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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除了運動沒有任何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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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我剛九歲,上小學二年級。常聽人說自己小時候如何,吹噓童年怎麼樣,我是個反應遲鈍的人,開竅晚,說起來慚愧,九歲以前的事情,能記清楚的竟然沒有幾樁。很多記憶都是模糊的,一些掌故和段子,是經過別人描述以後,才重新植入了我的大腦皮層。往事是別人幫著我一起回憶才想起來。記得有一天課間休息,一位美麗的女同學突然站到了我面前,用很純真的口氣,問我母親是不是叫什麼。我說是呀,她就是我母親。接下來都不說話,有那麼短暫的一小會,大家都啞了,然後女同學眼睛一閃一閃地說,昨天晚上她去看戲了,是我母親主演的《江姐》。

永遠也忘不了這位女同學的表情,圓圓的眼睛紅潤的臉色,讓人神魂顛倒,讓人刻骨銘心。我似乎是從那時候才開始知道事,才開始有明確的記憶。那年頭,孩子們心目中的明星,不是漂亮的名演員,而是故事中的英雄人物。我們滿腦子都是黑白分明的好人壞人,個個嚮往烈士和革命,人人痛恨叛徒和反革命。女同學的羨慕表情,仿佛我真是江姐同志的後人,真是烈士遺孤。也許只是自己有這樣的錯覺,為了這錯覺,我得意了好幾天。我覺得那女孩子愛上我了,當然事實的真相應該是,我愛上了那個女孩子。我的小腦袋瓜里亂七八糟,時間和空間都發生了錯位。課堂上讀過些什麼書,老師在說什麼,已經記不清楚,我成天陶醉在革命後代的得意之中,享受著一個烈士遺孤的幸福感覺。母親的光環籠罩著我,她在舞台上的走紅,伴隨著我的童年。我的耳邊反覆迴響著「這是誰的兒子」的絮語,她和她所扮演的英雄人物融為一體。母親的女弟子對我寵愛有加,見了我,誰都會發出一兩聲驚奇的尖叫。她們搶著抱我,哄我,帶我出去玩,在我的口袋塞糖果,塞各種各樣好玩的小玩意。那是個忙亂的年代,我沒有多少機會和父母在一起親近,印象中,他們很少有時間跟我敷衍。英雄人物的光環只是一種錯覺,我的父母整日愁眉苦臉,總是處在這樣那樣的運動之中。負責照看我的保姆,常常為整理他們的行李抱怨,因為父母要不斷地出門,要上山下鄉,要去工廠煤礦,去社會的各種角落,參加四清,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在還不懂什麼叫「體驗生活」的時候,我已經先入為主,無數遍地聽到了這四個字。

文化大革命運動,只是一系列轟轟烈烈運動中,最大最漫長的一個。文化大革命並不是在某一天突然開始,也不是突然就結束。它像一段源源不斷的河流,和過去割不斷,和以後分不開。我有意義的記憶,恰恰是從文化大革命開始的,它開始變得清晰起來,成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也就是在九歲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母親並不是什麼英雄人物,她的走紅已變成了一個巨大包袱。現實與想像,有著太大的距離。那年夏天,大家在院子裡乘涼,我聽見大人們正用很恐怖的口吻,談論著剛開始發動的文化大革命。我們的院子裡住的都是名人,都是所謂的「三名三高」。我從來就沒弄明白什麼叫三名三高,只知道「名演員」和「高級知識分子」這兩項。街上不時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隱隱地有人在呼喊口號,我聽見母親說,她已經準備好了一雙布鞋,革命群眾要讓她遊街示眾的話,就穿上布鞋,這樣腳底不至於磨出水泡來。我的父親照例是在一旁不吭聲,有一個鄰居說誰誰被打死了,誰誰被打折了腿,他們小心翼翼議論著,已經預感到大難就要臨頭。一個個惶惶不可終日,七嘴八舌,最後得出了共同結論,這就是造反派真衝進來揪人,絕對不能頑抗,要老老實實地跟著走,有罪沒罪先承認了再說。

