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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革恐怖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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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之夜,走脫羅網

1966年8月18日,按當今的說法,肯定是個商家"大順大發"的開張吉日。當日老人家臨時換上不合身的綠軍裝,神采奕奕地登上天安門城樓,檢閱紅衛兵小將的隊伍,向全世界昭告"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張。

當女紅衛兵宋彬彬幸福地為領袖戴上革命的紅袖章時,老人家親切地問她叫什麼名字。當他得知是"彬彬有禮"的"彬"時,似不經意地說了一句:"要武嘛。"於是宋彬彬從此改名"宋要武",引為無上光榮.我的父親章乃器是毛澤東在1957年欽點的"右派頭子",我自然是沒有跟著去山呼"萬歲"的資格。據父親分析,毛主席肯定要有出人意料的大動作。但這"動作"之快,是他沒有料想到的。

我讀書的清華附中是"紅衛兵運動"的發祥地,老人家曾親自寫信,對"造反有理"表示熱烈的支持。於是本校風光無限,成為全城紅衛兵的"老大",改名"紅衛兵戰校"。

其後數日,全城處於"破四舊"的狂熱之中。8月23日清華園內抄家和暴力事件已不時發生,本班紅衛兵到老師家中"破四舊",回來還得意洋洋地說:有隻很大的古董花瓶被他們打碎,王老師十分心疼云云。我見形勢緊張,晚上偷偷跑到大學校園一個僻靜的電話亭,與父親通電話,得知家裡也有紅衛兵來貼大字報,但他說自己能夠應付,並囑咐我暫時不要回家。

8月24日晚上,清華大學校園裡一片瘋狂。前清大學士那桐題額的標誌性建築"清華園"門坊已被推倒,校領導劉冰、艾知生、何東昌及"大右派"錢偉長、黃萬里等"牛鬼蛇神",被用皮帶抽打著,在現場汗流滿面地搬運磚石……。本校一對姐妹花的母親,是一位蒙古王爺之後,人稱"善格爾公主",在清華園一帶擁有不少房產,也被披頭散髮地拖來批鬥。有位中學女紅衛兵,一路用皮帶抽打一名"反動大學生"(據說其父是上海的基督教牧師),當有人提出要"文鬥不要武鬥"時,她理直氣壯地回答:"是毛主席叫我打的!"這時我才明白,"要武"的暗示竟有如此大的威力。

當晚回到宿舍,裡面空無一人,新置的蚊帳已被撕碎,床上鋪著一張墨跡未乾的大字報,將賤名打上紅叉,責令:"反動分子狗崽子,滾蛋!快滾蛋!"既然不受歡迎,於是收拾行李,遵命"滾蛋"。不料本校四門緊閉,未經"革委會"許可禁止出入,已成"關門打狗"之勢。若不設法逃走,則皮肉之苦難於倖免。

我在運動初起時,曾勘測全校地形以防不測,發現校園圍欄有一處不密,欄下有空間與校外小河相通。情急之下,於夜幕中鑽出圍欄,連淌兩條小河,走上校園西側的馬路,剛好有一趟末班車經過,迅速登車遠去。此時天降小雨,坐在車上,仔細品味著"惶惶然若喪家之犬"的滋味,不知進城之後,有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著我。

我不敢去燈草胡同章宅,便去了汪芝麻胡同母親的住處(父母已分手多年),剛下公共汽車,便見一群紅衛兵蜂擁而上,查問乘客"是什麼出身"。走在黑夜的淒風苦雨之中,暗自慶幸"又逃過一劫"。回到家中,母親告知本胡同的鄰居張潔鳳、傅毅茹、周康玉等幾位小有資財的寡婦均已在抄家時被打死……

我將從宿舍帶回的大字報和破蚊帳給母親看,她很是不解,以為同學間何至於有如此仇恨,要我明天回學校,好好向大家解釋一下。看來她對於嚴酷的"革命形勢"還很木然。

當晚心中記掛著父親的安危,一夜沒有睡好。次日一早,決定按照母親的意思,回學校看看。同時叮囑母親,探聽一下父親的情況。

回到校園碰見的第一個人,是本班的輔導員,一位高年級的工農子弟。此人一向很革命,將我視為另類。一照面就板起臉宣布:"從現在起,不許你隨便走動!"快走到宿舍樓時,遇見一位本班同學,是革乾子弟,曾與我一道給校領導貼過大字報,算是有過"戰鬥友情"的。他搖晃著一條皮帶,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你拿上這個,回去教訓教訓你爸。"我沒有回宿舍,徑直穿過操場,向教學樓走去。走到樓前時,見兩位女紅衛兵正在用皮帶狠狠抽打門房周大爺。據說他曾是圓明園一帶的地主,因家道敗落,解放前就把地賣光了,後來便在學校當門房餬口。周大爺平日與世無爭,好寫幾筆"精氣神"之類的毛筆字,每逢冬至起九,便畫上一幅"九九消寒圖"掛在門房裡,每日塗黑一個梅花瓣度日。他最大的樂趣無非是燉上一鍋紅燒肉,喝兩口小酒。此時本班同學已經在樓上望見我,招呼著要我上樓,但聲調中暗藏玄機。我見周大爺被打的慘狀,知道上去不會有好果子吃,便沒有進教學樓。

