一名運送偷渡客的司機,移民局沒有打草驚蛇,只是跟蹤。

他們在機場的一排公用電話旁等著,不一會兒,一位中國婦女走到司機跟前。

是萍姐。

她看上去有些不耐煩,身邊站著四個中國人:一個男人,一個男孩,一個孕婦和一個穿著棕色皮夾克的十幾歲的女孩。

「這四個人都要走嗎?」司機問。

「不」萍姐留下身旁的女孩,那個是她的女兒。

接著,萍姐把340美元現金夾進一張報紙,遞給司機,之後就和女兒離開了。

幾個月後,FBI帶著逮捕令,在溫哥華機場逮捕了萍姐。

這個只有高中文化的中國女人,第一次與美國的司法機關交鋒。

被捕後,萍姐迅速交齊2.5萬美元保釋金,並請了當地收費最高的律師來做辯護。

FBI想不明白,為什麼一位沒有受過良好教育,幾乎不會說英語的中國人,能如此迅速地聯繫上一位知名律師。

在FBI眼裡,萍姐是否是「偷渡女王」可能並不是最緊要的問題,萍姐與紐約華人黑幫之間的關係,才是他們最想利用的。

法官判了萍姐6個月的刑期,萍姐認罪,並自願給FBI提供信息,以換取寬大處理。

她將自己兩套公寓的地址告知了警方,當移民局闖入屋子時,他們在裡頭發現了60名沒有任何證件的中國偷渡客。

6個月後,萍姐出獄。FBI派出一名叫李皮特的年輕廣東裔探員和萍姐保持聯繫,以及時獲取信息。

李皮特是個年輕的菜鳥,在香港出生,10歲移民美國。

他會帶著印有唐人街各個黑幫成員照片的相冊,走進東百老匯47號的二樓。李皮特會攤開相冊,讓萍姐細細翻閱,並告訴他關於這些人的細節。

萍姐非常合作,向FBI提供了不少線索,都是自己競爭對手的信息。

他倆很能聊得開,萍姐也很喜歡李皮特。當萍姐的大女兒結婚時,還曾邀請李皮特參加婚禮。

這段親密關係一直保持,直到李皮特突然接到上級命令,要他停止再和鄭翠萍接觸。

04

「去美國」的風潮持續不斷地卷席著整個福建。曾有報導說:

這一地區正處於瘋狂之中。農民放下工具,學生丟掉書本,工人們辭掉工作,所有人都在談論著去美國。[page]

然而,蛇頭的好日子到頭了。

美國政府在泰國機場安排了大量專家,專門檢查不合法或偽造的簽證。幾乎一夜之間,去美國最順暢的路就堵死了。

偷渡生意很快陷入停滯,蛇頭不得不把這些人安置在機場附近的安全屋內,等待適合的時機再送上飛機。但來到泰國的人數並沒有因此減少,機場附近的安全屋幾乎被擠爆。

偷渡客們暴躁不安。機場的嚴查仍然沒有任何鬆動的跡象。

身在紐約唐人街的萍姐通過電話得知了現狀,她開始思考一種的新的運輸方式。

萍姐派人來到距離德信百貨不遠的一間小公寓,住在裡頭的,是「福青幫」首領「阿琪」。

福青幫曾經兩次搶劫萍姐。幫會成員直接衝進她的家,威脅所有人,甚至直接用槍指著萍姐的頭,第二次搶劫,他們從萍姐家的冰箱裡拿走了2萬美元現金。

「請不要嚇唬我的孩子」,萍姐當時對福青幫說,「拿槍指著我就行了。」

萍姐決定不計前嫌,和福青幫一起來做偷渡生意。

阿琪24歲就成為了福青幫的領袖,他知道,搶劫和綁架能賺的錢始終有限,而同一區域的販毒又面臨著激烈的競爭,若不小心被逮住,刑事處罰能讓人吃不了兜著走。

偷渡生意卻是一個好機會。

這是比販毒更好的生意,利潤更多,風險更小。如果被抓了,就馬上認罪,只要坐6個月牢。一位福青幫的小頭目回憶:

而且,你的商品可以自己走路。

萍姐決定和福青幫聯手

在機場嚴查之後,船運理所當然地成了蛇頭的一個新選擇。

相比高風險的海運,陸運的安全係數更高,人數少隊伍也更加好控制。但海運一次成本更加低,跨海大船的承載設計也能帶來更多的利潤。

但如何讓船接近美國海岸成了一個重要的問題。

阿琪提供了一個風險大,卻有效的解決方案:

