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秘密警察的臥底探員首次站出來，講述了他的所有行蹤和針對目標。
去年在中國一個寒冷的冬天早晨，一名為臭名昭著的秘密警察工作了十多年的男子決定逃離他的祖國。
「我大部分時間都呆在機場的洗手間裡，擔心秘密警察會發現我的計劃，」他回憶道。
這個名叫埃里克的人對秘密行動並不陌生。
作為政治安全保衛局或一局（ 中共公安部的一個秘密單位）的特工，他自2008年以來一直參與監視、綁架和噤聲世界各地目標的任務，包括澳大利亞。
不過，辭職將是他最危險的任務。
去年登陸澳大利亞本土後，他走進坎培拉的澳大利亞安全情報組織總部，揭露了自己的身份。
現在，這位39歲的年輕人冒著極大的風險公開了他多年來守護的秘密，揭露了他所說的中國情報機構中最令人恐懼的部門之一。
「這是中國政府最黑暗的部門，」他說。
「該局有點像克格勃、斯塔西和蓋世太保。」
到達澳大利亞後，埃里克聯繫了澳大利亞廣播公司，開始解釋他的困境。
他的故事聽起來難以置信，但他似乎下定了決心。
他在一條信息中說：「共產黨把我塑造成了一個致力於與共產黨鬥爭的敵人。」
「沒有它，我只是一個喜歡看書、玩遊戲、愛動物，偶爾寫寫詩歌的年輕人。」
埃里克分享了他多年來收集的數百份秘密文件、簡訊和語音信息以及銀行記錄，經過數周複雜的談判，他同意接受採訪。
這是秘密警察的成員第一次公開發言。
埃里克坐在空蕩蕩的倉庫里，綠色夾克下的印有辛普森一家的T恤若隱若現，他很緊張，但他說：
「我相信公眾有權了解這個秘密世界。」
招募
埃里克說，他最終總是要背棄中國的秘密警察的。
他說，作為一名痴迷於西方民主的22歲大學生，他於2007年加入了由美國成立的中國社會民主黨（China Social Democratic Party）。
他並不知道自己正處於警方的監視之下。
在社交媒體上分享了該黨年會的信息後，警察來敲他的門。
「他們告訴我，『穿上衣服，跟我們走。你自己知道幹了什麼』，」他說。
埃里克被帶出家門，在當地警察局的一個小房間裡接受了幾天的審訊，並被迫簽署了一份文件，承認自己反對中國政府的「罪行」。
在面臨牢獄之災的威脅下，他得到了第二次機會。
那一刻，埃里克熟悉的世界結束了，他不情願地作為中國秘密鎮壓系統一名特工的雙重生活開始了。
「他們強迫我為他們工作……我別無選擇。」
15年來，埃里克被分配給了一系列秘密警察上司，這些人指示他滲透到支持民主的組織中，追捕現已成為中國政府目標的異見人士。
作為一名持不同政見者，埃里克能完美地掩人耳目。2016年，他應邀參加了在印度達蘭沙拉的活動人士聚會，達蘭沙拉是西藏流亡政府的所在地。
他在那裡會見了達賴喇嘛。
埃里克向他的上司提交了一份報告，詳細闡述了流亡政府未來對華政策的機密。這份報告廣受好評。
之後秘密警察信任他，讓他在國際上工作，他也因此獲得了更高的獎勵，可以執行更高風險的任務，幫助抓捕生活在國外的高知名度的反對者。
其中一項任務就發生在澳大利亞。
一名YouTube達人
2018年，埃里克奉命追捕對 中共國家主席習近平持嚴厲批評態度的社交媒體Youtube用戶尹科（Edwin Yin）。
尹科寫了一本書，指稱習近平有四個私生子，還發布了一段嘲笑習近平女兒的視頻。
他在2018年逃到澳大利亞。
尹科曾是埃瑞克的追蹤對象 Four Corners
尹科現居澳大利亞。 Four Corners: Keana Naughton
