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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把人變成惡魔

01

我對納粹史一直很感興趣,因為在我看來,納粹的大屠殺不是孤立突發的事件,它人類黑暗面的一個象徵,一個深淵,隱藏著某些人性的秘密。所以碰到關於這方面的書,一般都會拿來翻翻。今天這個文章就源於理想國出版的一本書《納粹醫生》。幾年前我讀過一遍,感覺就像體驗了一場噩夢。很長時間裡,我都不願再想起這本書。最近這些天,我偶然又翻讀一遍,覺得還是有必要說說這個問題。

說起來,這本書里有一個場景,我記得特別深。

大家都知道,奧斯維辛集中營習慣用毒氣室屠殺猶太人,但是毒氣室操作起來有些麻煩,適合批量處理,不適合零星殺戮。所以,奧斯維辛還有另一種殺人技術:往心臟注射石碳酸。一開始是注射靜脈,後來發現見效太慢,就直接往心臟里打。

納粹醫生就坐在手術室里,猶太人排隊在走廊里等。猶太囚犯助手會把他們一個接一個領進去。進去以後,坐在凳子上,往心臟里一針打死。每個人大約花費兩分鐘。走廊里的猶太人有的不知道裡面發生什麼,有的則知道。但不管知道不知道,他們都在那裡靜靜等待。

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想像這個景象,但我確實被這段描寫給驚住了。在我看來,這比毒氣室還恐怖,比隨機槍斃還恐怖,這種井然有序的注射有種比地獄還恐怖的氣氛。

一個叫韋斯的猶太人助手,負責守在手術室里抬屍體。一次,他看到門打開,自己父親走進來了。納粹醫生說:「我要給你打一針抗傷寒的藥。」韋斯站在旁邊默默地哭。一兩分鐘以後,他把父親的屍體抬走了。

第二天,那個醫生問韋斯:「你昨天為什麼哭?」

韋斯說:「因為那個人是我父親。」

醫生說:「要是你當時告訴我,我會讓他活。」

這句話的可信度不好說,可能是醫生故意讓韋斯難受,不過也可能是真的。但無論如何,後來法官審理奧斯維辛案件的時候,問過韋斯當時不說出來。維斯說:「我害怕說了以後,他會讓我也坐在旁邊打一針。」

這是怯懦嗎?也許是。但未曾體驗過地獄的旁觀者,恐怕很難評價。比如還有一個事例。奧斯維辛醫生數量不夠,所以要從猶太囚徒里召一些醫生助手。有位荷蘭籍猶太人回憶說,他們剛被押運到集中營的時候,德國人喊:「醫生出列!」他沒有多想,本能地朝前走了一步。然後,他就被推到一小群人里,原地等候。大約一個小時後,有人告訴他們,押運車廂里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妻子、孩子、父母、岳父母、妹妹,全都被送進毒氣室殺死了。又過了一小會兒,他成了納粹醫生的助手,為自己的仇人們服務。

那是什麼感受呢?他回憶說:「我仍然想活……如果再讓我選擇一次,我還是會朝前走那一步。」

奧斯維辛集中營遺址

在奧斯維辛,生存成了壓倒性的東西。有位曾在奧斯維辛工作過的納粹說:「你見到的所有倖存者,有一個算一個,都奪取過別人的食物,否則他們不可能倖存。」

他的話里有一種蔑視,但是誰又把這些人推到如此境地的呢?

02

不過,我這篇文章想說的不是倖存者,而是納粹醫生。他們的工作有很多種類,比如有人會拿囚徒做醫學實驗;有人會負責安排毒氣室;也有人負責醫療部門,治療那些生病的囚徒(如果發現他們短期內無法回到工作崗位上,就打發進毒氣室);而所有的醫生都要參與「篩選」,把體弱者、孕婦、老人挑出來,送進毒氣室。

他們是醫生,都做過希坡克拉底誓言,那麼他們怎麼去面對這些事情呢?