先讓船在離美國海岸幾百英里的公海停下,然後派出小漁船靠近。等到起浪的時候,小船和大船的高度接近了,讓大船上的乘客跳上小漁船。

在漆黑的夜晚裡,偶爾有人失足,跌入大海。

萍姐說有一艘大船正要靠近美國,想讓他幫忙「卸貨」。

自那次入室搶劫之後,兩人一直沒什麼交集。但這次面談結束,萍姐主動給阿琪打了個電話。

阿琪趕緊在電話里道歉,說:對不起,萍姐。每個人都有年輕的時候。

電話里,萍姐語氣緩和,她似乎並不生氣:都過去了,我們現在談生意。

萍姐想知道阿琪的「卸貨」方法是否安全,她馬上有一艘船將要靠近美國。

阿琪說是,在這通電話的結尾,萍姐同意支付福青幫75萬美元作為「卸貨」的工錢。

幾個星期後,阿琪打了個電話給萍姐,說「卸貨」成功。萍姐趕緊讓自己丈夫張亦德去倉庫里把乘客接回來。她另外準備了一個紅包給阿琪,裡頭裝著3.8萬美元現金。

這次成功合作讓兩人建立了夥伴關係,萍姐似乎已經原諒了阿琪。沒過多久,在寄錢回家這方面,她給了福青幫的成員一個折扣佣金,在所有人看來,他們已經成了好朋友。

只是阿琪沒想到。萍姐一直在暗中,向FBI提供著他的所有情報和信息。

1991年的一天,翁玉輝走進德信百貨店,像往常一樣,萍姐正站在櫃檯後面。

他拿出了3萬美元的現金,遞到萍姐面前,說要把這些錢寄到曼谷。

在過去,翁玉輝一直都只寄出少量的錢回家,突然拿出的巨款,這很反常。

萍姐突然想起,翁玉輝似乎一直對蛇頭的生意很好奇。

每當他看到萍姐時,他會追著問一些相關的事情,比如誰是大蛇頭,偷渡這門生意又是怎樣運作的。

而曼谷,又是偷渡產業中的關鍵位置。

「哦。」她頓了頓,打量著翁玉輝,開玩笑一般地笑著說:

現在你是我的競爭對手了。

翁玉輝的偷渡生意,碰巧在發展最快的時候,趕上了美國政府派人到泰國機場加強證件檢查。

萍姐也在為此事發愁。1993年初,她有20名客人在泰國等待著登機前往美國。

最終,翁玉輝發起了一場蛇頭會議,討論如何解決泰國危機,萍姐受邀參加。

這場會議決定用船將滯留泰國的偷渡客送到美國,他們找到了一艘名為Najd II的船隻,翁玉輝占了其中的30個位置,而萍姐占20個位置,剩下的空間,將租給其他蛇頭。

可以說,這是一艘將各家蛇頭客源打包的聯合偷渡行動。

在穿越非洲肯亞的蒙巴薩港口時,Najd II拋錨了。當局不允許偷渡客從船隻上下來,沒有燃油,也沒有食物補給,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夠抵達美國,焦躁不安的情緒開始在狹小的船艙內蔓延。

不斷有婦女被蛇頭帶走強姦,爭執和打架成了家常便飯。偷渡客們撕下船艙牆壁上的鐵皮,打磨鋒利之後,作為防身的匕首。

萍姐等人找到新船來接偷渡客。那是一艘鐵鏽斑斑的貨船,看上去早就應該報廢了。

這艘船出廠於1969年,船長45米。本來是一艘貨輪,有人擔心這么小的船根本不能穿越大西洋,更別提還要搭載數百名乘客。

萍姐接到了翁玉輝的電話,得知自己的20位客人都安排好了。

幾天後,萍姐再次接到電話,20個人,只有2個人上了船,其他人都拒絕上船。

沒上船的客人認為船太小了,不可能到達美國。萍姐很憤怒,認為翁玉輝的無能,壞了自己「偷渡女王」的名聲。

但此時,這艘載有286名偷渡客的船支已經準備啟程。

這艘船在航行途中,改了一次名字。船員用白色油漆在船身寫上了「金色冒險號」。

05

如果像萍姐和福青幫首領阿琪談好的那樣,福青幫的小漁船應該開始準備迎接「金色冒險號」了。

但福青幫發生了叛亂。

原本負責人口走私的成員自立門戶,阿琪派人追殺未果,卻引起了警方的注意。

阿琪當即表示「要金盆洗手,不幹了」。他離開紐約,回到福建英嶼村避風頭,把福青幫交給了他25歲的弟弟管理。

離開前,他再三囑咐弟弟記得去接金色冒險號,萍姐和其他蛇頭還指望著福青幫來進行卸貨。

就在金色冒險號靠近美國領海的五月份,叛變的幫會成員闖入阿琪弟弟家中,對這位即位不久的首領開槍,阿琪的弟弟身中9槍,當晚去世。

失去了首領,福青幫變得一片混亂,沒人有心思去顧及已經接近美國東海岸的金色冒險號。

在唐人街,翁玉輝不顧一切地想找一個能派船接駁的人。但很快他發現,福青幫成功地壟斷了東海岸所有的接駁生意,以至於沒有人能夠頂替。

他衝進了萍姐的商店裡,請求支援。見到翁玉輝,萍姐淡淡地回了句:

我只有兩個人在船上,幫不上忙。

一周後,經過五天航行的金色冒險號從東海岸出發,抵達了北大西洋一個預先安排好的航海坐標。他們本來應該在這裡與福青幫的漁船會合。但船長無法通過無線電聯繫到接應的人。

他們找到了翁玉輝,得知福青幫已經陷入混亂,不會有人來接船了。翁玉輝建議金色冒險號掉頭,先補給,再決定下一步行動。

從2月到6月,金色冒險號已經在海上漂泊了4個月。船上的乘客們焦躁不安,食物和燃料變得越來越少。

船上的一個小蛇頭從乘客中召集了盟友,他悄悄地分發了六把刀、三根木棍和一把槍。趁著吃午飯的時間,叛亂者衝進了駕駛艙,把船長和船員鎖進了甲板下面的小屋。

小蛇頭接管了整艘船:我們必須上岸。

晚上11點左右,金色冒險號到達了洛克威海域附近。小蛇頭最後一次嘗試和翁玉輝聯繫,但是沒有人接電話。

夜深了,風已經刮起來了,海上波濤起伏。

小蛇頭拉響了船上的鈴鐺,向機艙發出命令:全速前進。

「讓我們給紐約一個驚喜吧,」他近乎瘋狂地喊道。

6月6日凌晨2點,載有286名中國偷渡客的金色冒險號,闖入了美國。

翁玉輝找萍姐商量時,這起偷渡事件已經傳遍了美國。

哪怕萍姐是「偷渡王后」,甚至私下裡還和FBI保持著秘密合作,也已經無能為力了。

萍姐準備逃跑,她龐大的偷渡網絡即將崩潰,雖然這是遲早的事情,但她一定沒想到,起因是這次僅有兩個偷渡客的小生意。

6月6號的晨間新聞,頭條報導了金色冒險號搶灘事件,這件事情引起了全美國極大的震驚。

晨間新聞頭條報導了金色冒險號事件

幾個小時後,紐約當局宣布,福青幫的阿琪是主要嫌疑人。

之後,19名福青成員被逮捕,一個大陪審團對他們和阿琪提出了45項起訴。當局一片片地將與金色冒險號和偷渡貿易有關的主要人物全部抓捕歸案。

華盛頓方面發出信息:不遺餘力地追蹤策劃「金色冒險號」航行的人,把他們拿下。

8月27日傍晚,阿琪正在香港的街頭漫步,準備去街上吃飯。一群便衣包圍了他,阿琪平靜地舉手投降。警察在他身上只找到了幾美元,幾條掛在脖子上的大金鍊子和一個雕成龍頭的金戒指。

在福青幫成員被圍捕幾周後,FBI突襲了東百老匯47號,屬於萍姐的大樓。那裡空空蕩蕩,萍姐早已逃走。在商店裡,特工們發現了用於製造假證件的覆膜機和來不及交給客戶的身份證件。

1994年春節,隱匿已久的萍姐從香港回到了福建盛美村,她終於能休息一段時間了,但依舊沒有停止自己的事業。

她在盛美村,繼續遙控著自己的偷渡網絡。

1998年,她策劃的一起偷渡中,偷渡者乘坐的船隻在瓜地馬拉海岸附近傾覆,14人命喪大海。她還在村子裡開設了一個英語學習班,去那上課的,大多都是中年人。

即使已經離開了唐人街,她依舊扮演著類似母親的角色,面對村民的求助,她總是有求必應。

她或許是大夥心中的大好人,但萍姐很清楚,自己並不是一個好母親。她曾經將11歲的小兒子到香港,多年來疏於照顧。

現在小兒子在鄉下呆了兩天就要走,萍姐拉住他,希望他能多陪自己幾天。但小兒子甩開了她的手:「小時候你都不管我。」

萍姐想彌補。過年之後,她搬到香港和小兒子一起生活,每天給他煲湯,照顧生活起居。

但正當她努力彌補之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2000年初,駐香港的美國領事官員正在處理一堆綠卡遺失的申請,官員發現了萍姐的小兒子也是申請人。

