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 人物 > 正文

撰寫內參的記者到來之前,他從高樓縱身跳下….

——民營企業家金宗博失敗的一生

2024年3月底,一些央媒記者開始奉命就各地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主挨整和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情況,為北京高層撰寫內參。但是,57歲的金宗博並沒有等來讓他期盼已久的民營企業的春天。4月3日凌晨,他從西安住所處13樓一躍而下。這個一度獲得巨大成功的民營企業家的一生,就此畫上句號。

屍體被發現的時候,這位青海「祁連山百億非法採礦案」舉報人並沒有瞑目,雙眼外鼓,睜得大大的。他曾說:「一場冤枉官司使這一切化為泡影,人生沒有一點成就感,生不如死。」

01  下海

山陽縣隸屬陝西省商洛市,它位於秦嶺東南側,東鄰丹鳳縣、商南縣,西界鎮安縣、柞水縣,北依流嶺與商州區接壤;南抵鄖嶺與湖北省十堰市鄖西縣毗連,人口46萬左右。1966年12月19日,金宗博就出生在這裡山區的一個貧苦家庭。

1949年前,金家的日子其實還算過得去,是一個有幾畝地的「中農家庭」。金宗博的爺爺當了兵,但後人並不知道他參加的是共產黨的兵還是國民黨的兵,總之28歲時死於戰場。

此後,金家的生活條件一落千丈,連房子都沒了,只能租住在別人家裡,每年的租金是一斗玉米。金宗博的奶奶含辛茹苦地將三個兒子拉扯成人。金宗博的父親是三個兒子裡面的老大,在家境逆轉之前受過教育,後人說他能讀懂《三國演義》之類的書。

然而,精神糧食並不能果腹。金宗博的父親原本是農村信用社的會計,工資並不能養活一家人,於是放棄會計工作回村務農。他個子矮小,身高不到一米六,在農業社幹活的時候很吃虧。其他男人干一天活能掙1個工分,而他只能掙0.7個工分。

金宗博家共有五個兄弟,一個大姐,金宗博排行老四。這一時期,金家吃飯經常得靠借債,家中每個人都想著如何改善一家人的生活。金宗博的大哥還沒成家的時候,借錢買了修鞋工具給人補鞋,以此補貼家用。

不幸的是,那個時候正在「割資本主義尾巴」——清除資本主義傾向的元素,推動共產主義和集體化發展。大哥的修鞋工具被沒收。他不甘心,又去借錢買一套,但不久,再次被沒收。大哥一時想不開,選擇了喝藥自殺。二哥因為貧窮做了別人家的上門女婿,此後幾乎沒有來往。

窘境直到其他幾個兄弟成年工作後,才有所改善。這有賴於金宗博的父親懂得文化的重要性,一直在不停借錢供孩子讀書。金宗博的三哥當了小學老師,後來自己蓋房把父母接過來一起住,這是他們第一次住上自己的房子。

1988年,22歲的金宗博從西安公路學院(現長安大學)本科畢業,成為山陽縣交通局的一名路橋工程師,第一個月工資只有五十多塊錢。在交通局工作的五年裡,他為家鄉設計建造了好幾座橋,但工資僅僅還清了上大學的債務,沒有經濟能力成家。

1993年,金宗博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丟掉交通局的鐵飯碗,隻身來到廣州闖蕩。五年後,他創辦了廣東大地苑綠化有限公司,業務範圍是園林綠化、公路綠化工程的設計與施工。

金宗博賺取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在2000年左右,其已成為擁有3000多萬身家的富豪。從這一刻起,工程師金宗博身上多了一個新標籤——民營企業家。儘管多年後他嚴肅地告誡金家後輩世世代代不得創業經商:要麼進體制,要麼老老實實打工。

02   愁雲

事業有成的金宗博很快就結婚了,並育有一女。一直跟著他創業的五弟金宗濤也在2001年7月經人介紹,遇上了如今的愛人張瑞英。

「當時第一次見面,金宗博先生請我們一起吃飯。我到現在也記得很清楚,吃的是海鮮,裡邊有螃蟹。花了477元。」張瑞英說,「我剛大學畢業也沒吃過這東西,根本就不知道是什麼味道。說實在的,(螃蟹)我剝都剝不開。他說也沒啥送我的,就說送我一張他特別滿意的年輕時候的照片。」