絕大部分納粹醫生都有強烈不適應期。

篩選

他們來到奧斯維辛以後,很快就得參加「篩選」,這是刻意安排的見習實驗。有人嘔吐,有人震驚得無法行動,有人在「篩選」後酗酒大罵。但是,最終所有人都能適應。整個奧斯維辛,只有一個叫恩斯特的醫生完全躲過了「篩選」。他在柏林有人脈,所以走了後門。上司讓另一個叫德莫爾特的醫生頂替他。

德莫爾特的反應很激烈。第一次「篩選」時吐了一地,第二天上午沒能走出房門,因為他患了緊張性精神症,渾身完全僵硬了。他是有醫學理想的年輕人,眼前的一切超出了他的想像。等他知道自己是頂替恩斯特的時候,開始破口大罵,說「既然你不願意去做篩選,那我也不去!」他拒絕上崗。

奧斯維辛的領導就派人做他的思想工作,講到了國家和職責,講到日耳曼民族的未來,也講到了人道主義,「既然這些猶太人註定要死,把他們篩選出來其實更人道」。兩周以後,德莫爾特乖乖地進行「篩選」了。

恩斯特不樂意做篩選,德莫爾特不樂意做篩選,但也有樂在其中的——比如著名的惡魔醫生門格勒。

門格勒是整個奧斯維辛最出名的魔鬼。讀過奧斯維辛歷史的人,未必記得住集中營最高長官是誰,但都能記住門格勒。他長得不錯,重視儀表,總是一塵不染,很有派頭,集中營的囚犯說他有點像克拉克.蓋博。大家都在電影上見過那種挺拔英俊的黨衛軍軍官吧?門格勒就是這種形象的典範。

門格勒

但與此同時,他也是不折不扣的變態狂。對於「篩選」之類的事情,他總是樂在其中,臉上洋溢著笑容。他喜歡充當上帝,充當死神,享受生殺予奪的快感。至於他在醫學實驗裡做的事情,更是駭人聽聞。在這裡我沒法轉述那些細節,只舉一個例子好了。

他曾經和別的醫生產生爭執。門格勒斷定兩個八歲的孿生男孩有肺結核,可是其他醫生並沒查出跡象。門格勒勃然大怒,當即轉身離開。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後,他回來了,平靜地說:「你是對的,沒有肺結核。」沉默了一會兒,他接著說:「是的,我把他們倆解剖了。」——他用頸部注射的方法殺死了那兩個男孩,然後「趁他們身體還熱的時候」,做了解剖。

門格勒有非常詭異的一點,他對受害者有時會顯得很好,然後又會轉眼把他們弄死。就像被他解剖的這兩個孩子,人們都覺得門格勒平時很寵他們。事實上門格勒對很多孩子都挺好。比如,他去見吉普賽孩子(吉普賽人像猶太人一樣,也遭到了大規模屠殺)的時候,總是帶著糖果和玩具,還會領他們出去轉轉。那些孩子一見他就會大喊:「門格勒叔叔!門格勒叔叔!」但是門格勒哄他們玩的時候,就會同時做篩選,決定哪些孩子應該送去毒氣室。有的孩子藏了起來,門格勒還會搜遍各區找他們,然後開著汽車把他們送去毒氣室,一邊開車一邊告訴他們,要去的地方好極了。

這真是一個難以想像的惡魔。他對那些孩子是真心喜歡嗎,還是像貓殺死老鼠前的捉弄?門格勒的有些同事認為,他是真心喜歡那些孩子。這麼說讓人吃驚,但是事情也許確實如此。他喜歡孩子,但是又會毫不在意地殺掉他們。在門格勒心中,這兩者一點都不矛盾。

