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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明:你的收聽、我的救贖 ——自由亞洲資深主播致聽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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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明想藉此機會回覆所有聽眾:是你們賦予了我生命的意義。一朝輪到「境外反動勢力」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講述真相,那便是自由降臨的記號,是華盛頓手記使命完成的標誌。留住這個夢想,屆時我們相聚,在自由的歡樂中,北明將不再講述真相,只想跟你們一醉方休。

華盛頓手記廣告圖片(舊版)

誰想收買我,就聽我的〈華盛頓手記〉,這招很靈。

自從發現喜歡巧克力而且吃得太多以來,我就尋找戒掉的動力。我對家中菸民說:好吧,你戒掉煙,我就戒掉巧克力!適得其反,家人不僅不戒菸,還不時買各色巧克力送我。再往後,若想看見我疲憊中的笑容,他們就使出這個殺手鐧,每試必爽。如今又發現一個真理:誰想收買北明,唯一途徑是收聽北明Bei Ming主持的華盛頓手記。常年以來每收到聽眾反聵,無論建議、讚賞、批評、咒罵,都讓我欣喜。

一件相關的事讓我記憶猶新。

那次我為奔喪冒險歸故里,不小心被帶到皇城著名的黃門宴上。黃門宴以各方來客無邊界著稱,可是各色人等的陌生面孔中,我依然是個不速之客,為避免掃他人興我準備低調溷跡其間。不料開餐前,身邊的宴席主人要大家自我介紹一下。依次一圈下來輪到我,我只好說我是北明,從海那邊來的。話音剛落,對面一位青年追問道:你是誰?「北明」,我說。「你就是那個北明?」「哪個?」我問。他說「自由亞洲那個『北方的北明天的明』?」——華盛頓手記開播時,大陸當局正全力干擾自由亞洲電台的衛星發射信號,為了避免聽眾把我名字不斷誤為"偉明""北冥"一類象聲詞或同音詞,我在每集節目結尾回報處,都會用這個句子把北明兩個字確認一次。我只好承認自己正是那個「境外敵對勢力」的「北明」。這位青年一下子站起來,座椅在他身後勐然蹭地,發出刺耳的一聲響。他放下筷子,伸出雙手,接著舉起酒杯。

「真是想不到今兒能遇見你,在這兒!」他的激動可以用「萬分」這個誇張的詞語形容。這桌宴席冒出了一個「妖蛾子」,太意外了。

真正難忘的,是他接下來告訴我的故事。「妖蛾子」效應逐漸減退,我從他的老北京語調中,明白了他跟我的淵源:

八九年他是北大的學生,因為參與那年學運被捕下獄。服刑期間為了偷聽自由亞洲電台節目,他向獄方提出擁有一個半導體收音機的要求,不獲准。此後他不斷提出,總是被拒。他終於意識到,現任監獄總管若不離職,他的願望不可能實現。「再說這小子太惡了!平時就找茬欺負我們。」他決定製造一個事件,一個足夠大的事件,以便向上方「證明」這傢伙嚴重失職,必須離任。

什麼事端能嚴重到達此目的?最嚴重無非囚犯越獄或出人命?果真如此,贏回來一個半導體給誰呢?再說越獄也不現實,而人命肯定也不能出。費盡心機,最後他決定吞吃鐵釘:「我吃釘子!」餐桌不大,我沒聽錯。

這回輪到我瞪眼睛了,可能還捂住了自己的嘴。就看見他說:「不這麼做那丫挺的不會滾蛋,我就不能拿回我的半導體你知道麼?!」

我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接下來就看見他說,為了增加成功率,他精心選擇了採取行動的時機,就在這個總監管任職到期、去留待定的日子。在這個節骨眼兒出事,這傢伙離任的可能性倍增!他開始按部就班悄悄準備,等到那個總監管任滿的當口,他就這樣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去了!一如他的預期,他被送進了監獄醫院去急救、手術。一定有上帝或神明佑護他,他沒死,也沒殘,活著回到囚室。成功了!可惡的監獄總管被調走了,從此,在高牆里,他擁有了一個天窗——一個可以收聽自由世界消息的半導體收音機。

