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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寒:史家的身影如竹影——紀念余英時先生悼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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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時先生辭世了。在那個酷熱炎炎的盛夏清晨。

晚清以降百年中國新舊知識人傳承交融的一曲樂音,於今弦斷,倏成絕響。

他留給世界的,是史家的身影。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俗世洪流中碩果僅存的一個傳統士人,在民國的軍閥混戰年間誕生津門,在抗戰的烽火中避居皖南鄉間,在內戰的隆隆炮聲中隨父北上瀋陽,在山河變色的前夕考入北平燕大,在大陸拔幟易幟的翌年南下香江,投拜名師,孜孜攻讀,筆論時弊,在維多利亞港浩浩湯湯的海面上,灑下一掬國破家亡的清淚。再後來,揚起心中的歌謠之帆,不遠萬里漂洋過海負笈美利堅東岸,在遙遠的異國他鄉埋首書齋,走上講台,皓首窮經,著書立說,流連於東西方浩瀚的史冊典籍之間。

少時的流離,半生的漂泊,長年的感時憂國,數十載的筆耕墨耘、吶喊呼籲,一甲子的凝眸故土歷史文化,多少次的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如今,都隨著這一副憂深識遠的身影的離去,而鐫刻在了時光的深處、歷史的畫卷。

余英時的一生,正是近現代中國的一幅長卷,顛沛,斑駁,光彩陸離,而又動盪起伏。到如今,時間將一切都塗改得面目全非,幾度滄海桑田,桑田又滄海。多少的權爭利攘、牙笏滿床,多少的槍煙炮雨、輕歌舞場,都在歲月無堅不摧的沖洗下煙消雲散,徒留後人評說。這個昔日在抗戰硝煙中被父親送至安徽潛山鄉下避居的懵懂少年,如今也悄然地退出塵世,坦然地走入歷史。

然而,相比於那些喧赫的權勢、堆簇的財富、顯曜的武功、矜誇的鼎業,乃至於不可一世的政權,他這一生所活出來的,才真正是不朽的。雖歷經未來漫長的歲月風雨的洗刷,也不會褪色。我相信。

在各種傳媒書刊上,余英時給人的印象是一副慈眉善目、和顏悅色的樣子,而不像一些學界名宿那樣莊重嚴肅得讓人望而生畏。

但凡跟他交往、接觸過的友人親朋、門生同道、新雨舊知、記者報人,都說記憶中的余先生總是隨和親切、笑容可掬,言談之間還喜歡夾帶幾句玩笑,有時候還會放聲開懷大笑。普林斯頓中國學社為他舉辦的追思會上的遺像,也是面色藹然,含喜微笑。

可是,我仍然覺得在他內心,始終藏著一股深沉、鬱結的悲懷,或者說是——悲憤。

為何而悲?因何而憤?

他為自我的流亡、親友的失散而悲;他為國土的淪陷、民生的多艱而憤。他為華夏文明的飽受摧殘、知識分子的群遭迫害而悲;他為文化的激進主義、政治的極權主義而憤。他為傳統鄉土社會的消亡、淳樸善良民風的失落而悲;他為歷史被政治宣傳扭曲、文化被意識形態斫喪而憤。他為台灣的威權戒嚴而悲,為大陸的黨有極權而憤。他為港台的自由遭侵蝕、北京的學運遭屠戮而悲;他為故國走上了歧路、世界也為之受毒害而憤。

在他成年之後的大半生里,他都在為中華文化思想基本價值的日漸隨風逝去、也為故國轉入正途、回歸文明之路的異常艱難而悲憤、而鬱結。

這是一種精神層面的悲憤,思想層面的鬱結。對於一個中華文化的守護者和託命人,一個心繫中華歷史思想、承繼中國文化衣缽的文化人來說,還有什麼比看到中華文化傾圮、傳統價值崩潰甚至文化滅絕更為痛苦的呢?並且,他早就做好了心理上的準備,要與這樣的精神痛苦相伴終生。

作為一個自述的「悲觀的樂觀主義者」,他對有生之年能看到故國的制度變革、文明轉型,從來就不抱有任何的希望。而他大半生的潛心撰述、所言所行、吶喊批判,只是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明其道不計其功」、「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傳統士人和現代知識人所遵奉的「公開運用理性向全社會發言」的信念使然罷了。