人心就是這麼奇怪。

03

奧斯維辛的納粹醫生里,有德莫爾特這樣的人,有門格勒這樣的人,還有各種各樣的人。總的來說,絕大部分納粹醫生跟普通人差不多。自從《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出版以後,「平庸之惡」漸漸成了老掉牙的話題,而且被很多人詬病。但是,看完《納粹醫生》之後,確實會有這種感覺。

很多醫生並不是沒有人性。他們大多都經歷過強烈的心理排斥,他們喝醉酒的時候也會痛罵「這個該死的地方」,他們偶爾也會做一些小小的善舉,而且他們和猶太助手之間,也會有一些比較人性化的關係。

有位囚犯醫生就回憶說,管理他的納粹醫生遇到他時,居然會和他握手!這個小小的舉動讓他極其震驚,幾十年後還在感慨說「這真是人性啊」。還有位女猶太醫生回憶說,她的上司兩次幫助她,托關係把她母親從死亡名單上撤了下來。而且當囚犯們被迫裸體從納粹醫生面前排隊走過時,他「只是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決不看別的地方」,用這種方式,他努力為對方保留尊嚴。

還有一位納粹醫生發現某位囚犯助手是醫學院校友,他興奮地向她打聽母校的教授、餐館和小店,長時間地懷舊。當她得了斑疹傷寒的時候,這位納粹醫生把她救了下來,還送給她一件衣服,而且還帶來了一副胸罩。這位囚犯助手不是猶太人,而是因為幫助猶太人才進了集中營,納粹醫生聽說這件事後,四下努力活動,要幫她重獲自由。雖然最後失敗了,但這份努力還是讓她充滿感激。至於前面提到過的那位德莫爾特,猶太助手甚至成了他的導師。那位猶太助手是一位名教授,無論歲數還是水平都高出德莫爾特很多。人們回憶說,德莫爾特把他當成了「父親般的人物」。

這種零零星星的故事有很多,它們可以說是在這座地獄裡的「人性孤島」。有了這些孤島,地獄就不是一片徹底的黑暗海洋。但是,它們的意義被倖存者們誇大了。不管這些納粹醫生閃現過什麼人性火花,他們還是兇手,是屠夫。他們篩選,他們殺人,他們做各種各樣邪惡的事情。

就像有位叫叔帕的納粹衛生員,他被公認為「正派人」,對囚犯彬彬有禮,從不打人。當他進來的時候,會說「早上好」,走的時候,會說「再見」。跟集中營的壞蛋比起來,他「簡直就是個聖人「。1943年的時候,他和另一個同事被派去殺害120個波蘭兒童。做到一半的時候,他從房間裡走出來,堅決不再幹了。回到營房以後,他整個人崩潰掉了,臉色極度蒼白。他找到上司說自己無法下手殺兒童。上司同意了,把他調到了其他崗位。

聽上去,這裡確實有人性的成分,對吧?可是在戰後,法庭經調查發現他參與了至少200起屠殺,被殺掉的人數至少有900人。他確實不情願,也確實對囚犯友善,但他也確確實實殺了這麼多的人。

這些「人性孤島」對我們能夠起到一點撫慰作用,讓我們相信黑暗中總有微弱的閃光。但除此之外,它又有什麼用處呢?沒有勇氣作伴的善良,總是泯滅得太快。

04

這裡不免說到一個最常見的問題:為什麼?納粹醫生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納粹醫生》給出非常複雜繁瑣的論證,牽涉到了一系列心理學上的角色轉換。這些論證不能說不對,但還是有點太形而上。其實最簡單也最根本的理由,就是怯懦。

這倒不是說不去殺人,就會被上司槍斃。沒有這樣的事情,納粹德國雖然殘暴,但行事邏輯倒不是這個樣子。當然環境壓力當然還是廣泛存在,而且這裡還有非常重要的一個現實因素:呆在奧斯維辛,就不用上東線戰場。

