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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革恐怖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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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沒留下多少遺產,張潔鳳作為知名人士遺孀,如果再婚,就意味著必須放棄國家的生活補貼,這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於是張女士採取變通辦法,到雲南與工程師秘密結婚,生下一名可愛的女嬰後,帶回北京生活,對外說是抱養的。

"寡婦門前是非多",至少那位前警衛一家是瞞不過的。內情逐漸透露出來,於是街坊四鄰對她的"生活作風"開始有所議論。如今自由開放的少男少女們,恐怕無法理解在那個禁錮人慾的年代,一位頂著"知名人士遺孀"名分的女子守節之艱難。這愛和被愛的權利,對於張潔鳳竟是致命的。

抄家一開始,街道便招來紅衛兵,誣稱張潔鳳是"壞分子",剃陰陽頭、抄家、批鬥,厄運一下子降臨到無助的女人頭上。她被扯開雙臂懸吊在房樑上,輪番用皮帶抽打……張潔鳳很快奄奄一息,哀求看在年幼的女兒面上,饒她一命。但在場民警對紅衛兵示意:"革命哪有不流血的?"於是再遭暴打,當即撒手人寰,撇下年僅六歲的小女兒。

小女孩成為無母的幼雛,孤苦伶仃地靠鄰居的一點施捨活著。有時她在胡同里遇見我,照例會叫一聲"小東哥哥",但我所能給予的,僅僅是撫摩一下稀黃的頭髮,安慰兩句。我沒有隨身帶食物的習慣,也沒有錢。

在那個荒唐的年代,"黑五類"中最荒唐的品種,莫過於"壞分子"。這是一個模糊不清的概念,任何不為體制或世俗所容,而又無法扣上地、富、反、右"帽子"的人,都可以被劃為"壞分子",是一種"百搭"身份。而張潔鳳從未被戴上過任何"帽子",只因過得比別人幸福了一丁點兒,就招來殺身之禍。

終於有一天,我在胡同里見到心酸一幕:那位頭髮花白的工程師從雲南趕來,牽著女孩的手,各人手裡拎著一個小包袱,蹣跚著沿胡同向大街走去,準備離開這塊傷心之地。遠遠跟在後面監視的,是街道上的幾位"小腳偵緝隊"。

女孩望見我,又令人心碎地叫了一聲"小東哥哥",我心中百感交集,望了望虎視眈眈的街道幹部,欲言又至,保持著距離慢慢前行。這是我走得最長的一段路。拐出胡同時,趁"小腳偵緝隊"看不見的空擋,我迅速上前,將所知張潔鳳慘死真相,對女孩的父親敘述了一遍。此時街道幹部又跟了上來,警惕地注視著,我無言地目送父女倆上了無軌電車。

一年後工程師攜女兒從雲南來看我和母親。據他說,家難發生後,接到司徒家的親戚(著名畫家司徒喬之弟婦)來信,方趕來接走女兒。這次是專程來解決遺留問題,他已經找到了當年的紅衛兵、民警以及有關單位,但問題沒有解決。

"文革"結束後,某日我接到一名女孩的來信,說她和爸爸到了北京,約在北海公園前門見面。我一時竟搞不清來信人是誰,如約前往,方知是張潔鳳的女兒和丈夫。女孩已長成少女,大人則更加蒼老。劫後重逢,望著相依為命活到如今的一老一小,如同惡夢醒來,良久竟相對無語。

得知張潔鳳仍未落實政策,我幫忙出了些主意,起草書信向統戰部和僑務部門申訴。張潔鳳畢竟是知名人士眷屬,終於發還財產、配給住房,給女孩安排了工作。父女從此定居北京,但死者永遠不能復生。

張潔鳳在海外洪門中,肯定夠得上"祖師奶"級的輩分,敢於冒犯她的人,難免不落個裝進麻袋、沉到水底"種荷花"的下場。她選擇留在中國大陸,做一名幸福的普通女人,然而偉大時代竟不容熱愛生活的小女子活下去,她為愛情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我不知道,那些置人死地的民警、街道幹部和紅衛兵們,今生能否擺脫良心的折磨?我無法想像,一名眼看著母親被活活打死的六歲女孩,心靈上創傷能否癒合?我很想知道,張潔鳳彌留之際,想對至親至愛的女兒和丈夫說些什麼?