我不明白學校為什麼突然可以不上學了。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這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天天都跟過節一樣。我們的小學成了紅衛兵大串聯的集散地,外地來的紅衛兵小將安營紮寨,在教室里打起了地鋪,把好端端的學校糟蹋得跟豬圈一樣。他們臨走的時候,桌子掀翻了,板凳腿卸了下來,電線和燈頭都剪了,說是那裡面的銅芯可以賣錢。文化大革命在我最初的記憶中,就像是狂歡節,痛痛快快砸爛一切,稀里嘩啦打倒一片。這個城市裡到處都是外地的孩子,而比我們大的一些本地孩子,也都跑到別的城市去革命串聯了。那些兄弟姐妹多的同學,沒完沒了地向我吹噓哥哥姐姐們的冒險。外面的世界實在太精彩,我記得當時最痛苦的,就是恨自己歲數太小,因為小,很多好玩而又轟轟烈烈的事情都沾不上邊。

在我印象中,文化大革命除了革命,沒有任何文化。那時候街面上熱鬧非凡,到處生機勃勃,到處陽光燦爛。最喜歡看的是遊街示眾,被遊街的人戴著紙糊的高帽,胸前掛著牌子,敲著小鑼,打著小鼓,一路浩浩蕩蕩地就過來了。我們歡天喜地迎過去,跟著遊街的隊伍走,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再跟著另一支遊街的隊伍回來。我已經記不清楚那些被遊街者的面孔,甚至也記不清楚他們胸前牌子上寫著的字,看上去都差不多,是些什麼人在當時就不在乎,現在更沒有必要回憶。我們跑到南京大學去看大字報,看漫畫,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表演節目。這裡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心,是各種激烈運動的策源地,是地方就掛著高音喇叭,是地方就有批鬥會,沒有白天黑夜,沒有春夏秋冬。十多年以後,我成為這所大學的一名學生,當時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這個學校怎麼變小了。在我的記憶中,人山人海的南京大學,廣闊得像森林一樣無邊無際。

我們經常跑到我父母的單位去玩,家屬大院與那裡只是一牆之隔。有一天,我看見滿滿一面牆,鋪天蓋地都是我母親的大字報。仿佛今天街頭見到的那種巨幅廣告牌一樣,我和小夥伴站在大字報前面,顯得非常渺小。母親的名字被寫得歪七扭八,用紅墨水打了叉。記得當時自己非常羞愧,恨不得挖個洞,立刻鑽到地底下去。小夥伴們津津有味地看著,我逃不是,不逃也不是,硬著頭皮在一邊陪看。大字報上的內容早記不清楚,只記得說到母親的反黨言論,有一句無論如何也忘不了,那就是「共產黨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這句話實在太形象了,很引人注目。一起看大字報的小夥伴轉過身來,指著我的鼻子申斥:

「這話太反動了,你母親怎麼可以這麼說?」

我也覺得反動,太反動了。

小夥伴氣鼓鼓地說:「你母親竟然要把共產黨扔到茅坑裡!」

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要這麼說,怎麼能這麼說。它成為我心中的一個秘密,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有一次聊天,偶然問起母親,她大喊冤枉。母親說我是共產黨員,你父親也是,我幹嗎要這麼說呢。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記不清了。

抄家是很多人都會遇到的。有一天,突然來了群氣勢洶洶的紅衛兵小將,把我父母押到了角落裡,袖子一捋,翻箱倒櫃抄起家來。要說我一點沒有被這大動干戈的場面嚇著,那可不是實情。我被帶到了廚房,小將們用很文明的方法,十分巧妙地搜了我的身。她們如數家珍,強烈控訴著我父母的罪行,然後一個勁表揚誇獎,說我是好孩子,說我是熱愛毛主席的,會堅定不移地站在共產黨一邊。她們一點也沒有把我當作外人,知道我身上藏著許多毛主席寶像,說僅僅憑這一點,已足以證明我是無產階級司令部里的人。