這是肉體上的怯懦,但還有一個更深層的怯懦,那就是思想上的怯懦。這種怯懦看不見摸不著,但可能起到了更根本性的作用。什麼叫思想上的怯懦呢?首先是沒有質疑的勇氣,然後是沒有質疑的能力。沒有勇氣大家可以理解,就像有位納粹醫生說的,「我們那個時候就不問問題。」服從已經成了習慣,自然也就沒了質疑的勇氣。

那麼什麼叫沒有質疑的能力呢?簡單地說,就是那些納粹醫生即便想反對屠殺,也找不到足夠的理由。

在納粹德國,有三個觀念已經深入人心:人類之間存在著廣泛的種族鬥爭;猶太人是日耳曼人的種族敵人;日耳曼種族利益高於一切。這些觀念哪兒來的?當然主要是希特勒的推動,但也不能把所有責任都推到他一個人頭上。希特勒是惡魔。但即便是惡魔,沒有燃料的話,他也點燃不起這麼一大團火焰。

當時,整個歐洲思想界都出了點問題,而德國出的問題最大。大家都知道德國哲學很高級,康德、費希特、黑格爾、尼采、海德格爾…..這些人也許很了不起,但是他們也給德國人心靈里注入了某些毒素(對於康德是有爭議的,為什麼要把他放進這個名單里,大家可以參看伯林的《自由及其敵人》一書,我這裡採用的是他的說法)。有人爭辯說政治是政治,哲學是哲學,不能讓德國哲學背這個黑鍋。但這個說法不對。德國那套哲學不管在其他方面有多好,在這個問題上絕對起到了壞作用。

希特勒背後也是有思想譜系的

那些思想家當然不會贊同希特勒的做法,但是其中有草蛇灰線的影響

總之,德國人漸漸相信有一個抽象的、至高無上的、充滿旺盛意志的集體存在。

個人無足輕重,而日耳曼精神長存不朽,個體只有融入它、服從它,才能實現自我。

當時的德國人不對頭,這麼說也許有點標籤化,但不對頭就是不對頭。

他們和英國人、法國人不一樣,和義大利人、東歐人也不一樣,他們的思想就是邪門,你可以說這種邪門裡有種深刻,但邪門就是邪門,奧斯維辛就是它的證明。

好吧,這個話題有點扯遠了。不管怎麼說吧,納粹德國盛行這三個觀念,那麼如果你接受了它們,你怎麼去有理有據地反對奧斯維辛?

你說殺人不對,殺害兒童不對,那麼好,我們應該任由猶太人危害德國種族嗎?猶太人不該滅絕嗎?日耳曼種族利益不是高於一切嗎?你要站在什麼立場上呢?只要你贊同那三個觀念,你就沒有辦法正面反對這些邏輯。你最多說:「猶太人當然應該清除,但也要採取更文明的方式啊,可以驅逐他們,也不用斬盡誅絕呀!」要注意,只要你接受那三個觀念,這已經是你可能有的最強烈的抗議了。

「雖然…..但是」。可只要有了前面的「雖然」,後面的「但是」就不堪一擊。

好幾個納粹醫生都使用過這種「雖然.....但是」抗議過,但是很快就被駁得啞口無言。不是因為畏懼住口,而是真的啞口無言。他們覺得自己理虧了,自私了,多愁善感了,逃避責任了,不肯為日耳曼民族獻身了。

只要你接受了那套話術,你就根本不可能駁倒對方,而只能把這些事當成「必要的邪惡」。那些納粹醫生基本也都是這麼想的。他們也知道這是邪惡的。所以這幫納粹醫生大多都不願意讓妻子兒女探望自己,因為這裡的一切確實太可怕了。妻子問起自己的工作時候,他們幾乎都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只是負責治療,不管別的事情。會不會殺人?噢,你怎麼會有荒唐的念頭!」但是他們也接受了這種邪惡是「必要的」。