正如他曾題贈給導師楊聯陞教授的一首七律,以之表明心志。

詩的頭兩句是:「火鳳難燃劫後灰,僑居鸚鵡幾旋迴。」

這兩句詩的典故,是他多次引用的一段佛經,也凝聚著他為人為文、矢志不渝的一種情懷:

一場大劫難過後,就算是鳳凰浴火燃燒,也很難在一片廢墟之上重建家園。但是,平生向學、有志於明道弘道的我,願意效法佛經上所說的那隻僑居陀山的鸚鵡,以翅膀沾一些水來,以圖滅火。

只因為,我實在是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曾經居住過的土地上的歷史文化毀於一旦啊。我是明知自己翅膀上灑下的這些少量的水滴,未必能救得了火,甚至於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也一定要獻出自己的微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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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這種明道弘道的責任感,存亡繼絕、返本歸新的使命感,使他能夠在任何地方、任何時代都耐得住寂寞,抵得住誘惑,受得住攻訐,不求榮華,不貪富貴,不慕虛名,而長年安心地在浩如煙海的故紙堆里專心研究,發掘史料,提出新說,詮釋傳統,鉤玄提要,如他自己所說的「得到某種程度的真理,把已有的真理向前推進一步」。

與此同時,也在為故國的現當代百年厄運望診病症,探究藥方,以期賡續傳統,拯救國魂。

一方面,他要在一個綿長龐雜的故國國史之中,重新去整理、發掘和評估他所心心念念的中華傳統文化思想。

他的這項研究工作的參照系,是西方的歷史文化;研究的方法呢,也是西方的現代學術理論和方法。

中華傳統文化思想的深邃精緻,使他心凝形釋;而這個古老文化當中的精華部分,更讓他感動驚嘆。他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研究心得告訴世界,中華文化的儒釋道三大思維系統中,同樣也包含有若干普世價值的意識。

比如,華夏本土千年以來所傳講的「道」,就類似於以色列的宗教、古希臘的哲學;它所表達的,正是承認人類共通的價值、人道主義和尊重人類尊嚴。

另一方面,他繼承了清末、民國學人的問題意識,即中國的國家方向和現代化問題、中西文化之爭和融合問題。

具體來說,20世紀的中國究竟會不會亡國?中國文化會不會消亡?中國怎麼樣變成一個現代的社會,或者說,如何走上現代文明的道路?中國文化如何和西方文化走向融合?

對這個問題,他的導師錢穆主張「中學為體」,他的學界前輩陳序經等人提出「全盤西化」。「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他,偏偏選擇了另一條路徑,「我認為中國傳統是既存事實,不可能完全拋棄,只能逐漸改進,而現代中國也不能不接受某些普遍價值,一定程度的西方化也無法避免。」他在這裡所說的「西方化」,是他的畢生信念:民主、自由、人權、憲政、法治等普世價值。

作為一個心存「問題意識」的學者,在他長長的一生著述生涯中,伴著青燈黃卷、案頭稿紙,他陸續地完成了一部部以思想史和文化史為主、兼具原創性和系統性的中英文著作、學術論文。

他的學術關注,從上古、中古到近現代,幾乎橫跨了整個一部漫長而連續的華夏歷史。大凡上古時代、三代、秦漢、魏晉南北朝、隋唐,到宋元明清的思想史,再到近現代思想史和知識分子問題,他都下過一番苦功。

更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著作論文有諸多的原創性洞見、論述。這裡舉例於萬一,比如說,他發現了中國思想史的幾次重大突破,均發生在王朝更替之際(如春秋戰國之際、漢晉之際、唐宋之際、明清之際),並對此大處著墨、悉心剖析,如庖丁之解牛,如撥雲以見日。

長年伏案的他既是在握筆書寫,也是在深情對話。他在書齋中與自己對話,與古人和今人對話,與記憶中的皖南少時村莊對話,也是在與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和現當代情勢對話。經由這些對話,他的著述給學術思想界、給很多海內外讀者帶來了醍醐灌頂的衝擊、甘露灑心的啟發、豁然開朗的領悟。當然,也給這個世界,留下了研究和理解中國思想文化傳統極其重要的一把鑰匙。

