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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調查 中國女性為什麼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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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言

3分多鐘的酒店監控視頻在網絡上熱傳,中國女性才普遍意識到,自己生存的環境如此危險,並沒有因為身在大城市、過著准中產階級的生活而有所改變。她們在網絡上表達憤怒和失望,以及對"女性如何自救"的嘲諷。"人人都有代入感。"她們說,"如果有一天女人在家裡遭到侵犯,是不是又該說女性不應該獨自呆在家裡呢?"

為什麼走在街上的女人會遇到性騷擾,也可能被拽上一輛麵包車從此消失人世,又可能被陌生男子襲擊而因為"情侶/夫妻"的說辭被路人無視?而多數的強姦案發生在熟人之間?事後女人卻不得不檢討自己,是不是自己穿得暴露或者不夠聰明,招來了危險的覬覦?

暴力如空氣般環繞著中國女性,"像是生活在野性的叢林大陸"。

"彎彎"在和頤酒店遇襲的事情傳遍網絡那天,易衡一晚沒睡,回憶起了自己當年險些被綁架的經歷,以及看過的電影《盲山》。

"我本來就是她們啊",她告訴友人。

那大約是2010年的夏天,記憶中,這件事被放在大腦一個特殊的位置。早上五六點鐘,福州火車站,她坐了一夜的車,朋友約定好了來接,卻未出現。

天色亮亮的,空氣很潮熱。一個男人走上前,用隨意的、含糊的聲音跟她說,"我哥們說來不了了,讓我來接你"。剛剛下車的易衡,沒有想太多,那個人做了個"走吧"的手勢,她下意識跟著走了。過了幾秒,反應過來,覺得少點什麼,這個男人沒有說朋友名字,也沒有叫她名字。她拿出手機,悄悄撥電話給朋友,"你讓人接我了麼"。睡過頭的朋友很吃驚,"沒啊"。

她才意識到正在發生什麼。此時她已經走到車前,那個人拉開了車門,她瞥到了車裡的幾個人影。易衡回過神來,條件反射地開始向後轉身狂奔。一直跑一直跑,不敢停下來,直到快斷氣。她跑向後面的街道,那裡有寥寥幾個行人。

"被獵人狩獵"

"彎彎"事件後,無數年輕女性像易衡一樣,在社交媒體分享自己或目睹的受暴經歷。易衡就是看到了微博上"好火藥"的分享,才決定把自己的經歷發出來。"好火藥"面臨過比她更絕望的處境,在鬧市大排檔被陌生男子毆打襲擊,向路人求救呼喊,路過的人卻無動於衷,被襲擊者"還我錢"的說法遮蔽,她最後死死扒住交警的車輛,才獲救。

易衡看了"好火藥"的帖子,不可抑制地渾身顫抖,"身為女性,有一種被獵人狩獵的恐懼"。彎彎事件的發酵體現了都市准中產階級女性的處境。"幾乎人人都有代入感",是針對此事的評論之一。

"好火藥"報警之後,派出所並沒有立案,做完筆錄也沒有後續反饋。易衡當時則沒想過報案,和朋友討論之後,覺得沒有證據,報案沒有用。

彎彎在和頤酒店遇襲後,承辦此案的酒仙橋派出所亦未給立案回執,後來稱"此事不歸他們管","辦案的人周四才來上班"。

這幾乎引發了網友的眾怒。

如家酒店姍姍來遲的回應,派出所的推諉,讓彎彎和眾人覺得太失望。當然,輿論場的發酵,讓這件事本身的結果變成了,"發微博比報警更有效"。北京市警局官微"平安北京"發出消息,表示正在徹查。以往,似乎難以想像市局官微會正式回應這樣一個"未造成人身傷害和財產損失"的案子。

存在於天涯熱帖、學術論文中的婦女在公共場合被擄掠,變成了眼前的現實。呈現身邊與傳說中的針對女性的暴力,也是若干自媒體在話語戰場的一大實踐。

無論彎彎還是易衡,都能夠想像沒有監控的樓梯,男人身後的車輛,會進入一個怎樣的世界。霍啟明總結,根據《2014中國法律年鑑》的資料顯示,中國每年的拐賣人口數量在近年有明顯上升,從2008年的2378人到2013年的20735人,數據翻了近七倍,而這僅僅是已立案的數據。

快捷酒店與賣淫窩點勾連的猜想被廣泛傳播。作案男子"李某",於7日晚在河南許昌被抓,"平安北京"發布消息,稱李某的確是在和頤酒店散發招嫖卡片,遇到女事主,誤以為是"同行",便對彎彎進行拖拽,驅趕。