母女攜手,化蝶雙飛

母親當年在中國公學讀書的時候,有幾位要好的女同學,其中一位名叫張為璇,我稱她為張阿姨,她的女兒劉小遷,是我幼年的玩伴。張阿姨戴著一副厚厚的深度近視眼鏡,是一位胖胖的、和藹可親的知識婦女,一口吳儂軟語。她也是個普通人,但其父張一麐卻大大有名。

張老先生曾是袁世凱的重要幕僚,但因反對袁氏稱帝,幾與袁氏割席,被從大總統府秘書兼政事堂機要局長的職務上調離。晚年老先生定居蘇州,父親因"七君子案"被捕入獄後在蘇州關押,他與李根源、陶家瑤等蘇州耆宿,都曾予以聲援和關照。"七君子"出獄時,老先生也是保人之一。"八一三事變"後,他與李根源、馬相伯等組織"老子軍",誓死抗敵。抗戰期間他是國民參政會的參政員,素以持論公正著稱,受到周恩來的尊敬。

張阿姨家道殷實,夫君劉先生是一位工程師。女兒劉小遷是個白白淨淨的小姑娘,小我一歲,曾與我在幼兒園同學,常在一起玩"扮家家酒"遊戲,我當"爸爸",她當"媽媽",女兒自然是洋娃娃。小孩子還不懂得"家庭"是怎麼回事,有一次到張阿姨家玩,我曾正式宣布將來要與小遷妹妹結婚,被母親當場訓斥,鬧了個大紅臉。

後來劉先生工作調動到邯鄲,而北京市要將"複雜分子"通通清走,將偉大首都搞成"水晶城",不允許張阿姨繼續居留。於是她聽從我母親的建議,給周恩來寫了一封信,母女獲准移居蘇州老家。小遷那時已是個身材高挑的少女,走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張阿姨與母親保持著通訊聯繫,"文革"爆發後,人人自顧不暇,音問中斷。不久偉大領袖支持革命師生搞"大串聯",我因為"出身"不好,一直拖到1966年11月,才到學校"革委會"開出一份介紹信,揣上父親給的二十元錢,擠上比沙丁魚罐頭還要憋悶的火車南下。

行前父親要我去一下蘇州,看望他的老朋友周瘦鵑;母親則囑咐一定要去看張阿姨,然後到上海看望舅舅以及她的另外兩位同學。

在蘇州下車,住進"革命師生接待站"後,立即梳洗一翻,準備去張阿姨家。我那時已處在模模糊糊的青春萌動期,想起馬上要見到小遷妹妹,不知她如今出落成何等俏模樣,心情多少有些興奮。

張阿姨家原住在蘇州城內吳殿直巷,老宅早已易主。她給母親的信,都註明"蘇州富郎中巷××號顧乃文轉",顧氏為當地名醫,與張家是世交,張阿姨回鄉定居,便成為顧家房客。到達觀前街附近的富郎中巷時,天色已晚,我立在一座黑漆大門前怔住了--門上貼著紅衛兵的大封條。

不得已向路旁一位小姑娘打聽,孰料她竟嗲聲嗲氣爆出一條驚人信息:"顧--乃--文?--他死嘞!"我心知不好,趕快解釋是找顧家房客。經一位好心鄰居指點,我在附近的一座破院子裡找到了張阿姨,但不見小遷,據說是隨學校參加學農勞動去了。