金宗博生前最滿意的一張自己的照片,那時正意氣風發。巫英蛟 翻拍

2002年10月31日,金宗濤跟張瑞英的孩子出生了。年底,金宗博跟金宗濤都從廣州回來了。金家添丁,又逢過年親人團聚,本應是喜上加喜的日子,但張瑞英總隱隱約約感到一絲不安。

「家裡好像籠罩著一片愁雲,氣氛很不好,我當時也不清楚到底哪兒出現了問題。後來金宗濤才告訴我,他哥跟他媳婦早就鬧矛盾分開了,家裡為這事兒心裡都不痛快。我們認識的時候,他們的孩子已經出生了,但從來沒有把孩子帶給我看。」

1998年,金宗博通過徵婚認識了前妻,兩人因工作繁忙還未深入了解就結婚了。他認識前妻陳某才幾天,就給她花了10萬塊錢。在交往過程中,每次需要妻子父親出面的場合,都是妻子母親的情人扮演的。婚後,妻子的親生父親又向金宗博借了10萬元,從未歸還。

「他媽媽的情人扮演父親這個事情,金宗博非常生氣,但據說後來也忍了,因為當時嫂子已經懷孕,孩子在2000年10月出生。」

平靜的日子持續不久,雙方再次爆發矛盾。當時大姐的女兒、女婿都在跟著金宗博做事,有一天告訴金宗博說他們看見金宗博妻子和其母的乾兒子勾肩搭背。金宗博半信半疑,為這事兒經常吵架。金宗博懷疑妻子出軌,妻子也懷疑金宗博出軌,因為金宗博平常花錢很多。

金宗博為了搞清楚妻子到底有沒有出軌,竟安排公司員工在夫妻倆住所對面的賓館住下來,對妻子進行監視。這戲劇性的一幕,張瑞英在金宗博死後才得知,由遠在美國的金宗博的前妻陳某說出。

「我感覺不可思議,怎麼跟偵探故事一樣?(金宗博死後)昨天晚上老家來了親戚,原來曾監視我嫂子的人喝酒喝到興頭上,說金宗博的婚姻全都是他大姐家的女兒、女婿兩口子給鬧的。我嫂子學的是金融學,搞財務的科班出身。因為大姐的女兒、女婿經常拿白條子報銷,嫂子對此有看法,要求他們講清楚帳目。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事得罪了這兩口子。」

金宗博和其妻之間的感情很快走到盡頭。據五弟金宗濤講,哥嫂鬧矛盾後,他也不知道嫂子從金宗博手裡拿了多少錢,但有筆59萬元是他親自去匯的。

大約在2003年6月,金宗博從廣州回到陝西,開始前往青海考察祁連山南麓的木里煤田。這一決定影響深遠,金宗博此後二十年的精力幾乎都耗在了木里煤礦,以至於最後通過自殺的方式來解脫。

03  屈辱 

因金宗濤在廣東大地苑綠化有限公司占有20%的股份,且大學畢業後一直為金宗博工作,金宗博又從未給金宗濤發工資,故金宗博於2003年8月在西安給五弟金宗濤夫婦買了一套180平方米的房子,自己也在同一小區租了一套房屋與司機同住。第二年,金宗博成立陝西金土地實業有限公司(下稱「金土地公司」),此時金宗博已累積下1億元資產。

2005年,對木里煤礦考察許久的金宗博決定與香港華利國際有限公司(下稱「華利公司」)實控人李似龍合作。

針對木里煤田聚乎更礦區一井田礦區的勘探開發,華利公司設立了獨資項目公司——青海省紫金礦業煤化有限公司(下稱「紫金礦業」)。2005年7月12日,金土地公司與華利公司簽訂《股權轉讓協議》,約定華利公司將其持有的紫金公司49%股權及相應的一井田煤礦項目開發經營權,以490萬元的對價轉讓給金土地公司。其後,金土地公司再投資3010萬元用於紫金公司後續經營。

後來據青海105勘探隊的詳查結果顯示,一井田11.3平方公里礦區儲藏有優質焦煤3.76億噸。以當時焦煤400元每噸的坑口價估算,這片礦區估值至少1500億元以上。

這對金宗博來說,無疑是一本萬利的買賣。然而,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金宗博在青海租房的時候認識了青海本地商人、興青工貿工程集團總經理馬少偉。

「馬少偉私下找到金宗博,希望合謀將香港人李似龍踢出局,金宗博沒有答應。」張瑞英稱,其後,馬少偉轉身動員李似龍毀約,拋開金宗博與其合作。李似龍也不同意,畢竟已經跟金宗博簽了協議,金宗博也真金白銀作了投入。