這些話說到了一個小孩子的心坎上,在那年頭,沒有什麼比這種認同,更讓人感到貼心,感到溫暖如春。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我的身上確實收藏豐富,當時搶像章很厲害,害怕別人來搶,我把所有的像章都反別在衣服上。結果就像變戲法一樣,我掀開這片衣服,亮出了幾塊寶像,撩起另一塊衣襟,又是幾塊寶像。小將們一個個眼睛放出光來,驚嘆不已。好幾位造反派是我母親的得意弟子,原來都是極熟悉的,她們在我身上摸來摸去,把我哄得七葷八素,目的卻是想知道母親有沒有把什麼東西,偷偷轉移到兒子的口袋裡。我對她們不無反感,只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因為那時候已經有了些性別意識,被這伙女造反派弄得很彆扭。一個造反派摸索完了,另一個造反派又接著過來摸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讓她們給搜尋遍了。突然,一個小將跑過來報喜,說是找著罪證了,這邊的幾位小將頓時興奮起來,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也顧不上我了,扭頭都往那邊跑。

我隱隱約約聽說是抄到黃金了,這在當時,就是個了不得的罪證。在我少年的記憶中,黃金絕對不是個什麼好東西,只有地主資產階級才會擁有,只有反動派才會把它當作寶貝。擁有黃金意味著你與人民為敵,意味著你是萬惡的剝削階級。聽說那些被抄家的壞人,常把黃金藏在枕頭芯里,埋在地板底下,既然是從我們家抄到了黃金,我確信自己父母像紅衛兵小將說的那樣,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們家有很多書櫥,聽說抄到黃金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幾根鑲在書櫥上黃燦燦的金屬軌道。我至今都不明白,當時為什麼會這麼想,為什麼會有這樣自以為是的誤會。也許是保姆和別人說過,我們家的書很值錢,也許是小人書和電影裡的階級鬥爭教育,讓我產生了高度的革命警惕。反正當時確信不疑,認定那些金屬軌道就是黃金。我的父母把黃金鑲在書櫥里,以為這樣就可以蒙過別人的眼睛,可是他們沒有想到,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革命群眾都是孫悟空,個個都是火眼金睛。

後來才知道,所謂黃金,不過是我奶奶送給母親的一根金項鍊。我聽見了母親挨打的慘叫聲,造反派此起彼伏地訓斥著,顯然並不滿意只有這麼一點小小的收穫。他們繼續翻箱倒櫃,繼續惡聲惡氣,動靜越來越大,收穫越來越小。我一個人待在廚房裡,心裡七上八下,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不時地有造反派跑到廚房來,這兒看幾眼,那裡摸幾下,連油鹽醬醋的瓶子,都不肯放過。在舊作《流浪之夜》裡,關於抄家,我曾經寫過這麼一段文字:

一直抄到天快黑,大失所望的造反派打道回府。除了廚房,所有的房間都被貼上了封條。我的父母就在這一天進了牛棚,保姆也拎著個包裹走了,只留下我孤伶伶的一個人。

我整個地被遺忘了。我的父母把我忘了,造反派也把我忘了。

天很快黑了下來,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一個人待在寬寬大大的廚房裡,真有些害怕,於是便跑到大街上去。

那天晚上,我在大街上流浪了一夜。或許也可以稱作是一種出走吧,自記事以來,還從未一個人離家這麼遠過,更沒有深夜不歸的經歷。我為自己生長在這樣的反動家庭感到羞愧,決定離開,決定跟與人民為敵的父母徹底決裂。夜色降臨,我不知道自己要去什麼地方,身無分文,茫然地在街上走著,哪兒人多就往哪兒去,哪兒好玩便往哪兒鑽。這一夜,遇到的稀奇古怪,要一筆一筆說清楚,還真不容易。大街上燈火通明,在市中心的廣場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正輪番演出行動劇,給我留下最最深刻記憶的,是一段輕鬆活潑的天津快板書。在當時,再也沒有什麼比快板書更適合街頭宣傳,說書者戴著個大鼻子扮演劉少奇,動不動就來這麼一句,「提起了劉少奇,他不是個好東西」。這詞非要原汁原味的天津話說起來才有趣,快板噼噼啪啪地響著,聽眾一邊聽,一邊樂。