隨後他告訴我,《華盛頓手記》成了他在獄中支撐下去的精神支柱:「您主持的節目是我當時的期盼。您不能想像在失去希望的時候你的聲音能起到什麼樣的作用!沒有華盛頓手記我很難熬過來。人都有覺得自己熬不過來的時候您知道吧!對吧?」說這些話時,他眼睛閃著光,語速很快,生怕不能把我帶回到他多年前的囚室。

坐在他右邊的是他的同伴,也是他的同桉囚友,八九年是北京外語學院的學生。跟他相比,同伴不善言辭,但同樣興奮地加入了談話。那時他們已經出獄好幾年了,帶著監獄釋放犯的標籤自食其力不容易,為了生存他們需要低調而隱身。但是"No!我們沒有忘記八九六四,沒有人忘記。相信我吧!我們都在努力。我們不可能就此罷休!"

那天宴席散後,帶我赴宴的朋友提醒說:那小伙子太興奮了,臉都喝紅了!我沒注意到他喝高了,因為我被震得比醉酒還暈。雲從龍,風從虎,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他為自由信息和精神支持所體現的意志和勇氣,讓我緩不過氣來。

這類的故事還有一些,最近的一則是一個跟貼,來自推特。跟貼作者在推特上發現了我前不久開通的帳戶,順勢寫下了自己多年前偶爾錯買短波收音機,結果聽見自由亞洲廣播時的恐懼。他寫道:"晚上10點半熄燈後,無意間撥到了SW檔,在一片敲鑼打鼓加鞭炮、京劇的背景聲中聽到了"自由亞洲電台現在開始播音"時,後背全都被嚇得汗濕了!"他寫道:"當時的大腦里,除了親人飯桌上談到的廠里的某某70年代聽敵台被槍斃這樣兒的傳聞是我對耳朵里那個電台的唯一印象之外,對那個聲音無任何了解。"

"最終好奇戰勝了恐懼......"他開始悄悄地收聽這個「敵台」。他接著寫道:

在長達兩年多的時間裡,這個19元的短波收音機給我帶來了當時17年的人生里從未了解到了另一個中國,更給我帶來了google等網際網路媒體,讓我得以脫離受干擾的無線電波的束縛。

當時聽了多少節目已經記不太清了,但始終有一個節目印象深刻,總是在周五、周六的晚上播出,多數在北京時間23點30分以後播出,在舒緩、空靈的背景音樂聲中,一位女士在平靜地講述著我從未在歷史書中讀到的歷史,從中共建政到文革,從反右到六四......。因為周五、周六的次日有時要放假,所以能聽到深夜,直到帶著耳機入睡,只記得節目的結尾,那位播音員女士會留下聽眾來信的地址和電子郵箱,並會著重在收信人的名字上重複一次,"我是北明,北方的明,明天的明"!

人生真的很奇妙,如果不是那部被奸商忽悠才買的短波收音機,就不會給我的人生打開一扇窺探真實世界的窗戶,我今天可能也像絕大多數國內渾渾噩噩的活著的殭屍般的民眾一樣!今天我早已脫離了那部短波收音機,但這段人生經歷總是讓我無法忘懷。

今天逛推,偶然發現,當年的那位女播音也上推了,很高興在17年後的今天,又在這樣兒一個平台上,再次見到當年幫我打開那扇窗的媒體人,心裡很激動,也很微妙!

但更多的是感激,你們的電波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對我而言確實如此)!在媒體更加多元化的今天,真心希望你們加油,用你們聲音,藉助更多的平台,劃破籠罩在太平洋彼岸中國上空的黑幕!

一個廣播節目主持人,還能奢望比這更高的獎賞嗎?

雖然這類信息總是姍姍來遲,一遲就是一年、幾年,甚至十幾年,但是它們無一例外地震動我的神經。如今寫下這些字,我突然意識到,在有網際網路之前,這些信息幾乎全部是隨風散落,落到我這裡純屬偶然:某公共場合上的一次介紹、輾轉而來的一個長途電話、某位友人轉達的與他人的對話內容,甚至某次聚餐聊天邊角料,或糾正稱呼之後的餘音……。落在天空和大地的這類信息應該更多吧?