帶上這把鑰匙,能夠打開一扇扇古老而幽深的門,然後眼睛為之一亮,從驚奇的瞳孔中可以看到:中國文化思想傳統的源頭活水、演進歷史、內在規律、清魂精魄。

這真是一座豐饒的學術文化礦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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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遠隔故國萬水千山,身處異域風土人情,但是,他在自己那間窗外有池塘、室內有書堆的書房裡,構建了一個如雲山蒼蒼、若江水泱泱的「文化中國」與「學術中國」。

他的書房,取名「小書齋」。

這是一處四壁矗立著高大寬闊的書櫥、室內堆放了滿坑滿谷的書籍、房間裡可見各類字畫和筆墨紙硯的書香世界。

這是他通往古今、認識中外、閱讀、思考和學術研究的一方天地。

懸掛在書房上方匾額上的「小書齋」三個字,是清代學者、書畫家鄭板橋的書法。

自幼喜讀歷史書和詩文詞集的鄭板橋,平生為人做事公正清廉,耿介正直,遭罷官後身無長物,只得以賣字畫為生。鄭氏一生愛竹畫竹,因為欣賞竹的氣節,他曾在自己一幅竹子的畫作上,作有這樣的題畫詩:「屈大夫之清風,衛武公之懿德」。以自己畫筆下的竹子,來象徵並讚揚屈原的高潔、西周衛武公的美德。

余英時也是愛竹之人。

他自小在竹林長大,對竹有一種特別的喜好。他的安徽潛山官莊鄉故居的屋後,有一處茂密的竹林。小時候的他,常常跑到這片竹林里來回奔跑、玩耍。

長大後的他,從事了文史哲研究,對竹的喜愛和欣賞之情,就更加濃烈了。乃因為竹子,是千載而下中國傳統文人人格的象徵。

首先,竹象徵著一種不願隨波逐流、同流合污的浩然正氣。因為竹子常年保持著翠綠色,在色彩繽紛的自然界屬於一股清流;其次,由於竹的柔韌性比較高,故此古代文人認為它象徵了生命的堅韌、頑強;

再有就是,因為竹的枝幹彎而不折、折而不斷,故而它又象徵著一種寧折不彎的氣節、節操。

自一九八七年遷居普林斯頓以來,自此他的餘生,居住在普林斯頓大學附近一棟隱藏在繁密的森林中的別致屋宅。

森林的一角,是一片青翠而密匝匝的竹林。

那裡,是他工作之餘經常散步的地方。每次來到這裡,他都有一份赴約的欣喜和激動,一種與這片竹林的和諧與契合,一種回歸家園的安祥與恬然。

有一次,他在這片竹林旁接受記者採訪時,說了這樣的一番話:

「到這裡來,我常常想到『勁節』兩個字。一個人有沒有勁節,可以看看竹子。竹子是有節的,又很直,這是一種道德的象徵。

中國文化最講道德教育,是世界上講得最多、最長的一個文化。做人做事要真,不能虛偽,不能因為臨時的、眼前的、在世的和個人的利益,就把自己相信的原則都丟掉,那樣是失節。許多人在新的王朝,新的政治勢力起來以後,明明不相信也說假話,表示我對這個新的政權的擁護。這就是失節了,就是沒有了勁節,沒有了氣節。」

可以告慰平生的是,他至死,都沒有失節。

可以仰不愧於天的是,他直至生命走到終點,都守住了節操,不向黑暗低頭,不與黑暗合作,一心追求光明,一心守護善道。至此,他真是做到了如孔子所說的「守死善道」了。

那個夏日清晨,他像是書房外的竹林叢中一株亭亭植立的竹,臨別之際向同伴們輕輕地道別,在它們默然的注視下得到深切的理解,由衷的欣賞。然後,慢慢地倒下身去,平靜地化為塵土,融入大地。

那一刻,青草、野花和露葉覆蓋了他的全身。他的身旁,幾株不知名的小樹低垂著樹冠,樸素而安祥。那是靈魂棲息的地方,那是晨光初照的地方。

那一刻,他昔日書房的窗外,竹影婆娑。

鬱鬱蔥蔥的竹林,在風中輕輕地搖曳,發出顫音。

彷佛在吟唱一首古老的動人的歌謠。彷佛在講述一個永恆的生命的故事。

初稿寫於二零二一年八月,修改於二零二二年九、十月,於美國威州。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縱覽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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