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 人物 > 正文

顧准誤入中共 兩次被劃為右派 家破人亡圖)

—原標題: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作者:

樓肇明與顧准下過棋,曾說很不敢恭維他的個性「尤其在復盤時,他往往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對我的漏著、昏著特別敏銳,我雖然贏了棋,卻終是給他不留情面地指斥訓誨一番。他明明白白下輸棋,卻像一位十足的贏家。」

後來他聽說,顧有一本中英文對照的《聖經》,有一天他看的時候,被軍宣隊的一位參謀發現了,便訓斥他,「馬克思早就說過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你怎麼能看這樣的書?」

過了幾天,顧准拿著一本《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去問這位參謀:「列寧說修正主義者『為了一碗紅豆湯出賣了長子權』,是什麼意思啊?」

這位參謀答不上來,顧准說:「這個典故出自《聖經》。你不讀《聖經》,就根本讀不懂列寧。」軍宣隊的人從此有意識地避開顧准,即使看見他在看書,也繞著走,以免尷尬。

樓說從那之後他理解了顧准「到頭來,在局外的觀局者看來,似乎被監管的對象不是他,而是監管者自己。不認輸,不服輸,甚至倒輸為贏,顛倒被欺凌和被侮辱的處境」。

中國的知識分子,在歷盡劫難之後的八十年代開始沉痛的反思,回到的是巴金式的常識「沒有神,也就沒有獸,大家都是人」。

顧准卻在文革還沒有結束的年代,不僅要做一個人,還用笨重的力量返身逆流而上,一直上溯到馬克思所尊崇的黑格爾哲學的源頭,看到了杯子的底上刻著「神」這個字——「歷史唯物主義有一個前提——存在一個必然規律,而這個『圖式』沒脫離宗教氣味,不是以發現自然界與社會歷史的奧秘,不斷增加認識程度為其全過程,而要求一個世界圖式,由此建立目的論,建立必然與自由等等一套倫理觀念的東西」