這一消息證實了網友的猜測。然而,在都市白領女性生活之外的世界,有更深不可見的暴力。彎彎偶然、被動地捲入了這個漩渦一角,漩渦深處,是多數為女性的性工作者身處其中卻無法訴說的日常暴力。

危險的叢林

同樣和易衡在酒店事件後回憶自己的經歷的,還有胡影,看到彎彎發的帖子,胡影第一時間想到了自己去年冬天的經歷,她自己曾在白天被陌生男子尾隨跟蹤,雖然因為及時跳上一輛公共汽車逃走,最後沒有什麼惡劣後果,但是驚險的半個小時,已經足以讓她在後來的日常生活中感到不安。

"那種恐懼是你無能為力的",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那個人會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對你做什麼,哪怕他有可能什麼都不做,但那種被當成獵物的感覺,依然籠罩了身處公共場合的她。

對於大多數使用網絡和社交媒體的年輕人來說,雖然諸如《盲山》和女大學生半夜失蹤的新聞充斥著媒體的社會新聞版面,彎彎的故事卻格外讓人毛骨悚然--建構於發達科技上的安全感,如同危樓一般搖搖欲墜。穿著不暴露,沒有在荒郊野外,或是魚龍混雜的城鄉結合部,在首都的中高檔酒店,及時呼救,這一次受害者似乎再也無法被指責。

當然,還是會有人說她炒作,適逢如家退市,開始私有化,這一切又顯得背後有"陰謀"。

網友覺得彎彎實現了完美自救,大聲呼喊,聲明自己不認識這個人,坐在地上增加對方拖拽的困難,等等。女權活動家呂頻則認為,一次的個例不足以推導出普適性的原則。這次以這種方式呼救成功,那下次呢?女人難以某種方式獲得一勞永逸的安全。

和頤酒店事件,讓人們無法迴避對婦女暴力的普遍性,打破了關於婦女安全的迷思。都市中產女性往往出現一種幻覺,自己只要足夠小心,脫離"混亂與危險"的底層世界,在自己的經濟能力內,就能獲得更安全的生活。彎彎遇襲事件擊碎了這個脆弱的泡泡。

階級帶來的庇護所失效,不論有多少物質資源、住什麼級別的酒店、有怎樣的支付能力,女性都不能免於恐懼。"想要自強以自保,想要超脫所處階層尋求安全的女性醒了",准中產階級本該擁有的安全感沒有了,"女性因為性別而恐懼"。

比如,在杭州電子科技大學就讀的女生小許,被害於廣州大學,犯罪嫌疑人與屍體喬裝情侶,並藏於廁所,僅僅因為犯罪嫌疑人網購被退貨而心生不滿,看到小許坐在湖邊的凳子上,便上前掐死了她,這種隨意殺人,幾乎沒有自救的可能。今年1月和2月,成都發生兩起女子在停車場被襲擊案件,其中一起受害人險被綁架,犯罪嫌疑人假扮軍人,休假警察碰巧在現場,被襲女子獲救。

易衡從小受的教育非常符合"性別規範",女孩子要溫柔乖巧,而男孩子則被教育有"陽剛之氣",遇事主動出擊。這種性別分隔的教育,鼓勵了男性霸權氣質。

公共汽車,停車場,湖邊長椅,任何公共場所都有可能成為犯罪發生地。而甚至待在家裡,也並不意味著絕對安全。女人因為性別而成為獵物,這或許是一種解釋。

二次傷害

十一二歲的女孩子在放學路上被性侵,回家受到母親責備而自殺,這是王行娟在接聽熱線電話時聽到的故事,王是紅楓婦女心理諮詢服務中心創始人,做了多年反對性別暴力工作。絕望的母親打電話來,女兒被性侵後,慌亂、衣衫不整,書包也扔掉,跑回家對母親哭訴。母親看到這個情形,明白女兒受到強暴,但並未首先安慰女兒,而是責備她,為什麼是你?母親跑到她受暴的那個地點,消滅證據,把書包等物品拿回來。等母親回到家裡,女兒已經上吊死了。

為什麼作為母親,沒有首先想到要保護她的孩子,而是先去消滅現場證據呢?王行娟認為,這就是傳統文化,被傷害以後是不光彩的,女孩子永遠會戴著一個不潔的罪名,永遠翻不了身,受害人是"有罪"的。

做過多年婦女權益案件的律師呂孝權也認為,中國的司法環境不利於受害者維護自己的權利。

他曾在2009年代理過河南省平頂山市魯山縣的性侵案,老師性侵學生,有證據的受害者六名,最大的孩子8歲,最小的孩子5歲。開庭時,檢察院為了將被告人繩之以法,而指控證據不足,所以把六個孩子全部叫到法庭,與嫌疑人面對面,當面對質。