有位助手問過納粹醫生一句話:「你不記得自己從醫時做過希坡克拉底誓言嗎?」那位醫生回答說:「我當然記得。我要保存生命,有時就不得不從病體切掉壞東西,猶太人就是人類身上的壞東西。」換而言之,這就是必要的殘酷。

如果想要真的在道德上反對屠殺,那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否認那三個觀念——至少要否定其中的某一個:不,人類沒有你死我活的種族鬥爭;不,猶太人不是日耳曼種族的死敵;不,日耳曼種族的利益不是高於一切。

在我們看來,這樣的否定算不得什麼。可是在納粹德國,很少有人能做到這一點。整個大環境都在這麼說,書上這麼說,學校里這麼說,鄰居們這麼說,所有人都在這麼說,哪怕是不那麼喜歡希特勒的人也在這麼說!這幾乎已經刻進了腦海深處,人們怎麼可能去否定呢?要想否定它們,就得在思想上另起爐灶,這太考驗人們的思想勇氣了。拒絕一套思想,有時候比拒絕殺人,需要更大的勇氣。

所以他們在殺人時會找到種種託詞:也許這件事不太好,但對德國來說它是必要的,再說,我一個人能改變什麼呢?說到底,現在是戰爭年代,而且我只是在服從命令…….等等等等。

在納粹德國,天主教徒的平均表現往往比較好一點,這也跟他們的信仰支撐有關。對天主教那套東西,大家當然可能不以為然,但是它在黑暗時代確實提供了一種力量。即便他們承認三個觀念中的前兩個,依然可以理直氣壯地在內心深處否認第三個:日耳曼民族當然不是高於一切的,上帝才是高於一切的!這種傳統教義就給他們一種道德上的勇氣,雖然每個人表現得可能不一樣,但是它的影響無疑是存在的。

05

那些納粹醫生當初沒有拒絕的勇氣,事後也往往沒有反思的勇氣。

在所有的納粹醫生里,口碑最好的是恩斯特,也就是那位走後門逃脫「篩選」工作的人。所有倖存者都說他的好話。無論是書面記錄還是口頭講述,都把他說成一個大好人,簡直是「奧斯維辛之光」。他沒有去做篩選,他把囚犯當成人看待,他用工作之便救了不少人。

曾經有一陣子,恩斯特也用囚徒做醫學實驗,因此戰後法庭要審判他。結果好多倖存者都出來作證,說他做實驗只是個幌子,其實是在用這種辦法來挽救病人,否則那些人就要被送去毒氣室了。恩斯特還拿實驗做藉口,搞來大塊的肉分給病人呢。倖存者們力挺恩斯特,他最後被無罪開釋,平平安安地回老家做了個醫生。

這聽上去像是個弱化版的辛德勒,對吧?可是《納粹醫生》作者採訪他的時候,卻大吃一驚。沒錯,他確實幹了那些好事。他自己的描述跟作者的多方取證也對得上,倖存者們的證詞也是真實的。

但是,六十多歲的恩斯特不肯去徹底否定奧斯維辛。

他口口聲聲說那個惡魔醫生門格勒是個天大的好人,他從沒見過如此正派的人物了。門格勒是個好同事、好領導、好士兵,也是個好醫生。門格勒把毒氣室、實驗室都炸毀了,想要銷毀罪證,恩斯特說這是正確的。一個好的德國人,怎麼會願意把德國不好的東西展現給外界呢?這是對德意志民族的忠誠。至於門格勒乾的那些喪心病狂的事情呢?大規模篩選,隨心所欲的殺人,挖空心思的實驗……恩斯特含糊地解釋說:「這要放在奧斯維辛那個大環境下去看。」