不遠處,造反派正慷慨激昂辯論,你一句,我一句,沒完沒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就是鬥嘴吵架。那時候,大規模武鬥還沒有開始,辯論者唇槍舌劍,不時地聽見有人在高喊「要文鬥,不要武鬥!」文鬥就是講道理,可是講著講著,就都不講道理了,袖子捋了起來,拳頭舉了起來。眼看著要打起來,不知怎麼的,又突然不打了,雙方握手言和,然後又接著與第三方大吵,吵得不可開交。一方說什麼好得很,一方就大喊好個屁。廣場上「好得很」和「好個屁」此起彼伏,誰都不肯示弱。我一直沒弄明白「好得很」和「好個屁」的爭論焦點是什麼,「好得很」這一派後來被稱之為「好」派,它的對立面就成了「屁」派,「好」派「屁」派是南京兩大造反組織,都出了一些了不得的大人物。

那漫長的一夜可以分成兩部分,上半夜都和革命有直接的關係,下半夜與革命就有些距離。隨著夜越來越深,耍猴的,賣狗皮膏藥的,要飯的,都形跡可疑地冒了出來。耍猴的一個勁數落一隻老實巴交的猴子,就像教訓自己的孩子一樣,好幾個大人圍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著,邊看邊笑。賣狗皮膏藥的開始推銷自製的肥皂,吹得天花亂墜,把機油和泥土往一塊白布上揉,然後現場清洗給觀眾看,引得看的人讚嘆不已。要飯的在數自己掙的錢,把硬幣一枚枚攤在空曠的台階上,數了一遍又一遍。在樹蔭深處,竟然還有一個男人在文化大革命。我當時並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只是奇怪他尿個尿,幹嗎要那麼複雜。

重新回憶這一夜,總有一種荒誕之感,連我自己都覺得它不真實,然而又確確實實都是親眼所見。一群小流浪漢合起伙來,不費吹灰之力,就騙走了我腳上的新塑料涼鞋。他們是我新結識的夥伴,我們一起在廣場上玩,從東竄到西,又從南玩到北,很快變成無話不說的小戰友。夜深人靜,廣場上的人群漸漸散去,喧囂的熱鬧勁過去了,我仿佛找到了組織,自然而然地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這伙小流浪漢鄭重其事接納了我,開始對我天花亂墜,哄得我這個九歲的孩子心蕩神怡,對未來產生了太多美好想像。五顏六色的肥皂泡在空中飛舞,我很輕易地就相信了他們的許諾,相信他們真能帶我去北京,去見偉大領袖毛主席。為首的傢伙是個瘸子,是個能說會道的語言天才,他自稱是老紅軍的後代,曾經被毛主席親自接見過,還跟他老人家握過手。我對這傢伙的故事深信不疑,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能打動我,說什麼我都敬若神明。最後他對我下達命令,讓我像其他的小流浪漢一樣,在銀行門前的大平台上躺下來睡覺,他讓我把涼鞋脫下來,當作枕頭墊在腦袋底下,理由是這樣不容易被偷走。

我困意朦朧地當真把塑料涼鞋脫了下來,擱在腦袋下面,美美地進入了夢鄉。在蜜一樣的夢中,我夢到自己和成年的紅衛兵一樣,爬山涉水,終於到了世界革命的中心,見到了人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澤東。人山人海,一片歡呼聲,我的鞋子被擠掉了,大家都赤著腳向前擁去,一直衝到了最前面,街面上到處躺著被擠掉下來的各式各樣的鞋子。