律師雖然反對這種做法,但當時沒有更好的辦法。家長也非常勇敢,其中一個家長站出來呼籲其他五個家長,一起讓孩子出庭。到了法庭,這些孩子看到被告人時,"哭得稀里嘩啦"。年輕的公訴人不太好意思問一些性侵的細節,附帶民事訴訟的原告代理律師充當了公訴人的角色,這存在角色錯位的問題,最後擊潰了被告人的心理防線。

而有這樣的結果,已經是幸運。犯罪嫌疑人最終獲重刑,背後以家長與女童的二次受害為代價。

而和頤酒店事件,法律學者姚遙認為,從已有資料看,該男子沒有使用兇器,也看不出有極端暴力的行為,似乎沒有帶來明顯的人身肉體傷害,在目前的法律框架下就面臨一個尷尬,很可能無法作為刑事犯罪處理,而是作為治安案件處理,但治安案件,最嚴重也不過行政拘留20天,這是我國司法實踐的困擾之一,最終可能因為處罰太輕而無法讓受害人感到公平正義的存在。

性別文化

易衡在逃出了那場可能發生的綁架後,也忍不住想,自己本來可能可以避免吧。後來她意識到,這是典型的受害者心理,"在別人可能怪我們之前,我們已經對自己懊恨不已"。為什麼沒有更小心,為什麼沒有保護好自己。包括胡影,也會懊悔,如果不和那個人講話就好了。

然而,"這種無助和痛苦,不管和誰說,不管說多少次,都仍然孤獨得無以復加。"那種不安全感,大概永遠也沒有辦法驅散,成為時時作祟的陰影,每一次有類似新聞發生,都會浮現。比如去年再次進入公眾視線的郜艷敏。

為什麼中國婦女在公共空間的安全感急劇下降,密西根大學歷史系教授王政認為,這和商業文化對女人的性化、物化、無視女性的尊嚴人格的大量廣告文化產品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2014年過年,百合網"逼婚"廣告在各個平台播出後,遭到了數萬網友的抵制,"剩女"的話語建構、女性除了進入婚姻再無出路的傳統文化,再一次引發衝突。而前幾天刷爆網絡的某化妝品牌廣告,則是以去"相親角"做行為藝術的方式來反對父母逼婚。這則廣告在華美燈光、精緻妝容、流暢剪輯下,打出了"剩女"也可以獨立自強美麗的標語,卻依然引來質疑。在女權行動派之一鄭楚然看來,這種容光煥發不過是一種潤滑劑,可以調劑因為逼婚而緊張的家庭關係,卻不能徹底解決女性的價值被安放在婚姻家庭中的問題。甚至,這種精英話語可能遮蔽了底層婦女的真實困境。

現代女性與消費主義之間的微妙張力,自身處境依然尷尬,獨立自強如明星柳岩,依然無法逃脫"鬧伴娘"陋習,成為男明星手中的"玩具"。瀰漫全社會的對女性公然物化與客體化,不難理解女性為何容易陷入受害地位。

4月6號下午,和頤酒店召開發布會的現場,胡影與兩個朋友一起到酒店外舉牌,向酒店問責,呼籲公眾關注女性安全。這也並不是女權行動派第一次進入人們視野,包括占領男廁所,要求增加女性廁位,反家暴倡導,去百合網總部唱歌抵制逼婚廣告,購買地鐵廣告位張貼"反逼婚",呼籲尊重女性的生育自主權等等,一系列發生在網絡與線下的實踐,似乎正在逐漸帶動全社會的女權意識覺醒。如何倡導尊重婦女的社會文化實踐,加強全體公民對婦女權利的認識,則是需要所有人繼續思考的問題。

即使針對婦女的暴力如此普遍,呂頻也不認為放大這種恐懼是必要的,這會讓女人變得"原子化",變得分離,因為恐懼而更加區隔。性別研究學者裴諭新說,如果社會不承擔起它的責任,我們每個人都像一座孤島,在叢林法則中苟存。

易衡擔心彎彎會需要很長時間來面對這個事件的陰影,作為心理諮詢師,她能給出的普遍建議是,避開類似刺激,以及需要朋友和家人的支持,當然具體實踐,取決於彎彎的評估情況。

而易衡本人,不只是心理諮詢師,還是要寫社會專欄的女權主義者,在日常生活與社交媒體,會收到無數條網友的傾訴,不可能避開類似刺激。她說,自己險被綁架的陰影一直沒有被克服,"它留在了那裡,我只是接受了它的存在"。  (感謝許曄在搜集資料方面的貢獻)

責任編輯: 林億  來源:鳳凰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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