昨晚尚可鑽欄而逸,此刻卻是大白天,故技不可重施。於是鼓起勇氣,大搖大擺地走向校園西側的旁門。此處有一位高年級的紅衛兵站崗,他遲疑了一下,將頭偏過,任憑我大步流星地揚長而去。闖關成功,心情不亞於伍子胥過文昭關。

回家見到母親,她已去過燈草胡同,父親那裡宅門洞開,外面鄰居正在議論,說是"帶走了,帶走了"。由是判斷,他已遭厄運,生死未卜。關於父親九死一生的經歷,已寫入他的《七十自述》。

慘劇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每天發生,狂熱的背後,是中國"明哲保身"的旁觀者們特有的冷漠。瘋狂持續了多日之後,革命的高燒開始減退,於是我又回了一趟學校。

在校園裡,見到一位被指為"作風不正"的高年級女生,被剃成了"陰陽頭"。走進教室,只見兩位"出身不好"的女同學王淑瑛、孫淑綺也被"剃度",坐在角落的"另席"上,其他同學訕笑著跟我打招呼。問那位要我用皮帶抽父親的男同學,如當時我留在學校,是否也會遭到同等待遇?他笑著回答:"不會的,我們只想好好和你談談。"我冷笑一聲道:"只怕未必。"。

此後得知,本校萬邦儒、韓家鰲兩位校長,在8月24日晚遭到毒打。8月26日晚,物理教師劉澍華在鬥爭會上被毒打後,從鍋爐房的高煙囪向內跳下,他的兩條腿骨插入體腔,屍體縮短了許多。同時高年級的"反動學生"如鄭光召(鄭義)、鄭國行、徐經熊等,皆在被打之列。鄭光召身強力壯,是本校高年級學習、體育"尖子學生",只因貼大字報保過校領導,被剝去上衣,光著膀子用皮帶狠抽。他不服罪名,將一枚毛主席像章穿過皮肉,別在胸前,結果被打得腎臟出血。據老同學史鐵生回憶,上述兩位本班的女同學,也在被打之列。

"文革"結束多年後校友們聚會,同學們多為以往的傷害相互致歉(包括那位叫我用皮帶抽父親的同學),了卻恩怨,重續友情。但孫淑綺同學從不露面,可見當年感情傷害之深。

萬千慘景,一堆爛帳

從學校二次脫身後的幾天裡,我每日在街上毫無目的地亂走,大街上不時有滿載抄家物資的卡車呼嘯駛過。曾幾次衝動想去找父親,但一見到周圍隨處可見的暴力,便只有止步。直到半個月之後,才打聽到父親的下落,他被紅衛兵押去參加吉祥戲院的"打人集會",是從那裡出來的唯一生還者。

我見到不少老年"黑五類",被剃了"陰陽頭",被紅衛兵押送著"遣返"回鄉。在西單的大街上,見到兩名女紅衛兵,用繩索套在一名五十多歲的婦女頸上,用皮帶抽打著,象狗一樣牽著走,那婦女身著的白短衫上,好幾處用墨筆寫著"反革命"……

我不知這名婦女能否話下來?但有人親見,另一名被誣以"反革命"罪名的年輕女子,抱縛在柱子上用銅頭皮帶抽打脊背,此女一聲不吭,拒絕誣服,直到貼身襯衫抽爛;於是有人提議抽"前面",遂被翻身反綁柱前,狠抽胸乳,沒打幾下,女子慘叫一聲,立時斷氣。我認識的一位老人家的女兒,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本人又長得漂亮,同班的女紅衛兵便專門用皮帶抽她的臉……這些都屬於性變態的虐行。

記得一本精神病學書上講,特定環境下的人群,會在某種誘因下,引發集體精神失常現象,稱之為"精神病流行"。當年閉關鎖國的中國大陸,就類似這種發病環境,各種矛盾找不到宣洩的孔道,一旦被人誘導,便集體發狂,釋放出心中的魔鬼,使全國成為恐怖的大瘋人院。