他評價它「絕對真理不外是神界或是神界的化身」。

這種智力上的進取,不是跪倒在世俗權力腳下的人類頭腦能夠創造出來的。

有了這種窮盡事理的邏輯,就不可能扯謊,也不可能屈服。

他的妻子汪璧,原名叫方采秀,結婚的時候,他們都在做地下革命工作,顧十九歲,她二十歲,一起流亡,他當時發表文章的筆名多是「懷璧」,情意拳拳。

他說過,她是他唯一可傾訴一切的人。

他被撤職後,「我對她說有些寂寞之感,她說讀書了就不寂寞了,這是對的」

每周六,她都準備一冊小說讀給他聽,他喜愛《安徒生童話》。

她出差,他在日記里寫「悒悒寡歡」。

他打成右派到商城後,日子已經難熬起來了。

「接秀信,語句公式化,來商城後第一次半夜嗚咽」。這話讓人心碎。

她讓顧用自己的40元的生活費買書,她自己的工資用來撫養五個孩子和一個老人。

他記下唯一忘憂的時刻,是雨雪中的凌晨四點半,在外廚房幫著燒火,「火大,有幸福之感,一時腦袋中想起想寫的東西都忘卻,簡直是陶醉了」。

1966年,他被秘密羈押,在自述中說「我在監獄中的態度非常頑固,直到了死不悔改的地步」他是全國唯一兩次被劃為右派的人。

他的母親這時已經八十多歲,在屋子裡只語無倫次地重複一句話「我怎麼還不死呢?我怎麼還不死呢?」

他從被關押地回來把母親送到山西的妹妹家,臨走的時候,他的母親「死死地盯住他看了半響」。

那是他們母子的訣別。

大雪的小年夜,妻子提出離婚,他痛快地答應了。他是從那之後得了心臟病的。

方采秀給家人的信中曾說,一旦摘帽,可以立即復婚,顧准對此抱著迷信般的希望,在周口店裡他痛苦於「刮鬍子刀盒被馬蹄踏碎,鏡破之讖」

他仍然每周給妻子寫信,方每信必看,但不再回。他們商量過,為了保護孩子,寧可讓他們認為父親是錯的。

他們之後只見過一面。

他回家想看望家人,看見她滿口的牙都脫落了,嘴癟著,一臉病容,極度憔悴。「你害人害得還不夠嗎?」她說。

他「實在不忍心」,走了。

冬天冷,他寫信說回來取衣服,到了門口,發現所有的衣物都被放在門外,門關著,他久敲不開。走的時候,他把一張存摺和糧票從門下塞了進去。

回到單位,他收到一張四個孩子簽字的脫離父子關係的紙,把他的戶口和糧食關係也轉來了。

他在日記里寫「從此以後,就連他們每月寄糧票來的字跡也看不見。我想念他們。」

1969年,他預感到妻子出事了,他向組織保證她死了,瘋了,病重了,都一不影響改造,二不影響下放,組織告訴了他實情,但是「死期,死況,遺言,一概不知」。

汪壁是因為被揭發在5年前曾經幫助「反革命分子銷毀資料」而自殺的,她把他的所有手稿用水浸濕,揉爛,再放到馬桶里用水衝下去,資料太多了,以至於全樓的下水道都發生了堵塞。這樣的事情,在解放前的革命年代裡,她也為他作過。

他唯一得到的悲憫,是他可能終生都不知道,汪璧是喝消毒用的來蘇水自殺的,死狀極慘。

她的遺書只有一句話「幫助反革命分子銷毀材料罪該萬死」。

她對孩子都沒有留下遺言,兒子說,她離婚是為了我們孩子,內心非常痛苦,在提出離婚之前,已經有自殺的念頭。

只有顧准明白「她已經實在支持不住了……」

他寫知道死訊後「我就去打飯來吃,吃了幾口飯,悲從中來,臉伏在飯盆上失聲大號」然後他寫「但我還是抑制住,努力要把飯吃完,我要活下去……」

在那之後的日記里,他再也沒有往年的汪洋恣肆,幾乎看不到任何個人化的議論和描述,僅有三次從夢裡「痛哭而醒」的紀錄,都是關於妻子的回憶「此生所有歡樂場面,都是她給的」。

據駱耕漠回憶:「那時,顧准手頭拮据,卻買了一盞有兩個綠玻璃燈罩的雙頭檯燈。江明問他,為什麼買兩個頭的燈?他只是沉默,不回答。後來我們才知道,他是為了紀念死去多年的汪璧,仿佛妻子仍舊坐在他的對面。」

他後來看《茵夢湖》,寫一個人失去自己所愛的女人,孤獨終老,他淚流滿面地看完,還書的時候說「哀而不怨,哀而不怨」。

吳敬璉說「就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天。他還跟我說了一句,他說他一輩子只愛過一個人。」

在他身上,我才理解了胡適說過的話「愛情的代價是痛苦,愛情的唯一辦法是忍受痛苦——這話也適用於愛國與學理」

顧臨終前,簽了認罪書,他哭了,他說這對他是奇恥大辱,但也許能改善孩子們的處境。

但那還是1974年,他的孩子拒絕在他臨終前來看他,「在對的事業的熱愛和對顧準的憎恨之間,是沒有什麼一般的父子關係可言的」。

12月3日凌晨,大風雪,他去世了,「我已經原諒了你們,希望你們也原諒我」這是他最後一句留給孩子的話。

顧準的孤獨不同於因為境遇導致的落寞——落寞里還可以充滿幻覺或者憧憬。他的孤獨,是一個認識到絕境之後,又心甘情願地停留在這個絕境當中的選擇。

他曾經是最具備理想主義氣質的人,等他一旦認為到理想主義變成專制主義的根源之後,幾乎是在頭腦中把自己殺死了一次。

那是血肉模糊的廝殺,一個人對過去信仰過的東西不再有敬畏之情,要經歷極大的思想危機,從「詩意的理想主義」到「轉到冷靜的分析」時,十分痛苦,他說自己象托爾斯泰筆下的列文那樣「為我的無信仰而無所憑依」。