二人均不理睬。眼見這麼大一塊肥肉卻吃不到嘴,馬少偉另闢蹊徑,向警方報案李似龍抽逃資金。

李似龍被捕後,馬少偉逼迫其與之簽訂了城下之盟《和解協議》。2005年7月25日,華利公司與馬少偉持有的青海省興青工貿工程集團有限公司(下稱「興青公司」)簽訂《股權收購合同》和《補充協議》,約定興青公司以1500萬元的對價收購華利公司持有的紫金公司95%股權及相應的一井田煤礦項目開發經營權。

「事實上,馬少偉只支付了120萬,純屬空手套白狼。」而且金宗博作為紫金公司總經理,安排紫金公司員工將馬少偉的120萬元退還給了馬少偉。李似龍「一股二賣」,由此引起了長達近20年的千億礦權訴訟。

馬少偉曾赤裸裸地告訴金宗博:煤礦上的事,不是你們這些知識分子能玩得轉的。

興青公司非法盜採現場。《經濟參考報》記者王文志 攝

2007年10月22日,馬少偉出具紅頭文件青海省商務廳「青商資字[2005]296號」《關於青海省紫金礦業煤化有限公司股權轉讓的批覆》,青海省商務廳在該件上蓋章並寫上「情況屬實」及日期字樣。青海高院由此駁回華利公司申訴,興青公司勝訴。正是這份296號文件,讓興青公司在後來與金土地公司的一系列訴訟中屢戰屢勝,並一直牢牢控制木里煤田聚乎更礦區一井田。

「大概在2009年9月,在青海的一家法院,開庭時我見證了法官對馬少偉的種種偏袒,讓我這個剛出社會不久的書呆子很受不了!」金宗博的弟媳張瑞英說,「我們小時候書本上不是教要公平正義嗎?我在法庭上突然感覺頭暈不舒服。從此以後,這個頭暈的病一直持續,就跟鬼一樣纏著我,時重時輕,從沒好過。」

張瑞英說,自2004年維權至今,金宗博如同唐僧取經,一路上降魔打怪。

妖怪之一是,金宗博用了700多封《舉報信》、13年的時間,證明了「青海隱形首富」馬少偉持有的青海省商務廳296號文件是虛假的;

妖怪之二是,金宗博用了15年時間,終於得以證明千億煤礦的項目公司紫金公司,金土地公司是其唯一出資人,出資了1230萬元本金;

妖怪之三是,金土地公司經過一系列訴訟,證明了隱形首富馬少偉對千億礦權的項目公司紫金公司的註銷是違法的;

祁連山千億礦產爭奪戰中的真、假政府文件。受訪者提供

金宗博拿著這三份核心證據,信心滿滿地向最高法院提起再審。最高法院以「案件的管轄權應是案件發生地天峻縣」為由駁回了起訴,其又向天峻縣法院提起上訴,要求撤銷馬少偉所謂的經過了296號文件審批的《和解協議》。經過一系列訴訟,2022年年底,法院最終以「超過了訴訟時效」為由駁回了金土地的起訴,使金土地公司的巨額投資本金和維權資金化為一堆堆廢紙。

但此前金宗博憤而發起的「祁連山百億非法採礦案舉報」經新華社《經濟參考報》披露後,引發了青海官場「地震」。

中央紀委國家監委和中央政法委、公安部、自然資源部、生態環境部、市場監管總局、國家林草局等,迅速成立「中央有關部門赴青海工作組」,實地調查整治。青海省掀起了迄今為止最大規模的生態整治運動。

2020年9月,時任青海省副省長、海西州委書記文國棟主動投案。在此前後,青海省紀委監委對其他15名省管及以下幹部進行審查調查並採取留置措施。

2022年3月29日,重慶一中院一審以受賄罪判處文國棟有期徒刑11年。同年12月30日,海西州委原常委、州政府原副州長、柴達木循環經濟試驗區管委會原副主任梁彥國被西寧中院一審以受賄罪、濫用職權罪判處有期徒刑14年。此外,還有木里煤田管理局局長李永平、海西州自然資源局局長王洪斌、海西州警局副局長范增智等官員落馬。