獲當事人准許,我把上述信息我放到臉書上去以後,不期然引出了另一則跟貼。作者也介紹了自己收聽自由亞洲的經歷,其中出其不意的兩個「奇蹟」性的結果,一個令人欣慰,另一個讓人啞然失笑:

在噪音聒耳聲中聽自由亞洲廣播電台有十年!都是在夜晚,在失眠時反覆聽。凌晨3-4點鐘的節目有時候噪音小了,可能是製造噪音的要打盹了!

天天聽,奇蹟發生了:我能夠在強烈的噪音中梳理出來自由亞洲廣播電台的準確播音!我能夠過濾噪音了!這個靠謊言統治人民的國家,那麼多'生孩子沒有屁眼'的噪音播放員們,在我身上不起作用了!

後來能夠使用電腦,就經常下載點mp3隨身聽,散步時系統地聽。到現在車載mp3還是自由亞洲廣播電台的各種節目。當然系統下載保留的學者訪談,質量最高的還是北明老師的"華盛頓手記"節目。感到了北明老師的大家風範!

還有一件收穫,我的右耳少年時患過中耳炎,聽力稍差。人們都說常用耳塞聽會損害耳朵。我就使用右耳。聽了幾年以後,右耳恢復了聽力!聽廣播可以治療耳背,真是奇蹟啊!

我坦白:囿於個人喜好,我對以傳播信息為專長的記者職業不以為意,對信息等於知識、見識等於思想的現代風潮也不以為然。因此〈華盛頓手記〉試圖引入一些重大歷史事件或現實問題的真相,以期打造獨立思考的基石。當代英國哲學家布朗·麥基(Bryan Edgar Magee),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曾經為BBC主持的"當代英國哲學家"(Modern British Philosophy)、《人類思想》(Men of Ideas)等系列訪談節目,深得人心,他把書房裡的學術變成了社會的思想,提升了英國人的現代認知水平;美國胡佛研究所的彼得·羅賓遜(Peter Robinson)主持的《非常識》(Uncommon Knowledge)欄目,緊扣當今美國社會各類重大話題,沒有門戶之見,不避政治正確的深淵,邀請有見識的思想者發表見解,成為美國大眾傳播界的一股清流。他們是我看取的目標。但是因為自己的卑微和思想的荒蕪,我即便使盡全力也未必能達到他們的水平。再說我面對的國度尚未進入文明世界,歷史已經證明,在基本事實都不具備的人文環境裡,非要建造思想大廈,產生出的很可能是的生化武器。於是,在東亞大陸現實與歷史的廢墟上,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只擺事實不講道理,只還原那些被大陸當局抹殺或扭曲事件的真相,把的思考和判斷以及結論,留給聽眾。

身不由己,降格以求,為此我耿耿於懷,常妄自菲薄。

多年前,在《風的色彩》一文的結尾,我曾經寫道:

「一個極為簡單的事實是:自己前無東方薪火,後無西方燭光,擁有的只是故國千里萬里沉陷的土地。退而結網。繼絕存亡。就治理土地,恢復荒野吧;就沉入荒野,做一粒草種吧;就在沉陷的土地裡,期待生長發芽吧。……為了生命中的朗朗乾坤,自在光明,出發的時候到了。」

這是八九人生大幅度轉折之後,我的自我期許,也是自我綁架。我那時就預感到此生將不會擁有收穫的季節。我的職業已不是創造性的勞動,只是為他人作嫁衣;我的努力不是為了收割,而是為了避免災難發生。年復一年,這條路,起跑看不見目標、中途沒有風景、終點沒有歡慶、喘息沒有靈感、努力不會有成就,我只憑籍職業責任和故國情懷埋頭勞作。「出發的時候到了」,多年已後,《風的色彩》沒有退色,出發地已在身後退為遠景,我卻依然一步三回頭。