但是他克服了。

這個克服不是靠簡單的仇恨和破滅。是靠認識,推導,批判。真正的批判,批判自己曾真誠信仰,並奉獻了全部生活的東西。

同時批判並不意味著「獨斷,罵倒,抹殺」,而是重估一切價值,「能夠繼承和吸收一切良好的東西,能夠雄辯地批判一切不正確的東西」

他就象朱學勤說的,「黑暗如磐,一燈如豆,在思想的隧道中單兵掘進」

他曾一再批評中國人正因為沒有笨勁,懶得窮根究底,所以,「中國有天才,而沒有科學上系統的步步前進,不停滯、不倒退的前進。中國人善於綜合,都是根據不足的綜合。」他沒有著書立說的機會,只能在和弟弟的通信中,用「熱戀般的熱情」寫下厚厚的筆記,用他說的「窮根究底的笨拙憨態」,寫下《希臘城邦制度》《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用吳敬璉的話說,他對一切的研究其實都指向「娜拉走後怎麼辦?」——無產階級的革命之後,政治和經濟向何處去?

此時,文革尚未結束,他已經風燭殘年,病入膏肓,他自己也知道,沒有人會去聽一個老人的喃喃自語,但他寫道「學術自由和思想自由是民主的基礎,而不是依賴於民主才能存在的東西,因為,說到底,民主不過是方法,根本的前提是進步,唯有看到權威主義會扼殺進步,權威主義是與科學精神水火不相容的,民主才是必須採用的方法。唯有科學精神才足以保證人類的進步,也唯有科學精神才足以打破權威主義和權威主義下面恩賜的民主」

靠直覺也可以批評,但是,顧準式的批判,是把包裹著理想外衣的絕對真理,從底部撬動的力量,這是剷除它的合法性的最強的力量。

這就是顧準的力量,窮盡事理的邏輯的力量。

象貝多芬的四重奏里反覆迴旋的「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他在三里河的中科院大樓里工作過,我才知道他離我住的地方這麼近,不過現在那裡看門的人根本不知道顧準是誰,住過哪間房子了。

他的骨灰有一半就撒在我家附近的河裡,因為暮年時,他常常在這條河邊上漫步,他那時仍然穿著背帶褲,一直戴著一頂從舊帽子上拆下來的白布襯裡,沒人知道為什麼,也沒人問過,我猜他也許是為妻子服喪。

不知道在這條河的邊上,他的頭腦暫時歇息,暮色四合中,一個人走回去的時候,是怎麼樣的無望和悲愴?

很多次從電腦前直起身,看到窗外那條河的方向,我都想起顧准——如果他有一個還算平靜的時代,有一張書桌,他將能創造出什麼?

知道了他的存在,人就沒有權力狂妄,也沒有權力虛無。他早就說過,歷史讓人不可能發牢騷。

但知道了他的存在,就象王元化說的,你也再不可能平靜,「許多問題一經作者提出,你就再也無法擺脫掉。它們促使你思考,促使你去反省並檢驗由於習慣惰性一直紮根在你頭腦深處的既定看法」。

我受益於他最深的,是他對人類永恆進步的信仰,去世前,他留給吳敬璉的話是「待機守時」——「總有一天要發生變化,發生變化時要拿得出東西」

改革開放後,當吳敬璉成為中國市場經濟改革的先驅後,他說「顧准改變了我的全部人生」。

在顧去世十年後,他的兒女們有機會看到了由他的日記和通信整理成的書稿。

「人生只有一個父親,我們對這樣一個父親做了些什麼呢?」顧準的大女兒寫道「為什麼我們都有強烈的愛國心,都願意獻身於比個人家庭大得多的目標而長期視為殊途?……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所接受和奉行的一套準則,為什麼容不進新鮮的,可能是更為科學的內容?究竟哪一部分需要審查,更新,以避免以後對親人以至社會再做蠢事?」

我們也是顧準的後代,能夠正視這些問題,才能無愧於顧准,才能說幾十年來,時代的確是在進步的,兩岸猿聲空啼而已。

顧准反對將任何人神化,他的思想也並非完美,但是將來的時代評價一個人,不會簡單地基於得失功過。

遇羅克說過「所謂的不朽,就是在後代的心中引起共鳴」

(略有刪節)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1/0123/154883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