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一時間我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躺在大街上。我已從平台的這一頭滾到了另一頭。我的鞋沒有了,我的那些新結識的流浪漢小戰友也無影無蹤。

最後,我是光著腳走回家的。我被那些新結識的小流浪漢給耍了,剛建立起來的革命情誼,轉眼間被糟蹋得乾乾淨淨。他們偷了我的涼鞋,興高采烈逃之夭夭,像沙灘上的水一樣蒸發了。我的失蹤驚動了當地派出所,也讓造反派感到不安,他們對我的失蹤負有責任。我的父母還關在牛棚里,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沒有了,造反派顯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正分頭在找。他們擔心我被人販子帶走,落入壞人之手。我的出現讓大家喜出望外,尤其是那些女弟子,雖然已經與我母親決裂了,畢竟還有些殘存的師徒情誼。她們像對待英雄回歸一樣地歡迎我,讓我先飽餐了一頓,然後圍著我七嘴八舌,一個勁地追問我把鞋子丟到哪去了。我結結巴巴說著自己的遭遇,多多少少有些添油加醋,她們聽得一驚一乍。對於她們來說,這只是有驚無險,只是弄丟了一雙鞋子,鞋子丟了,孩子還在,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吃飽喝足,一個年輕美麗的女演員英姿颯爽地走過來,把我從母親的女弟子手中接走了。她是造反派的小頭目,是兵團的什麼司令,穿一套草綠色軍服,系一條地道的軍用皮帶。那時候,造反派全是這身打扮,真能穿上貨真價實軍服的人並不多。她身上是一套真正的軍人制服,僅僅憑這套行頭,足以讓人刮目相看。在當時,有各式各樣的軍服,大多是仿製的,有的甚至是用土布自己染的,綠得莫名其妙,水洗以後,因為褪色,像迷彩服一樣骯髒不堪。一套真正的軍人制服,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它代表著一個人的身份,代表著一種地位。

造反派小頭目正和一位現役軍人在談戀愛,她身上的軍服就是那個男人的,穿在身上大了一些,可是仍然很好看。我覺得最能給人帶來視覺上的衝擊,最能引起人們回想起文化大革命開始的場景,莫過於綠軍裝與紅臂章的配合。民間有「紅配綠,丑得哭」的說法,南京方言裡「綠」和「哭」擱在一起,不但押韻,而且朗朗上口。紅和綠在顏色對比上,既尖銳衝突,又十分和諧。在一片綠色的海洋中,紅臂章像鮮花一樣燦爛。身穿軍裝,戴著紅臂章的小頭目神情嚴肅,徑直走到我們面前,神氣十足地宣布:

「好吧,你們現在可以把這小傢伙交給我了,我有話要對他說。」

女弟子們立刻都不說話,似乎已經明白她要對我說什麼,看看我,又看看她。

我不知道她會說什麼,只是預感到會有些不幸的事情將要發生,依依不捨地看了女弟子們一眼,乖乖地跟她走了。接下來的談話,對於一個九歲孩子產生的強烈衝擊,絲毫也不亞於抄家。她把我帶到了一個沒有人的地方,看了看四周,既興奮又神秘地向我宣布,說你並不是現在的父母生的。她說,你只是一個被領養的孩子,你和現在的父母根本就沒有血緣關係。我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話,對我來說,這簡直就是晴天霹靂。沒有什麼比這更嚴重的了。看著我吃驚的神情,她有些幸災樂禍,和顏悅色地安慰我,說這其實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你應該高興才對,為什麼呢,因為你並不是壞人的孩子。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老子英雄兒好漢,她接著說出了一個更讓人吃驚的秘密,她說你知道,事實上,你是一位革命烈士的後代,你的父親是久經沙場的老革命,為了人民英勇犧牲,已經長眠於地下。