顧氏為姑蘇世家,宅第中亭台樓閣,曲徑迴廊,當然是抄家的重點對象。他不堪鬥打侮辱,跳樓自殺了。張阿姨雖是房客,但因為家中陳設講究,又是名人之後,連帶著也遭抄沒,如今已是家徒四壁。張阿姨做了蛋炒飯給我充飢。她現在全靠丈夫寄來的工資,維持母女生活。談起北京家中情況,我據實相告,她說人活著就好。張阿姨談吐樂觀,我覺得可以放心向母親復命了,不過沒能見到小遷,心中多少有些惆悵。

我在蘇州只打聽到周瘦鵑被抄家,後來才得知這位鴛鴦蝴蝶派作家兼盆景名家,當紅衛兵摧毀了他嘔心瀝血培育的盆景之後,便殉了那些至美靈物,在自家花園投井自盡,落了個"人琴俱亡"的結局。

上海的舅舅平安,但母親的兩位同學皆遭抄家。行至杭州,"革命師生接待站"設在"南屏晚鐘"的淨慈佛院大殿裡,莊嚴佛像已蕩然無存,僅發現一尊雕工精美的漢白玉觀音,橫倒在後院的山坡上,但已經沒有了頭。接待站的伙食很好,但每天燒飯的燃料,是一籮筐接一籮筐的佛經雕版……。到南昌後我無心再走,折回首都。

張阿姨與母親的通訊時斷時續,到了"清理階級隊伍"的1968年,突然消息全無。母親得到一個不確切的傳聞:張阿姨和小遷一同上吊自殺,但始終不肯相信。她們既不是"黑五類"更不是當權派,沒有必死的理由。

"文革"結束後,人們開始尋找在浩劫中下落不明的親友。我在董竹君、許寶騤兩位前輩的熱心幫助下,輾轉找到了張阿姨在北京的弟婦。當向這位老太太說起我母親是張為璇的同學時,她平靜地回答:"我還記得令堂,可惜為璇早已不在人世了。"這本是我心中預料的答案,但還不甘心,又問小遷妹妹下落。老太太一下子痛哭失聲:"為璇把她也帶走了!"原來"清理階級隊伍"時,劉先生被圈禁審查,工資被扣,音訊全無。張阿姨生活來源頓時斷絕,這意味著將失去最後的自尊。她不能過那種四下哀求"嗟來之食"的生活,毅然帶著愛女走上不歸路。待到劉先生解除審查,已經家破人亡。

與周瘦鵑先生一樣,張阿姨屬於那種極有教養、斯文安逸的蘇州人,一輩子從未傷害過任何人,也禁不起任何傷害。母女兩代閨秀,象兩件潔白細薄的精巧瓷器,任何震動都可能是致命的。我這位兒時玩伴,十七歲的花季少女,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牽著母親的手,象蝴蝶一樣從這個瘋狂的世界上悄悄飛走,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比我晚一年來到這個世界,但生活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除了親友的哀痛之外,甚至沒有給社會留下任何記憶。

多年來一直想不明白,是什麼樣的母親,能忍心讓女兒殉葬?我不敢想像當晚母女相對投繯的細節。今天忽然醒悟:"質本潔來還潔去",是女兒自願選擇追隨母親,保持做人的尊嚴。

行文至此,悲泣不能自抑……

所有這一切,都是以一場"大革命"的名義進行的。

法國大革命的殉難者羅蘭夫人說:"自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名義而行!"將"自由"換成"革命",有什麼區別嗎?

魯迅筆下的狂人,從千年禮教的煌煌典籍之中,"仁義道德"的字縫之間,好不容易解讀出"吃人"二字。那場"光焰無際"思想照耀下的"大革命",省卻了無數繁文縟節,直接張開血盆大口,不但當場吞噬活人,更吞下一代人心。

我不斷懺悔曾經對師長的傷害,我不再記恨任何無知者的傷害。人們可以相互原諒以往,但歷史從未寬恕過任何罪惡……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作者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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