警方給萍姐的小兒子發了一封信,要求他去機場辦理綠卡丟失的手續,他們希望能尋找到有關萍姐的線索。

4月11日,一隊由數十名香港警察組成的隊伍來到香港國際機場的航廈。萍姐的小兒子並沒有出現,上午11點剛過,萍姐竟然來到了機場,她是來為小兒子辦理手續的。

萍姐被當場逮捕。警察她身上搜到一本非她本人的護照,一疊屬於偷渡客的護照照片,以及用報紙包好的3.1萬美元。

在彌補小兒子的路上,她依然放不下自己的偷渡帝國。

06

2005年5月16日,紐約市聯邦法院的法庭上,一場全美國矚目的庭審正在進行。法庭上擠滿了記者,和十幾名來自唐人街的華人。

鄭翠萍站在被告席中央,她穿著精緻的黑色套裝。金色冒險號事件已經過去12年了,萍姐也已經老了。

自從2000年4月被捕後,美國試圖引渡她,以便在紐約接受審判。她曾嘗試用訴訟時效已過和抑鬱症住院等理由,拖延訴訟程序,但她最終還是被引渡到了美國。

她可能沒想到,這三年只是給了FBI足夠的時間來收集證據,以完善對她的指控。

萍姐出庭接受審判

在唐人街,人們對萍姐表現出了強烈的同情,不少人聯名向法官提交請願書,請求寬大處理。

探員們試圖在這條街上找到指控萍姐的證人,但都被拒絕了,人們都在說:

我不想指證萍姐。

在她的家鄉,甚至有村民提出要替萍姐坐牢。

2006年3月的一個的早晨。萍姐穿著一件灰色T恤和藍色褲子坐在法庭中間,這身衣服對她來說太大了,蓋住了她的膝蓋。她轉過身,和後排的親人們招手,然後戴上耳機,準備聽取同步翻譯。

第一個出現的污點證人是翁玉輝。他對著所有人描述了1984年,萍姐是怎麼樣通過飛機和汽車,將他偷渡到了美國。在金色冒險號出事的那天,她又是如何勸他離開的。

萍姐靜靜地坐著,偶爾還會做筆記。

接著出場的是福青幫首領阿琪,他穿著橙色的監獄連體服,相比當年,他蒼老了不少,髮際線上移。和記憶中的那個年輕人不同,他變得更加冷靜和理智,性情溫和不少。

「我告訴她,她還欠我30萬美元,」阿琪回憶起金色冒險號,他說萍姐曾許諾出錢,和他一起投資海上偷渡生意。

在法庭上,阿琪詳細地列舉了各種對萍姐不利的證據,他成了一個完美的污點證人。

畢竟FBI承諾過,若他能作證,便能酌情減刑。他為這一刻已做了10年的準備。

對於阿琪的指控,萍姐罕見地失控了。她反對阿琪的說法,並表示她根本不知道阿琪說的事情。

萍姐提到了FBI曾經派到她身邊的李皮特,她表示,FBI的李皮特可以作證。但法庭上,誰都不知道這個李皮特是誰。

當法官宣讀判決的時候,坐在後排的丈夫張亦德瞪大了眼,他的嘴唇半張著,發著顫。隨後,他拿起筆,在自己膝蓋上的一張小紙上計算著刑期。

最後陪審團認定的三項罪名:

第一,合謀偷渡人口、洗錢、收取綁架贖金被判5年;第二,洗錢被判20年;第三,收取綁架贖金被判10年。

三項量刑都是最高刑期。

時間疊加,她總共被判35年監禁,並被處以25萬美元罰款。

隨後萍姐被護送著離開法庭,站在門邊時,她突然回頭,看著她的家人,動作僵硬地揮了揮手。接著她臉上帶著木訥的笑容,轉身離開了法庭。

她呆滯地自言自語:我出獄都92了。

2014年4月24日,鄭翠萍因胰腺癌死在獄中,她沒熬到82歲。

萍姐是個聰明的女人,早年在政治風波里遊刃有餘,後來從福建到香港,從香港到美國,她一路辦工廠,開商店,做蛇頭,憑藉高明的手腕,成為偷渡女王。

人們為了讓社會更好地運轉而創造規則,但她總能找到其中的漏洞。可以說,萍姐這麼多年一直鑽研的,就是繞過規則。

萍姐來美國的初衷是為了「好日子」,她很快發現,可以通過自己的方式幫別人過上「好日子」。

但隨後她將這視為一個新的商機,利用自己的聰明,將這項生意越做越大,人生漸漸脫軌了。

等到法庭下達判決的時候,她仿佛第一次知道要付出代價,「我出獄都92了。」

世間聰明人很多,順遂總讓人誤一切盡在掌握,翻盤時,才發現手心空空如也。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秦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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