2023年8月19日,始作俑者馬少偉也因犯非法採礦罪和單位行賄罪,合併執行有期徒刑6年6個月,並處罰金630萬元。其控制的興青公司9億餘元違法所得被追繳。

不過,這樣的反腐大案並沒有給金宗博帶來任何轉機,用金宗博的話說只能算「出了一口氣」,其當初投入的巨資終究還是打了水漂。

金宗博留下的微信朋友圈

04  遺憾

事實上,金宗博從廣州回到陝西後,在青海的海西州還考察、投資了一座水電站,以及一個鐵礦。只不過相比之下,經濟價值遠不及木里煤田。

「祁連山千億礦權」受挫,金宗博寄託於水電站和鐵礦能有所收益。孰料,在這裡,他同樣遭遇了貪婪的官員和虛假「紅頭文件」的收割。

2006年6月,金宗博委派合伙人吳克慶與格爾木市政府達成合作意向,由慶成電力投資有限公司(下稱「慶成公司」,法定代表人吳克慶)在格爾木河上投資開發建設一、二、三級水電站。

隨後,吳克慶卻被格爾木市政府領導告知:西藏自治區政府駐格爾木辦事處(下稱「藏格辦」)副主任唐增勛(副廳級)有意參與水電站建設。迫於壓力,慶成公司只好與格爾木市政府簽訂了南山口二級水電站項目投資協議,一級和三級兩個電站拱手讓與了唐增勛。

唐增勛的胃口比常人想像中更大。2006年11月13日,吳克慶與唐增勛簽訂《關於聯合開發南山口二級電站的協議》。2010年11月6日,甲方吳克慶與乙方唐增勛簽訂《合夥權益確認協議》,其中第一條約定:

甲方出資40萬元購買了二級電站項目的前期勘測設計等資料、通過政府招商取得開發經營權,享有二級電站項目業主權益。乙方控制的格爾木南山口水電開發有限公司(下稱「水電公司」)為二級電站名義上的項目公司。二級電站發電後的經營主體,雙方另行成立新公司,甲方委派法定代表人,乙方委派財務總監,具體組織管理、權益分配,以新公司章程和相關公司制度為準。

2010年12月14日,格爾木市發改委上報省發改委「格經發[2010]483號」請示,將二級電站作為用戶青海俊民化工有限公司(下稱「俊民公司」)的自備電廠。

然而,僅時隔一天後,王有花、張俊秀依仗時任格爾木市發改委副主任尹劍雲偽造了同文號「格經發[2010]483號」《關於申請核准青海俊民化工有限公司格爾木南山口二級電站的請示》,於2011年1月24日獲得「青發改能源[2011]59號」批覆,核心內容是同意「二級電站項目單位為俊民公司」。

自此,王有花、張俊秀兩親家以該59號批覆「調包」竊取吳克慶和慶成公司的二級電站產權。

被官員奪走的格爾木南山口二級電站。劉虎 攝

貌似突然出現的王有花到底是誰呢?是唐增勛的夫人。

格爾木為西藏後勤基地,曾有90%的進藏物資和95%的出藏物資由藏格辦負責倉儲和轉運。當時藏格辦有40多個下屬單位、2萬多幹部職工、3萬多家屬。

唐增勛於1999年出任藏格辦副主任,分管業務包括該辦最為重要的經濟聯絡。其時唐增勛為單身,已婚的王有花系藏格辦財務人員;王有花胞妹王小花為藏格辦所屬學校教員,與唐增勛為「戀人」關係。王有花卻在與妹妹的競爭中「勝出」,以唐增勛承擔其女兒出國留學全部費用為條件,與丈夫離異並與唐增勛結婚。

2012年8月6日,二級電站項目竣工發電。自開工到建成發電,吳克慶一直按約定以業主代表的身份參與建設、管理等合夥事務。2012年9月19日唐增勛因病進京住院後,吳克慶主持二級電站工作。

2014年1月29日,唐增勛病故。此後,王有花開始明目張胆排斥吳克慶並否認吳克慶及其慶成公司在二級電站享有的權利,因此引發產權糾紛。

這一時期,金宗博由於忙於木里煤礦維權,故委託吳克慶代表其對格爾木二級水電站進行維權。吳克慶多次找王有花交涉協商二級電站產權歸屬問題,王有花均以「青發改能源[2011]59號」批覆和「唐增勛死了,你去找唐增勛要」的無賴之言,拒絕承認吳克慶和慶成公司享有的產權份額。此外,吳克慶以陝西力德礦業有限公司名義持有的忠陽山鐵礦也被王有花騙走。

「在木里煤礦維權無望後,2023年金宗博開始親自對水電站進行維權。」張瑞英說,此時的王有花多年來已從南山口一、二級水電站獲得盈利5億多元,加上現估值8億元的兩座電站資產、15億元的忠陽山鐵礦資產,其總資產至少在23億元以上。

