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沒有見報的猛料

記者老陳面色紅潤地從門外進來，悄悄附在我耳邊說：猛料，有猛料！

　　他的話語，像一劑嗎啡刺進了毒癮發作者的血管那樣刺進正被領導們逼得快發瘋的我耳中，讓我的神經頓時興奮了起來，我的整個身體也像果凍放進冰箱那樣，眨眼間振作起來。老陳抓起桌上的水杯，狂喝一氣，然後努力鎮定住自己過度興奮的情緒說：真資格的猛料，有個三陪女，通過關係進了大學讀書，現在已大二了，這背後一定有料，好好追一追，說不定會牽出個腐敗事件來，你還記得前幾年外地報紙報導過的三陪女當局長吧？只可惜現在這樣的報導越來越少了。

　　老陳屬於有輿論監督情結的記者，被公關和封殺掉的稿子不少，依然對這類題材保持著濃厚的興趣。與他同齡的老記者，要麼當了主任要麼當了創收骨幹，兩個效益都比他好N多倍，而他依舊樂呵呵地幹著他認為有興趣的事情。當然，稿子被莫名斃掉之後，他也會痛苦和憤怒，但當晚邀三兩兄弟狂喝一夜，第二天照樣精神抖擻。有人開玩笑說：這小子像金雕，專想逮有難度的獵物，別想讓死貓爛狗轉移他的注意力。

　　但我還是感覺出他的變化，他漸漸不像往日那樣的不問方向地左沖右打，每回得到線索主動回來匯報和商量，也是他變化的充分證明，畢竟，碰頭的次數太多，看清屋檐的方向應該算是一種本能。

　　我們坐下來詳細分析了線索：三陪女讀大學，不算太特別的新聞；三陪女通過關係運作讀大學，有一定新聞性了；而三陪女通過某些有背景的人的關係運用不正當關係鑽漏洞進入大學，就更有新聞性了，這裡面既牽涉社會公平，又具備一定的輿論監督價值，還可以有些吸引低端讀者的香艷情節，這樣既可以高舉道德大旗又有賣點的新聞，符合所有市場媒體的新聞標準。

　　接下來，我們再進行題材的風險評估：大學生和三陪，都是敏感題材。而促成這種轉換的背景是什麼？它究竟是官員還是商人？是要害部門官員還是普通小公務員？是黨政機關還是企業的幹部？如果是有一定名氣但又不具太強反擊力且不太愛做廣告的企業幹部，就最好了，這樣可以使報導的通過更順利一些。沒有記者願意經過半個月明察暗訪，最後稿子被滅。對於按字數算工錢的他們來說，這無異於像辛苦耕種了幾個月最終卻顆粒無收的農人那樣，豈不是要餓死？

　　在分析完這一切之後，原本熱氣騰騰的老陳已有些動搖了，但他決定還是去摸一摸，多了解一些情況再說。

　　三天、五天，沒有回音。一個星期後，也沒有回音。

　　老陳像忘了這檔事一樣，每天忙於其他新聞的採訪。這讓多少還有些猛料情結的我有些沉不住氣。但我知道，老陳的工作風格，經常是可以雙管齊下的。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終於沉不住氣了，在一次工作餐時悄聲問他：三陪那事，黃了？

　　他像被人拍了一把，湯險些從鼻子裡噴出來。他說：我正在想怎麼給你說這事呢，究竟該向你說真實的還是虛假的版本？

　　還有兩個版本？

　　是的，有。如果虛假版本，就一句話，報料人誤報，被晃點了，但如果這樣說，對不起我們這麼多年的交情。而如果說真實的版本，又怕你逼我去做違心的事！

　　你既然這麼說了，就應該清楚我不會逼你。

　　還是防患於未然，你得發誓，省得被領導催稿催急了就把我出賣了！

　　我以未來一個月的美食的名義發誓，他才神秘兮兮地說：三陪女讀大學，確有其事。她的英語成績是有人代考的，也確有其事，只是，安排這一切的不是什麼腐敗分子，而是她弟弟，她當年出來當三陪小姐，就是為了供她弟弟上大學。現在弟弟讀完大學，留校當了教員，替她考試的，是弟弟的女朋友……你眼睛瞪那麼大幹什麼？想反悔嗎？我知道，這肯定是一個沒有難度輕易可以通過的線索，但我不想報，堅決不報，我不想為了一兩千元錢，而將他們推上絕路。那女孩其實成績不錯，當年是為了讓弟弟讀書而放棄學業的，她所偽造的檔案，只不過是不想讓人知道那段不想讓人知道的經歷。

　　說這段話時，老陳素來有些玩世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淚光。

　　這是我認識他多年來惟一一次看到的眼神，沒有往日因放棄猛料而產生的痛苦憤懣與無奈，而多了一些安詳與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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