埃里克的秘密警察上司通過包括土豆聊天（Potato Chat）和螞蟻信使（Ant Messenger）在內的加密社交信息應用程式與他交流。
為了保護埃里克的安全，《四角方圓》沒有透露他的秘密警察上司的姓名。
秘密警察上司：尹科......出生於1982年，浙江嵊州人......曾逃往泰國、新加坡等地，現居澳大利亞。
秘密警察上司：使用推特或其他渠道接近他。
秘密警察上司：把他引到東南亞。
埃里克：好的，哥。
當《四角方圓》節目組與尹科見面分享他們的發現時，他表示，他曾住在一輛露營車裡，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
他已經懷疑自己受到了中國政府的監視，因此沒有安全感。
「在我們家門口，有不同的車，不同的華人面孔，」他說。
「可能睡覺的時候，門口就有腳步聲。然後我就拿把刀衝出去，衝出去人早就走了。」
尹科向《四角方圓》講述了他認為中國情報部門為陷害他而不惜一切代價的故事。
2021年，他在墨爾本街頭遭到兩名男子的襲擊，鼻子被打斷，他懷疑這兩名男子是中國特工。與他們在一起的第三名男子拍攝了襲擊過程。
前一年，他當時的伴侶米歇爾（澳大利亞公民）在得知父親病重後前往中國。
到達中國後，她發現有人讓父母對她撒謊，於是她被迫與情報人員見面，後者向她詢問尹科的情況。
「他住在哪裡，他做過什麼......他的財務信息，他見過什麼樣的人，」她說。
米歇爾不願透露自己的身份。
當她前往中國時，她已經懷孕，她說那些官員開始向她施壓，要她把孩子打掉。她認為，中國情報人員以為小孩可以幫助尹科獲得澳大利亞國籍。
雖然尹科聲稱自己是一名在逃的持不同政見者，但中國方面卻表示正在追查他，因為他是一名罪犯。他在中國被指控犯有詐騙罪，《四角方圓》採訪了一名自稱是他受害者之一的男子。
但尹科說他是被中國政府陷害的。
澳大利亞聯邦警察局知道尹科的案子。
埃里克說，他開始收集有關尹科的情報，但沒有進一步追查。他告訴他的上線，他覺得尹科「太狡猾」，不太可能出國。
他說，尹科的案件顯示了中國共產黨在全球影響力的增長。
「自從習近平接任領導人以來......毫無疑問，他們的權力、人員編制、財務都在膨脹。」
「因此，他們在海外的行動相對來說也更加活躍。」
在埃里克的揭露之後，《四角方圓》了解到，去年澳大利亞聯邦警察在雪梨進行了一次突襲，搗毀了一個對民眾實施監視的中國情報機構。
尹科的名字是澳大利亞聯邦警察搜查令上列出的間諜活動受害者之一。
一名漫畫家
在埃里克負責監視尹科之前，他曾為中國警方在東南亞各地開展行動。
2016年，他被派駐柬埔寨，奉命監視政治漫畫家王立銘，又名「變態辣椒」（Rebel Pepper）。
「變態辣椒」的諷刺畫針對的是中國的人權記錄和包括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內的政治精英。
他的作品將習近平畫成餃子、暴君和小熊維尼，將中國共產黨畫成長著觸鬚的怪獸。
埃里克在金邊獲得了一套公寓，並被安排在柬埔寨太子地產集團（Prince Real Estate Group）擔任規劃主管。
該公司是價值數十億澳元的企業集團太子控股集團（Prince Holding Group）的子公司，而控股集團與柬埔寨領導層關係密切。
柬埔寨和寮國與中國政府關係密切，過去曾有指控稱中國政府可以在兩國自由開展業務。
當時，「變態辣椒」住在日本，因此埃里克奉命將他引誘到柬埔寨，在那裡將他逮捕並送回中國接受審判。
「我非常喜歡王立銘這個漫畫家。我不希望他被捕，但我能提供幫助的空間很小，」埃里克說。