金宗博經西安的朋友介紹,與媒體人劉虎認識並數次見面,告知了格爾木二級水電站被官員及家屬吞掉的問題。2023年11月5日,劉虎經實地調查後發布了文章《落馬副廳級官員遺孀被多人常年舉報安然無恙,成青海女首富》。該文很快閱讀量達「10萬+」。

2024年3月20日,經慶成公司多年舉報,曾幫助偽造文件的海西州格爾木市政協原副主席尹劍雲,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遭紀委調查。

2024年4月15日,有知情人稱,「格爾木的事情正在起變化。王有花的老公身上消失了7.5億元,藏格辦在查。」

遺憾的是,金宗博沒能活著看到這一消息。

05  癲狂

回顧金宗博近20年的維權生涯,張瑞英倍感心酸。

「我08年陝師大研究生畢業準備到咸陽彩虹中學去教書,咸陽彩虹是咸陽排名第一的中學。我當時到那邊應聘,過了面試,也體檢了,人家催著讓我按期去上班的時候,金宗博卻不停地讓我給家裡幫幫忙。」

張瑞英答應了金宗博的請求,幫忙給他處理文字工作。「如果我不去,他找別人要花錢,很麻煩。任何一份文件都是我跟律師及金宗博三個一致同意,才能成為定稿。」

金宗博自2000年初與前妻感情破裂後,一直沒有再婚。他與弟弟金宗濤一家同住一個小區。平日裡,金宗博與司機小白兩人租住在一起,一日三餐都在其弟弟家吃,並給金宗濤夫婦發生活費。但20年來未給夫婦二人發一分錢工資,他要把所有的錢都拿去維權。

金宗博剛開始一個月給3000塊錢生活費,直到今年才第一次漲到6000塊錢。這些生活費要供弟弟一家三口及孩子上學、弟弟家物業費、金宗博、司機和律師等六人的伙食,律師是有時吃,有時不吃。金宗博為了省錢,還經常帶朋友來家裡吃飯。

金家為了把錢省下來維權,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弟媳家180平方米的大房子,裡面卻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客廳沒有沙發,只有一張暗紅色的老式木質長椅,甚至連電視都沒有。金家一日三餐很簡單,每天重複著同樣的食物:早上包子兩個,稀飯一碗,雞蛋一個;中午吃米飯,豆腐白菜,再加上一個湯;晚上幾乎都是吃麵條。

「說實在的,都怕你笑話,葷菜都很少吃,你看我們幾個人都瘦成這個樣子了。」張瑞英說,「我們為什麼過得這麼苦?因為心中憋著一股不平的氣,就想著要把這口氣通過維權釋放出來。」

金宗濤、張瑞英夫婦。巫英蛟 攝

這些年下來,維權成本並不低,金家常常會出現「斷糧」的窘境。2013年,金宗博兜里沒錢了,開口向其三哥借10萬。三哥原本答應了,後來又反悔了,不肯出借。張瑞英提出想出去教書掙錢,但金宗博稱自己的事要自己人來干。他告訴張瑞英,「這些年你和宗濤的工資一直沒發,給你寫一個累計借款100萬的借條,以後有錢了,保證你的利益。」

金宗濤為了既照顧四哥的工作,又方便掙錢,每天騎著電動摩托車在地鐵口載客,一天掙150—180塊錢左右,維持著家裡的生活。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2014年底。

「2014年11月,我哥與香港英東集團簽訂了一份《股權轉讓合同》。我看了那份合同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咱們的官司都在那擺著呢,萬萬沒想到還真融資了600萬現金和一輛奔馳車。錢到帳以後,把以前的帳還了一部分,剩下的錢繼續維權。」

維權是一種只出不進的狀態,2020年,金宗博甚至把山陽縣交通局分給他的房子也賣了還債。張瑞英表示,2021年11月20日,金宗博還請求弟弟、弟媳向自己的親戚和同學借了10萬元給他。

為了省錢來維權,張瑞英已經多年沒有體面地買過新衣服。她穿的衣服都是在拼多多上購買,上衣30來塊,褲子50來塊,鞋子就100塊左右。她的兒子除了在學校穿校服,其餘場合穿的大都是別人送的。