關於奧斯維辛,恩斯特說這件事情很複雜。它確實有點邪惡,但是大家應該考慮考慮當時的種族意識呀。當時大家都覺得應該把猶太人消滅掉呀。但到底該不該消滅猶太人呢?恩斯特認為這是善良人們應該去沉思的一個嚴肅問題,要保持一種開放的態度和「理性的討論」。他進一步解釋說,當時人們有理想,相信納粹道路是天賜之福,而猶太人是根本之惡。現在看來,這個想法可能「有點過頭」了,但是——這裡面畢竟有一種理想主義,畢竟有一點正確的東西。說到底,納粹也有自己的優點呀。可你再看看現在的德國年輕人!他們缺乏理想,缺乏獻身精神。這樣下去,社會成什麼樣子了?一點都沒有凝聚性。

恩斯特的言論真是讓人震驚。

倖存者心目中的大好人,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難道他當初的善良都是偽裝出來的?這倒也不是。恩斯特確實是個善良的人,但是他無法擺脫「奧斯維辛時代」的烙印。這裡面的原因很複雜,比如他可能沒徹底擺脫當年的洗腦,或者他思想和行為存在撕裂等等。但是其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但就是他不願意否定自我。

徹底否定奧斯維辛,徹底否定納粹德國,徹底否定反猶主義,就等於否定了當年的自我。否定了當年的自我,就等於說自己前半生活在一場大錯誤里。這是讓人難以接受的。不管在我們看來,反猶主義是多麼可惡,納粹德國是多麼邪惡,但是對於恩斯特來說,那總是和他的青春時代聯繫在一起的。在他腦子裡,三四十年代一定跟活力、荷爾蒙、愛情、友誼、運動、張狂、滾燙的熱血有關。他肯定快樂過,甚至肯定幸福過。如果把那些日子說成一片漆黑,那麼他怎麼解釋自己的青春呢?他又怎麼解釋自己的快樂和幸福呢?

他忍不住去為納粹辯護,為魔鬼醫生門格勒辯護,甚至為滅絕猶太人辯護,但說到底,他是在當年的自己辯護。

德國青年裡就有人說,「沒有希望把那一代人救回來了」。這話有些偏激,但裡面也不無道理,那一代德國人和黑暗世界糾纏得太深,以至於很難去做切割。當然,他們大部分不會像恩斯特這樣公然辯護。大部分時候,他們都保持沉默。

06

這篇文章寫得有點太長了,過於考驗讀者耐心了,那麼就在這一節結束吧。

我不知道該怎麼準確描述自己的感受。納粹德國的出現是極端事件,奧斯維辛的出現也是極端事件,就像是魔鬼策劃的惡毒實驗。但是,那些納粹醫生並不是什麼特殊人物。他們就是普通人。他們被推到了一個極端的環境裡,就去努力適應這個環境,變成屠夫。等這個極端環境消失了,他們可能又會變成普通人的樣子。就連那個惡魔醫生門格勒,也會消融在日常生活里,可能性格略微有點古怪,但不會讓人聯想到邪惡(他潛伏在南美洲的後半生就相當平庸)。說到底,在大家身邊說不定就有這樣的人物,只是他們沒有碰到門格勒的環境而已。

但正因為這一點,才更讓人覺得恐怖。

這些納粹醫生差不多都猶豫過,咒罵過,牴觸過,但最後他們都順從地去殺人了。他們當然是一步步走到這個境地的,就像當年他們都為反猶主義鼓掌過。可是,當他們被帶到奧斯維辛的時候,他們震驚了。有位醫生回憶說:「每個人都聽希特勒說過,猶太人必須被消滅。每個人都聽到了,可是沒人相信這會變成真的……然後,我的天啊!一個人習慣以為不過是宣傳廢話的東西,現在忽然變成了完全的、徹底的、整個的真實了!而且在操作上很具體。這是最讓人震驚的……」

看,他們以為是說說而已!

當然他們就震驚了。震驚之後,他們就乖乖拿上皮鞭和針頭,去干那些反人類的惡事。

這麼多醫生里,沒有一個真的去抗爭過。一個都沒有。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華

來源:押沙龍yas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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