我不相信造反派說的話,又沒辦法不相信。突然,她的眼睛飽含著淚水,仿佛被什麼事情感動了一樣。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二十多年以後,在美麗的西湖附近,在革命烈士陵園,我看到了親生父親的墓碑,這個困惑了自己幾十年的秘密,終於解開了答案。我無法形容當時的心情,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是痛苦,還是麻木。對於一個九歲孩子來說,眼前所發生的一切都過於極端,極端得不可思議。你根本無法理解這些,突然之間,你美好幸福的家庭遭遇了抄家,父母變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成了反動分子,成了反革命。然後又是突然之間,原本你生命中最親近的人,他們竟然又不是你的親生父母。我記不清楚這次談話是怎麼結束的,只記得造反派小頭目從頭到尾,都沒有拿我當作外人。她挑唆著我與養父母之間的仇恨,不停地安慰我,鼓勵我,要我挺起腰杆做人,要像一個革命烈士的後代,要對得起那位為革命捐軀的親生父親。她說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給你撐腰,黨和人民站在你的一邊,做你的堅強後盾,你還有什麼可以擔心。她說你要做一顆革命的種子,要撒在任何地方,都能生根發芽,茁壯成長,最後還會開出鮮艷的花朵來。

幾天以後,下課的時候,一名同學當著眾人的面,模仿我父母遊街示眾的情形。他曾是我最好的夥伴,爬到了課桌上,拿腔拿調地發揮著,一會扮演我父親,一會扮演我母親。他說我們原來都覺得你們家了不得,誰都是人物,想不到你們一家都是壞蛋,你爸是個壞蛋,你媽是個更壞的壞蛋。你父親是個大右派,你母親不是江姐,她是甫志高。我聽見了女孩子吃吃的笑聲,那個在我心目中占據著重要位置的小女孩,那個代表著美好理想的小女孩,也幸災樂禍地混在人群中。我的母親曾是她心目中的偶像,現在,這個虛擬的偶像倒坍了,英雄人物已經不復存在,革命先烈江姐已經被叛徒甫志高取代了。孩子們的遊戲很快進入了高潮,小女孩舉起了拳頭,大家突然高呼起打倒我父母的口號,異口同聲慷慨激昂。

我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就好像被心愛的人背叛一樣,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哀,籠罩在心頭。真想把那個女孩子拉到一邊,把自己的身世秘密告訴她。我要告訴她,我依然還是革命烈士的後代,我的親生父親仍然是英雄人物。可是我沒有勇氣這麼做,就算我說了,她能相信我嗎?我不相信她會相信,因為我自己都不太相信。那是一個激烈的年代,革命是頭等大事,革命就是一切,換了任何孩子,處在我的地位上,都應該被譏笑,都應該被詛咒。

革命是天堂,反革命應該下地獄。

後記:八個樣板戲我一向深惡痛絕,在任何場合,都不願意再聽到它的聲音。仔細想想,《江姐》與樣板戲相比,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經過十年文化大革命,一度被禁演的《江姐》再次公演。這是件很隆重的事情,大家排隊購票,爭先恐後,仿佛噩夢過後,又回到了文化大革命前夕。觀眾還是老觀眾,歷史繞了一個圈子,再次回到原點。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江姐》以及《洪湖赤衛隊》等經典劇目的重新演出,意味著一個恐怖時代的結束。說老實話,這是我始終想不明白的一件事。我想不明白,今天的年輕人大約更想不明白。文化大革命是個漫長的過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不同人的心目中,有著不同的文化大革命。江姐曾是我們這一代人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是男孩子心目中最文化大革命的女性,雖然這個戲一度遭禁,但是它所代表的觀念,說白了就是發動文化大革命的堅實基礎。在這種意識形態的教育下,讓老百姓接受文化大革命,其實是很容易的事情。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我是個九歲多的毛孩子,是個小學生,到文化大革命結束,我已經快二十歲了,在一家街道工廠里當鉗工。毫無疑問,我屬於那個時代里成長起來的一代人,世界觀不可能不帶著文化大革命的深刻烙印,也許是烙印太深了,時至今日,我總有一種疑惑,這就是文化大革命究竟有沒有結束。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中國經營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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