「兒子小時候,鄰居看著我兒子穿得爛,還經常把他姐夫家孩子的衣服給我兒子穿,我兒子穿了好多別人家的衣服。」

「金宗博、金宗濤和我的人生其實很無趣,按朋友的話說,你們的人生不好玩。他們二人不抽菸不喝酒。平日空閒里,我們三人除了看書外,幾乎沒有什麼社交活動及愛好。其實我的同學很多,他們現在不是當領導就是教育骨幹,但我從來不和他們聯繫,也不交往。說白了我沒有錢。並不是說我沒錢就自卑不敢和他們說話,不是的。是因為我沒有錢,人家買了單,我無以為報,怕給人家找麻煩。金宗博和金宗濤和我都是生怕給別人造成麻煩的一種人。」

不僅金家自己過得節儉,就連跟了金宗博近20年的司機白永濤的工資,也非常低。那麼,白永濤為何還死心塌地地跟著金宗博?張瑞英給出的答案是金宗博是個好人,「對每個人都特別好」。

「白永濤的想法基本上跟我差不多。因為金總對他特別好,也是被感動了。白永濤是特別有愛心有責任感的那麼一個人,我們一路上並肩前行,受到各種各樣的委屈,就是吃糠咽菜大家都想努力維權。」

在張瑞英看來,金宗博是既爭氣又強勢的那麼一個好人。有一次,金宗博花一千多塊錢買了一套有關西方歷史的大部頭書籍,到貨後讓張瑞英去取,張瑞英取回來放了一周都沒拆開,後來金宗博才告訴她是買給侄兒的。

「他本來就經濟困難還花這麼多錢給我兒子買書,也不事先告訴我一下。就像當年給我們買這套180平方米的房子一樣,從來不商量,如果是我自己做主肯定不會買這麼大。金宗濤說你根本就不理解哥,老家有些親戚朋友來看望爸媽的時候,房子小了他會覺得沒面子。」

張瑞英的兒子還小的時候,金宗博把他抱在懷裡自言自語地說:你真有福,一出生就這麼大一套房子。以後長大了,把這個房子守著,有這份基業就可以了。我出生的時候啥都沒有,你比我強,是有福之人。

但其他人這麼逗張瑞英的兒子時,金宗博就會嚴厲批評:你怎麼能這樣說話?他一男子漢作為咱們金家的後代,一定要把他培養得非常出息,做出一番事業,你怎麼就讓他一輩子守著一套房?

「你瞧,同樣的一個事情,他說可以,其他人說就不可以。」張瑞英說,「一生要強的金宗博卻被司法折磨得遍體鱗傷。我兒子考上大學後,他告誡侄兒:我們金家的後代以後不得經商,必須去打工或者進體制為國家做貢獻,這應該成為我們家族的家規。伯伯經商太難了,維權太難了。」

金宗博的身體因艱辛的維權過程而逐漸透支。從2023年起,他被糖尿病困擾。

「按我的理解,遵醫囑好好吃藥就行了。但他看了一些什麼偏方,自己就不停的買那些偏方吃,結果糖尿病沒治好卻又吃出了胃炎,再加上糖尿病併發症,他開始厭食起來。」

除了金宗博,這個維權團隊裡的每個人都遍體鱗傷。司機白永濤於2022年11月27日晚突發腦溢血,如今已癱瘓;金宗濤2023年4月得了腦梗,張瑞英的頭暈病則持續了15年至今未愈。  

突發腦溢血後的白永濤。受訪者提供

一連串打擊令金宗博的身心狀況越發糟糕起來。2023年3月的一天早晨,金宗濤去給他送早飯,進屋後卻看到四哥一個人在屋子裡手舞足蹈,嘴上不停地說著胡話,對金宗濤不理不睬。

金宗濤嚇壞了,趕緊用力抱住哥哥,用盡力氣騰出一隻手給張瑞英打電話,讓她趕緊來出租屋幫忙。張瑞英趕來後也幫忙摁住金宗博,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他那時一個勁罵我們,叫我們別說話,別打岔。他說有高人正在指點他,教他怎麼維權,你們小聲點不要說話。」

金宗博這一癲狂舉動一直持續了半個小時。當他平靜下來後,如同生了一場大病特別脆弱,也像一個受到驚嚇沒有安全感的小孩。當張瑞英準備轉身去客廳拿早餐給他吃的時候,金宗博虛弱地說道:「宗濤,你叫瑞英先別走。」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金宗博的身體及精神狀況都很低迷,幾乎已無心力維權,其飲食起居均由金宗濤、張瑞英照料。司機周末回家的時候,金宗濤經常來出租屋陪哥哥住。