但是來自大陸腹地的聽眾反應,每次都讓我重新打量腳下的道路。華盛頓手記不能成就思想,但它曾經改變人生。有時候,不,很多時候,如果我能確知聽眾受觸動的是哪個節目,我就會把那個節目調出來,用大陸的耳朵再聽一次,一邊聽,一邊體驗大陸的感受。

一位我敬重的大德學者晚年視力嚴重衰退,多年前去我去探望,見他書桌上擺放著這中國古籍(記得是《論語》)列印稿,字放得大如小拇指尖,一旁還戳著放大鏡支架。再後來接到他的電話,請求我提供自由亞洲、美國之音的短波頻道,以便他日後葉落歸根能夠收聽。電話裡的聲音那麼懇切,我一邊請同事幫忙尋找頻道,一邊為他哀愁,一個新聞媒體,能提供這位早已超越黨文化樊籬的學者什麼有用資訊呢?不時也有美國友人了解我的工作性質後,希望收聽自由亞洲。我告訴他們,依照美國相關法律,這家電台只對大陸播出。我不為他們惋惜,身在自由世界,信息轟炸使人眼花繚亂不知所終,篩選或退避還來不及,哪裡需要再增加一個自由亞洲!

我漸次意識到,這些疑慮一拿到大陸,就消解了。——那裡過去是信息的荒原,現在充斥著荒原上的信息。

北明2015年一則針對性的聲明在谷歌加發出之後,網絡傳出此圖。——網絡圖片

自1997年〈華盛頓手記〉在自由亞洲電台中文部開播以來,每週一集,迄今(2018年)已經播出近千集。從前信號干擾,現在高牆封鎖,始終追蹤封殺,多年來我和我的那些做過許多優秀節目的同事,沒有渠道直接接收大陸聽眾反饋。但從淪陷地深處發出的迴聲,一定留存在新舊兩個大陸的上空,記錄了並體現出我們勞作的價值。——給黑暗和孤獨中失去信心的人送去光亮和希望、為被欺騙者「打開一扇窺探真實世界的窗戶」……,有什麼比這樣的勞作更值得的事呢?

末法時代,覆巢之下,於公,國家社稷在劫難逃;於私,退而結網已成奢望。哪怕臨淵羨魚,也只有孤舟垂釣千江雪之嫌,多數情況下聽不見反饋,看不見聽眾。但是,我必須承認並接納這樣的事實:聖徒依然拉著天才的手,殉道者依然扶著歌者的肩頭,大陸那端高牆里的聽眾,竟一直是我路途上的星辰流雲、終點的美麗風景,是我喘息的氧氣、歇腳的驛站。北明雖然蛻變為一個聲音只傳載真相、一個信號只傳播信息,聽眾卻是北明的救贖,是華盛頓手記成立的理由。

有一位聽眾最近在谷歌加對我說:"您什麼時候能到中央電視台把這些真相告訴全中國人,那時就是我一生中最最開心的時候!"——2012年4月初,敏感於大陸中國孔子學院在全世界各地的擴張和意識形態化的滲透,我專訪過余英時教授,談孔子學院的種種弊端。這個節目當時所評析和涉及的內容,未能涵蓋如今孔子學院暴露的麻煩。但是一個多月之後(2012年5月中旬)美國國務院發出通告,不再續簽美國孔子學院教師的簽證。此後孔子學院的政治與間諜滲透活動日益彰顯,終於在最近攪動了美國智庫和立法者們的安寧。無疑,孔子學院大勢將去。當我把對余英時先生的這次訪談文字稿回放到谷歌社交媒體上去之後,收到了這位聽眾的上述回覆。另一位聽眾則跟貼說,「的確,那時中國一定解放了。」

北明想藉此機會回覆所有聽眾:是你們賦予了我生命的意義。一朝輪到「境外反動勢力」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講述真相,那便是自由降臨的記號,是華盛頓手記使命完成的標誌。留住這個夢想,屆時我們相聚,在自由的歡樂中,北明將不再講述真相,只想跟你們一醉方休。

記於2018年6月12日午夜於華盛頓郊外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縱覽中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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