秘密警察的高級官員從北京來到金邊的一家私人會所，與埃里克討論誘捕問題。
然後，他利用自己在太子地產公司的身份與「變態辣椒」聯繫，請這位漫畫家為他們設計一個標誌。
埃里克發送的每一條信息都要先經過他的秘密警察上司批准。
埃里克：我打算留言……比如「辣椒你好……我看過你的很多作品，印象非常深刻。
秘密警察上司：OK。
在一條語音信息中，埃里克的秘密警察上司讓他利用「變態辣椒」對錢的需求。
秘密警察上司：如果他說他的經濟狀況不好，你可以馬上打500塊錢給他嘛。
幾天後「變態辣椒」做出了回應。
埃里克：他回復了。
秘密警察上司：好的，等我的更新。
埃里克：魚似乎上鉤了。
太子地產公司在其活動中使用了「變態辣椒」的設計，埃里克還安排高級經理們與其中一個巨型充氣版合影留念。
秘密警察隨後在柬埔寨為里「變態辣椒」組織了一次職位面試，但他的妻子懷疑這是個陷阱，勸阻他不要去。
《四角方圓》節目會見了現居美國的「變態辣椒」，並告訴他他曾是秘密警察的針對目標。他對這一調查結果感到震驚。
「他們只要把我的漫畫屏蔽掉就行了。有什麼情報資料好收集的呢？」
「當然。很後怕。他們用這樣子努力要抓捕我回去，肯定是要判重刑的，」他說。
太子控股集團的一位發言人說，該集團與中國政府的任何部門都沒有任何關係，並以最高的道德標準要求自己。
他們說：「我們不會參與或縱容任何違反人權或任何司法管轄區法律的行為。」
一名活動人士
2018年，埃里克被派往泰國針對另一名持不同政見者。
這一次，那名異見人士的下場是死亡。
埃里克奉命與華涌結交，華涌是一名流亡海外的中國藝術家和活動家，藏身曼谷，長期以來一直直言不諱地批評中國共產黨。
2012年，華涌通過拳打自己的面孔作為抗議活動來紀念天安門廣場大屠殺。
華涌還記錄了2017年北京大規模驅逐農民工的事件。
在2020年4月的一段錄音中，埃里克的秘密警察上司強調他是重中之重。
秘密警察上司：你聽會我下面的訴求。
秘密警察上司：這個華涌，現在上面覺得他很討厭，想辦他。正如你所說，他缺錢，想一起做生意。你想個辦法，把他勾到柬埔寨或寮國去。
埃里克拿到了一個掩人耳目的身份，在一家名為「白馬」（White Horse）的酒店集團擔任業務規劃經理。
在酒桌上，埃里克和華涌因推翻中國共產黨的共同願望而結識，並討論了在海外建立民主團體事宜。埃里克將此事匯報給了他的上線，他們制定了一個計劃。
埃里克將組建一支名為「V字旅」的假冒反中共民兵組織，以進一步建立華涌的信任。
在網上發布的一段視頻中，埃里克裝扮成民兵領袖，發表演講，敦促中國公民做好武裝反抗中共政權的準備。
這成功了。華涌在他的推特和YouTube帳號上宣傳了V字旅的視頻，並給埃里克發信息說：「我剛看了視頻......熱血澎湃的感覺」。
埃里克說，秘密警察為協助抓捕重要目標的特工提供獎勵制度，華涌的懸賞金為10萬元人民幣（約2萬澳元）。
2021年4月，由於華涌獲得了加拿大的臨時保護簽證，這一計劃差點失敗，但他仍與埃里克保持密切聯繫，並邀請埃里克加入他的核心活動小組。
幾個月後，華涌搬到了溫哥華，埃里克應上司的要求提交了一份全面的情報報告，其中包括華涌的電話號碼、住址、去向和會面對象。
埃里克的工作得到了表揚，並獲得了一筆獎金。
據華涌在加拿大的朋友說，他已經在那裡安頓下來，過上了幸福的新生活。
但在2022年11月，也就是華涌抵達加拿大一年半之後，他被人發現身亡。他是在一個寒冷的秋夜劃皮艇時死亡的。
加拿大皇家騎警[相當於澳大利亞的聯邦警察]認為華的死因並不可疑。