2024年3月7日,張瑞英陪兒子去面試,金宗濤在家裡做飯。金宗博對弟弟說:「我前兩天和柱兵討論了一下生死問題,問柱兵百年之後怎麼辦。柱兵說他打算在山陽縣買墓地,他媳婦說要在商洛買。柱兵兩口子還搞得這麼迷信,我就不迷信。宗濤,以後我的後事你來辦理,骨灰你就用個塑膠袋一裝,晚上把它偷偷撒在唐城牆遺址公園。白天你可別去,人家保全發現你撒的是骨灰要給你找事,你晚上偷偷去。這個事情我跟你說一下,你不要跟瑞英說,她身體不好頭暈,膽子又小,你跟她說會把她嚇著。」

06  訣別

與弟弟討論「生死問題」二十天後的3月27日中午,張瑞英發現金宗博右眼淤青並問怎麼回事?金宗博說「好像是摔了一下」,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在哪裡摔的。司機小關和金宗濤細細檢查發現,他肩膀和腰上都搓破了皮。

金宗濤夫婦鑑於金宗博目前的身體狀態,金宗博的女兒遠在美國照顧他不現實,決定讓金宗博住在自己家閒置的主臥。事實上,兩年前夫婦倆一直給金宗博做思想工作,「如果你不請司機的話,為了節省房租可以在我家主臥住。」

金宗博卻說,「外面的世界你根本不懂,這些年維權要靠借錢。人都是勢利眼,如果你不用司機和車子包裝起來,別人根本不借你錢,咱們維權早就進行不下去了。我也想不用司機,但也沒有辦法。」

這次金宗博暈倒受傷,金宗濤夫婦下定決心一定要金宗博過來一起住,司機則可以住到兒子的房間,畢竟兒子在學校不回家。隨後,他們在網上買了新的臥室燈、膩子粉、油漆等材料,親自動手翻新主臥。

金宗濤、張瑞英夫婦給哥哥翻新的臥室,還沒刷漆。巫英蛟 攝

「金宗濤說,咱倆暫時別讓哥知道。哥老覺得我沒本事,咱這次把這個主臥收拾出來,讓他看一下我也是有本事的,到時候給他一個驚喜。」

4月2日,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只要天花板最厚的那塊膩子干透了就可以刷漆收工。

中午吃飯的時候,金宗博用微信給金宗濤轉帳了1955元。金宗濤覺得莫名其妙,對張瑞英說:「哥給我轉帳從來都是整數,這次轉的錢數怪怪的,等周末司機回家,沒有外人時,我問問他。」

飯後,金宗博一個人來到陽台,呆呆地望著外面的天空。接著,他告訴大家下午三點開個會,說一下格爾木水電站的事。

到了約定時間,金宗博的律師及吳克慶都來了。討論完水電站的事以後,金宗博將吳克慶的電話號碼給了張瑞英,並交代說以後吳克慶需要什麼資料到她這裡取。金宗博還說:「我現在身體不行,出不了差。以後要出差幹啥,你們這幾個人干。」

張瑞英考慮到王律師正好也在,還能勸勸金宗博,於是說出了他們悄悄翻新主臥一事,希望哥哥來自己家住。但金宗博依舊拒絕。

下午六點,金宗博與司機、律師在弟弟家吃晚飯。金宗博飯後又站在陽台上發呆。張瑞英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就趁機說:「哥,你到主臥來看一下我們兩個的勞動成果。」

二十年來,從未踏進弟弟家主臥的金宗博跟著弟媳來到了主臥。張瑞英說:「哥,明天把漆一刷,再晾個十來天你就能過來住。你放心,我害怕甲酫有毒,買的是好漆,近700元呢,燈才30塊。我知道你講衛生,我再準備給你買一張白色的新床。」

金宗博笑笑說「不用」。張瑞英生氣地說到「啥叫不用?暈倒摔壞了怎麼辦」,金宗博不接張瑞英的話。

第二天早晨,司機小關如往常一樣去金宗濤家給金宗博拿早飯,回來發現到了飯點卻不見金宗博蹤影。此時他已經作別了這個世界。警察分析,大約是在凌晨三點左右,金宗博走出房門,來到電梯旁的過道窗戶,打開窗一躍而下。

2024年4月3日,民營企業家金宗博作別人間。受訪者提供

「屍體被發現的時候,身體側趴在地面上,眼睛圓睜,睜得可大了。一開始都撫不上,好一會兒才撫上。」張瑞英說,「那一跳是多麼的心不甘、情不願啊!認識他的朋友,包括他的債主,一個個都哭得一塌糊塗。」