前些年一位中共最高領袖的後代訪問德國後對我說:"與經歷過納粹時代的老一輩談起中國"文革",他們特別能理解。"紅衛兵成為"文革"的第一批社會打手,就類似"衝鋒隊"。小將們是"無知者無畏",但充其量只是幫凶角色。北京和全國各地發生的普遍暴力,不是什麼自發的"群眾革命行動",各街道派出所都向紅衛兵提供了本轄區的抄家對象名單。據《北京日報》,1980年12月20日披露的數字,從8月下旬到9月5日止,北京市共打死1772人。但社會暴力造成的大量自殺者,顯然未被統計在內。

母親所住胡同里,那位和善慈祥的傅毅茹老太太,家住獨門四合院,熱心鄰里公益,曾被推選為街道主任。她年輕時應當是個美人,平日白髮修齊,衣著整潔,保持著老年婦女的風度。老太太已故夫君是位舊時的小官僚,於是列入抄家名單,從褥墊下搜出短刀一把(我懷疑是有人栽贓),頓時罪在不赦,慘死於紅衛兵的皮帶之下。另一位周康玉女士也是獨居小院,據說是天津名門周家的後裔,平日十分低調,但既屬於"大資本家"眷屬,自然在劫難逃,打成半死以後,掙扎著上了吊。

死者已矣,苟活者活罪難逃。大街小巷中,一下子平添了許多掛著黑牌掃街掃廁所的"牛鬼蛇神",其中許多是白髮蒼蒼的老頭老太,我所見到的最高齡者,是一位已超過九十歲的老先生。印度和日本從事賤役的賤民們,在我們這個文明古國中,又增加了不少同類,街道衛生大為改善。

這條胡同是東城區財政局所在,該局臨時成為抄家物資倉庫之一。我曾見一對老態龍鐘的夫婦,大約屬於"小業主"階層,推拉著老北京揀破爛用的四輪"地坦克",上載一堆破舊的生活用品,步履蹣跚地到財政局請求上繳,說是紅衛兵命令送來的,但該局不收。問"哪兒能收?",答"自己問去。"於是又艱難地挪走。由是得知,某些抄家對象還要服"送貨上門"的勞役。

抄家過後,北京的大小拍賣行里,堆滿各種抄來的高檔硬木家具(文物除外),以極低廉的價格出售,據說有識貨者乘機購入,發了一筆小財。至於揀垃圾獲得珠寶、黃金、銀圓者,更大有人在。

某日母親得到街道通知,每戶發給小票一張,持票可購抄家物品一件。這屬於"革命群眾"待遇,她不敢不去。稍後帶回一件三層的精巧食盒,說是周康玉家的,作價五毛。這件物品一直使人有殺人同謀的負罪感,只好當作那個荒唐年代的一件"文物",保存至今。

這場社會財富再分配,居民廉價分得的,只是幾滴餘瀝,聊為封口之資罷了,真正的大頭在國庫那邊。一個有憲法的泱泱東方大國,不靠發展生產力來增加社會財富,卻靠製造"階級鬥爭"來剝奪公民的私有財產,殆非為政之正道。

一言奪命,女童喪母

前面說到,母親的幾位鄰居,在抄家時被紅衛兵打死。其中最年輕的一位是張潔鳳,她曾是美洲著名僑領司徒美堂的夫人。

現在的年輕人,很少知道這位司徒老人了,但在上個世紀的華人社會和洪門袍澤中,他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與陳嘉庚先生齊名的華僑領袖。司徒先生原籍廣東開平,早年到美國當勞工謀生。他身強力壯,為人豪俠仗義,逐漸成為美洲洪門的"致公堂"的掌門人之一。國父孫中山先生早年在美國從事革命活動,得到司徒先生從組織到資金的支持,孫先生還擔任了"致公堂"的"紅棍"(相當於執法者)。因此老先生的革命資歷,至少與國父是同一輩分。

司徒老人身為革命大老,反對小輩蔣介石的獨裁,故受到毛澤東的禮遇。他曾作為美洲華僑代表,參加新政協和開國大典,擔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員等要職。1955年老人逝世時,廖承志致悼詞,周恩來林伯渠扶靈,備極哀榮。

張潔鳳也是廣東人,但不是老人的原配。據說她曾是一名貼身使女,屬於苦出身,後來收房成為夫人。老先生逝世時她還很年輕,年方三十左右,文化不高,人長得小巧玲瓏。她享受著國家對知名人士遺孀的待遇,每月有七十多元的生活補貼,與她家原先的警衛同住在一個小宅院裡。

一位年輕孀婦,自然有再嫁的權利。於是她不時參加一些舞會之類的交際活動,以選擇未來的生活伴侶。記得那時經常與她結伴前往的,有一位林光明女士(又名林妹殊,即前些年大名鼎鼎的氣功師郭林),以及母親的老同學黃瑞華(黃紹竑前妻)。後來張女士終於覓得意中人,是一位在雲南工作的工程師。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作者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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