埃里克說他對華涌的死有懷疑。
「我的第一反應是他是不是被人幹掉的，但其實他的死亡這件事，我不能肯定是一場意外還是一場謀殺，因為我並沒有參與其中。」
「我只能說華涌先生一直都是秘密警察的一個目標。」
當被問及是否感到內疚時，埃里克說他別無選擇，只能開展工作。
「我確實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但同時我有務實的一面。我清楚，如果在中國你拒絕秘密警察的話，會面臨一個什麼樣的結局。
逃亡
埃里克說，在早期，他曾多次試圖逃離秘密警察。
2011年，他瞞著他的上線，前往香港，在美國領事館申報了他為誰工作。
他說，美國官員認真對待了他，但最終他還是沒能逃脫。
埃里克說，即使在為秘密警察工作期間，他也試圖暗中破壞他們的工作。
2021年，當他還在泰國時，某次，他的上線讓他把目標對準一名居住在緬甸的中國退伍軍人。
埃里克說，他努力通過怪罪疫情來幫助這名退伍軍人漏網，並告訴上線他已經聯繫過他，但新冠疫情意味著很難見面。
上線回復了一條憤怒的語音信息。
你太謹慎了，聽起來好像你什麼都不想做。
我一直在想，在過去的幾年裡，你實際上並沒有怎麼接觸過這些壞人，因為你不願意。
你總是告訴我你不能問他們這個或問他們那個。你甚至他媽的都不試圖接近他們！
最終，埃里克的一個掩人耳目的身份結束了他的特工生涯。
V字旅的視頻引發了北京安全官員的調查，他們並不知道這一民兵組織是秘密警察的圈套。
埃里克的上線告訴他，他將面臨逮捕，並命令他返回中國，而他的上線則試圖平息此事。
埃里克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他擲硬幣決定在澳大利亞和紐西蘭之間選擇一個，然後逃之夭夭。
他抵達澳大利亞後，他的上司試圖聯繫他。
「我告訴他們不可能見到我，」埃里克說。
「我建議他們和他們的家人離開中國，因為我的逃跑可能會帶來巨大的後果......我希望他們能照顧好他們自己。」
現在埃里克公開了自己的身份，他說自己將成為前僱主的針對目標，他們可能會派遣特工來傷害他。
「當他們對付像我這樣的目標時，他們可能會更有耐心......等待適當的時機採取行動，」他用一種擔憂且堅定的語氣說道。
「他們可能會在當地調動一些特工，或派人到澳大利亞對我採取措施。」
一名澳大利亞政府發言人表示，抵禦外國惡意干擾是「重中之重」。
中共外交部沒有回應記者的置評請求。中國駐坎培拉大使就記者的具體問題做出回答，但在文章發表後稱《四角方圓》的調查是對中方的「惡意抹黑」。
埃里克說，臥底工作深深地影響了他。
「多年的秘密政治活動把我變成了一個多疑和對抗的人。
「我仍然多愁善感，但在某些方面也可以很殘忍。」
他說，只有一種方式能讓他感到安全。
「對於所有反對中國共產黨和習近平的人來說，我們真正感到安全的那一天，就是中國共產黨倒台的那一天。」
通過ABC iview或Youtube觀看《四角方圓》（Four Corners）的報導：《無情追捕》（Ruthless Pursuit）。
製作團隊
報導: Echo Hui, Elise Potaka和 Dylan Welch
攝影: Keana Naughton和 Ryan Sheridan
插圖:變態辣椒
編輯及製作: Kate Sullivan
本文由《四角方圓》和ABC新聞調查組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