4月9日,金宗濤、張瑞英夫婦帶筆者來到了他生前所住的地方。屋子簡陋,客廳只有為數不多的幾件破舊老家具,一個不大的玻璃門柜子里裝滿了書籍和各類藥物。隨處可見各種各樣的維權資料,茶几上、桌子上到處都是,沙發上甚至壘起好幾堆。

進入臥室,床前的地板上散落著一堆藥物。床頭的小桌子上也擺滿了各類書籍,最顯眼的是基辛格的《論中國》。在那本書里,基辛格寫道:幾乎所有帝國都是憑藉武力建立的,然而沒有一個能夠靠武力延續下去。若要長久統治世界,必須化武力為義務。否則統治者會為了維護統治耗盡精力,卻無力塑造未來,而塑造未來才是政治家追求的終極目標。壓迫若能讓位於共識,帝國即可得以延續。

距離《論中國》一米遠的枕頭下,壓著兩本申訴材料——民事再審申請書第二至四組證據/證據目錄。

金宗博生前出租屋裡的景象。巫英蛟 攝

金宗博出事後,金宗濤與警察在其房間搜尋多次,至今沒有找到遺書。其生前留下的一份自白書,或許就是他最後的訣別信。

茲錄全文如下:

我回顧一生,有兩大不幸和兩大幸運。不幸之一是我沒能成好家,有女兒如同無女兒;不幸之二是遭遇了煤礦冤枉官司。幸運之一是出了冤氣;幸運之二是我有一位善良、感恩的弟弟,但我弟一家卻因我維權而被拖累的不成樣子。

我弟大學畢業後為感恩我對他的學業支持而義無反顧的跟隨我創業。在我公司最高光的時刻,我弟認識了我弟媳,弟媳研究生畢業,窮苦人家出身,知書達理。她通過我弟了解了我的人生經歷,又因為我離婚後一直在我弟家吃飯,時間長了,我弟媳也知道、理解我是一個「好人」。

她也是從農村考上大學的,深深地理解我這樣一位沒有社會背景的人,在大城市創業、尤其是在「人治的社會環境下」的創業是多麼的不易。在我為節省金土地公司開支並要求她為公司幫忙後,她辭去了在山東武城縣的教師工作,回到陝西,與我們一同維權創業。

2009年9月份,我與兩位律師、司機小白、弟弟弟媳等人在西寧中院開庭,法庭的不公正審理讓弟媳這個剛出社會不久的書呆子受不了,當晚發病,從此我弟媳患上抑鬱症,常年頭暈、焦慮,至今無法出門工作。而我因經濟困難也沒錢給他們發工資,僅給了他們一點生活費,他們兩口子也體諒我的難處,就這樣我們一起艱難維權、度日。

我如今是孤苦伶仃、貧病交加。維權近二十年,我除了出了一口冤枉氣外,沒有任何成績,不僅陪光了所有積蓄,還把當年山陽縣交通局分給我的、我人生中唯一的房子變賣還債,身體也被維權的痛苦拖垮,糖尿病併發症越來越嚴重,今年年初以來,夜不能寐、晝頭暈目眩、厭食,病情日益嚴重。

閨女因在幼年時我未能照顧而與我形同陌路,在今年3月份我頭暈目眩暈倒,我弟照顧我並給我閨女打電話,閨女無動於衷。她在美國讀研究生,照顧我也不可能。

屋漏偏逢連陰雨。悽慘的是,去年11月,為金土地公司工作近20年的司機小白突發腦溢血險些喪命,如今癱瘓;更糟的是,今年4月我弟突發腦梗,我們一時連飯也吃不上,一個「慘」字難以形容。唯一的侄子在西電上大學,還沒有自立,幫不上忙。

我出門奔馳代步、司機服務其實都是表象。真實的情況是借錢沒有著落,奔馳車賣不了。想想我這一生,孤獨、上進、奮鬥,無非是想讓家人、公司員工過上體面的、不受他人白眼的日子,想讓認識我的朋友因我的至誠、慷慨、大方而認同我,覺得我這個朋友值得交。然而,一場冤枉官司使這一切化為泡影,人生沒有一點成就感,生不如死。

如果我能年輕十年,為了我的面子,也不想說出我的窘況。水電站是我、我弟家、小白家的最後的、唯一的一點希望。

金宗博

2023年10月6日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華

來源:劉虎和朋友們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家在美國 放眼世界 魂系中華
Copyright © 2006 - 2024 by Aboluowang

投稿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